每次回罗镇,都因它的急剧变化而惊叹。走在喧闹的镇中央,原来那个童年游戏之地不见了,记忆中巨大的操场也好像缩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水泥铺就的街心花园,中间竖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镌刻着本地书法家书写的“罗镇文化公园”几个字。公园周边被商业店铺所环绕。来自周边四乡八村的人,在狭小的街道上,赶着猪和羊大声吆喝,扛着扁担和箩筐横着走。被扁担敲了脑袋的人会抱歉地说对不起,自己的脑袋不小心碰了扁担头。扁担头会很生气地说,走路要看路,你的头转来转去干什么?把眼睛都转晕了。镇西丁字街一带,是罗镇的老中心,老街尽管有些破败,但气势还在那里。镇东是新建的中心,兴旺发达,露出暴发户嚣张的风格。
黄昏,熟悉的唿哨声像风一样,在小镇的街巷里穿梭。巨变的罗镇唯一没变的,似乎只有这唿哨声。这唿哨是有来历的,据说罗镇最早学会打唿哨的,是在朱元璋兵营里当兵的人。那时候,朱元璋还是元代末年的一位江湖豪杰。兵营中朱氏风格的唿哨,曾经在浩瀚的湖面,在水上的兵营里,在高大的四桅战船上,在芦苇荡的深处,四处呼啸。唿哨与那些在湖面翱翔的湖鸥、大雁、白鹤的声音汇成一片。它是江湖,是自由,是揭竿而起的前哨,也是心中的歌声。它是罗镇人的骄傲,是本镇人心目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直传承至今。但那位最早学会打唿哨的人,到底姓罗还是姓邵,一直是有争议的。不过有一点很明显,集中在镇西丁字街邵姓的唿哨声,是最正宗的,尖锐嘹亮且花样繁多,深沉迷人又令人心惊。而原来住在罗镇边缘,如今集聚在镇东新区的罗姓,大多数人都不会打唿哨,有一些年轻人也试图学丁字街的邵氏青年打唿哨,结果声音像放屁一样难听。
在最近的三四十年里,罗姓尽管人丁越来越兴旺,嘴巴也越来越会说,吃得也越来越多,但他们始终没有学会打唿哨。丁字街的邵姓说,你们就别学了,唿哨跟你们无关。跟你们有关的是别的。当说“别的”这个词的时候,邵姓人会哈哈大笑起来,罗姓人则会大发雷霆,恨不得跟邵姓人决斗。因为这个“别的”,指的是一桩跟道德相关的千古谜案。
这桩千古疑案,出现在罗村和邵村还是两个独立村庄的年代。今天的罗镇,是由罗邵两村合并而成的。两村原本相隔一里多路,房子建着建着,就渐渐挨到一起,因建镇初期第一位镇长姓罗,所以两村合并后的镇子就叫罗镇。离村庄几里路就是大湖,湖边有一古建筑遗址,叫“望夫亭”,如今尽管已成断垣残壁,但还是市级文物保护对象。这个湖边古亭,据说是当年朱元璋为夫人建造的,供观战之用。朱元璋要让夫人站在亭子顶层,看自己如何将老友兼情敌陈友谅揍扁的。朱夫人通晓兵法,精研八卦。每当丈夫出征之前,她总要占上一卦。凡是遇上不吉的卦象,她就要叫丈夫挂起免战牌。朱元璋跟夫人约定,倘若凯旋,便让唿哨队吹响嘹亮的凯旋唿哨,举旗而归。倘若战败,便让唿哨队吹响低沉的战败唿哨,拖枪而回。
一个吉日黄昏,朱夫人独自登上“望夫亭”,盼望凯旋的丈夫,但她远远看到的,却是丈夫的兵士们旗枪倒拖、队伍散乱。唿哨队吹响了战败的唿哨,低沉幽怨,混乱中夹杂着悲伤和凄凉。朱夫人大惊失色,心想,这怎么可能?卦象大吉,怎么可能吃败仗?难道自己失算了?事后大家才知道,是打胜仗的朱元璋跟夫人开玩笑。朱夫人哪里知道这些,站在亭楼顶层,见状气急,晕倒在湖里。第二天凌晨,夫人尸体漂到罗村附近湖岸边的草滩上,被一位早起过路的农夫发现了,他见湖边躺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邪念顿生,扒光衣服。有人甚至说,朱夫人当时并没有断气,是那个过路的人把奄奄一息的朱夫人活活地折腾死了。
朱元璋大为恼怒,下令一定要将奸尸者捉拿归案。罗村人提供线索,说邵村的篾匠邵德丙,那天清晨从湖边来,神色慌张,形迹可疑。但密探到邵村去侦查,发现篾匠邵德丙双腿残疾,依赖双拐行走,平时很少出门,只能坐在家里编竹篮,做竹椅。邵村的人反击说,一定是罗村的人干的,他们村穷,光棍也多。密探被两边人的虚假情报弄得团团转,最后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留下了一桩千古疑案。
如今,这个传说依然在罗镇流行。讲故事的人想攻击谁,奸尸者就姓什么。攻击姓邵的,奸尸者就姓邵;攻击姓罗的,奸尸者就姓罗。奸尸者究竟姓甚名谁,并没有固定确凿的说法,反正谁也不想认这个账。谁来承担道德责任?道德审判指向哪一个族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局势,便有不同的说法。看起来他们好像是信口开河,综合分析就发现了规律,谁最穷困潦倒,恶名就会落到谁的头上。
罗镇曾经是中心区政府所在地。尽管以农业人口为主,但商业也很发达,是方圆几十里的商业中心。丁字街原本位于罗镇中心,随着镇东的开发,它成了偏西的一条老街。街上铺着清一色的青石板地面,两边都是木板门面的商店和青砖碧瓦的院子。别看它只有两百米长,却是罗镇的象征。1949年之前,镇上最时髦的机构都设在丁字街:德盛钱庄、月新酒楼、美美影相店、邵记典当铺等等。镇公所也设在这里,占着全镇最大的院子——邵家大院。1949年之后,这里的所有房产都归人民政府所有。人们在这条街上建了最豪华的商场、饭店、宾馆。老镇公所办公的院子,邵家大院,就成了区政府或镇政府的办公处。直到1970年代末,罗镇周边人说起到丁字街去,就好像说去“王府井”和“南京路”一样。丁字街是邵姓人的地盘。这样一个高雅之处的高雅居民,怎么会做出奸尸那种下贱的事情来呢?这种龌龊之事,只有那些穷鬼、脏鬼才会干呢。于是,在某个特定的时段里,从“望夫亭”上掉下来的那位美貌的夫人的尸体,就是被某位罗姓人糟蹋的。
罗姓人不服,但很少辩解,咬牙强忍着,等待时机。风水轮流转,二十世纪末的那一二十年,罗姓人随着镇东新区的开发富了起来,那个道德恶名,顺理成章就要落到丁字街邵姓人身上。丁字街没落了,闪闪发光的青石板失去了昔日的光泽。街道两边的木板店面渐渐被虫蛀空了,大的建筑也陆续被拆除,整条街露出了一副颓败的模样。相反,罗姓集中的镇东区,成了新的开发区,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有權有钱的人趋之若鹜。留在丁字街的人,除了无职无权无钱之外,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是些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家伙。不过,丁字街的地皮尽管越来越不值钱,但也足以养活这群留下来的遗民。廉价的地皮和出租门面,引来了新居民。所谓新居民,是指那些周边乡村发了点小财的农民。他们没有财力在镇东买房盖房,就在丁字街租一间小屋定居下来。他们在这里开发廊、开小酒店、开小录像厅,使得这条从前充满政治色彩的街道,如今是充满了色情味道。发了一点小财的农民,习惯于过一种毫无约束、不守规则、绝对自由的生活。垃圾随手乱丢,小孩遍地遗失,说话嗓门儿放到最大音量,录像室整天放暴力武打片。说丁字街是垃圾街、色情街、噪音街,怎么说都行,就怕你的词汇不够,想象力不够。一条这样垃圾成堆、苍蝇成群、臭气熏天的街道,由一群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主宰着,什么龌龊事干不出来呢?这样一来,历史传说中的反面角色,就跟丁字街的邵姓人扯上了关系。邵姓居民不乐意,发誓要报复那些造谣惑众的罗姓。
丁字街的邵姓人,靠盘剥刚刚搬到镇上生活的农民过日子,尽管谈不上富裕,却也过得清闲。丁字街的游手好闲之徒,经常到镇东头去闹事。他们依然保留着当年昌盛时期的少爷气派:能说会道、工于心计、心狠手辣、不怕祸大。这些年境况渐渐好起来的镇东罗姓,则是一副暴发户嘴脸,显得笨嘴笨舌、底气不足,自然斗不过丁字街的少爷们,常常是明里暗里吃亏。更主要的是,他们没有丁字街人的那些闲工夫,闹着闹着就作罢。丁字街邵姓,表面上赢了,趾高气扬,内心总憋着一口气,出不来、理不顺。久而久之,他们好像集体染上了一种疾病:脸色灰暗、心存怨恨、目光呆滞、不愿动弹,喜欢坐在街边上发愣。邵姓人试图把那个“奸尸者”的道德审判,指向镇东的罗姓。无奈丁字街气焰越来越不盛,街道越来越颓败,门面越来越破旧,经济越来越萧条。最令人心寒的是,长得漂亮一些的女孩,都扬言要嫁到镇东去,做罗家的媳妇儿。丁字街的邵姓,勉强还维系着昔日的精神优越感,他们靠的也就是仅剩一口底气了,这底气伴随着他们的唿哨声,在罗镇上空飘荡。黄昏时刻,“呼——呼——呼——”的唿哨声此起彼伏。丁字街的遗少们都有这一招。他们用大拇指和食指连接在一起,做成一个圆圈,放到舌头底下,再将舌尖微微向上卷起来,使劲一吹,就发出尖锐的唿哨声。
镇东的经济倒是越来越发达,新鲜事物应有尽有,唯独听不到丁字街的那种高水平的唿哨声。开始学打唿哨的人,发出的唿哨声,既沙哑又短促。丁字街的老手一吹,尖锐、浑圆、悠长,并且能传到更远的地方。那些刚刚辍学的少年们是经常要遭到老手们的训斥的:想跟我们混?先学会打唿哨再来吧。邵姓人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至今独霸着唿哨的发明权和传承权,丁字街的浪荡子,唿哨吹得越来越漂亮。罗姓年轻人,穿得光鲜,大把花钱,但打起唿哨来依然像放屁一样难听。
丁字街那边,整天聚集着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在街边鬼混。只有打唿哨这件事,他们认真且专业。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打唿哨方法。约朋友出来帮忙发什么声音,跟女孩子约会发什么声音,哪些唿哨呼唤哪些人,事先都有约定,都有自身的密码系统。老一辈听不懂,他们便拒绝那种尖锐刺耳、扰人心怀的唿哨,怀念高亢激昂或低回幽怨的老唿哨,那里面有胜利和失败的气概。他们感叹世道变了,风水变了,读书人少了,二流子多了,唿哨声也堕落了,里面听不出好的东西,全是坏东西,是欲望,是诱惑,是偷鸡摸狗,是强盗。
丁字街的年轻人不这么想,他们不在乎胜利和失败,不在乎贫富和兴衰。他们只喜欢打唿哨这件事本身。他们的唿哨花样繁多,欢乐、怪诞、刺激。他们染着黄头发,斜叼香烟,穿黑色人造革短夹克,脚蹬高帮登山猪皮靴,骑着电动摩托,一条腿踩在地上支着摩托,一只手放进嘴巴,打出尖锐的唿哨。不一会儿,就有一位穿超短裙,脚蹬齐腿根儿高帮的靴子,穿紧身T恤,露着肚脐眼儿,戴着假睫毛,脸画得花猫似的女孩,从屋子里奔出来,坐到了摩托后面。摩托啪啪啪地响着,一溜烟地消失在尘埃之中。
黄昏时分,唿哨声四起,女儿们无心吃饭,母亲们心烦意乱,父亲们眼睛冒火。邵德坤老人为求耳根清净,干脆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棉花只能塞住老年人的耳朵,塞不住年轻人的嘴巴,也拦不住女儿们的听觉神经。唿哨声在罗镇上空飘荡,响彻云霄,迷住了不少女孩子的心。
小罗湾村来的罗平珍,也被唿哨声迷住了。无论你唿哨声多么杂乱无章,都瞒不过罗平珍的耳朵。平珍能在混乱的唿哨声中,分辨出哪一声是谁吹的,哪一声是冲她来的。第一次听到那一阵高、一阵低、中间拐了几个弯的唿哨声时,罗平珍的脸都红了。对于她来说,那唿哨声既是呼喊和邀请,又是挑逗和诱惑,逗得她情不自禁。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周围的人都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人们并不觉得那些怪腔怪调的唿哨声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是那些小流氓们闷得发慌的消遣罢了。
对唿哨声的适应,伴随着罗平珍对罗镇生活的适应。平珍是小罗湾村人,那里是罗镇罗姓人的老巢,离罗镇十五里路,有着比罗镇要大得多的罗氏祠堂。平珍在村小学附设的初中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家里混着。与周围村民相比,她从小就过着优越的生活。父亲是村长,家里吃穿不愁,什么电器都有,还盖了楼房。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买衣服不方便,还有下雨天到处都是泥巴和粪便,连皮鞋都不能穿。涂点口红化点妆,还要遭人家的白眼。尤其是那些中年妇女,更是尖刻,怎么难听怎么说。你笑她们就说你是猪婆叫春,你哭她们就说你是哭丧;你说话她们就说你勾引男人,你沉默她们就说你想男人。要是能过镇上人的生活多好啊!平珍怀着这样的梦想。当她向父亲提出,想到罗镇去开一家服装店时,父亲立即就答应了。父亲打算为她在镇东新区繁华地段租一个店面。
平珍说,不要!我要在丁字街开店。爹啊,你不懂,镇东那些人尽管有钱,但不舍得花钱买衣服。丁字街的人尽管钱不多,但舍得花钱买衣服。父亲觉得平珍有见识,就为她在丁字街最热闹的地段,租了个带小阁楼的店面,当她的店铺兼住处。父亲并没有让她赚钱的意思,他只想满足一下宝贝女儿的心愿,让她去过城镇生活。父亲说,平珍对服装有研究,审美眼光全村第一,有这样的兴趣和特长,说不定能做出点成績来呐。
平珍就这样成了丁字街的居民。她终于可以不管刮风下雨都穿高跟鞋了,终于可以随便穿着打扮涂口红了,终于用不着因别人在劳作自己在玩耍而感到内疚了。终于可以喜怒哀乐随心所欲了,终于可以想说就说,不想说就闭嘴了。
平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让别人看出她是乡下来的。她模仿丁字街的时尚,涂口红,抹胭脂,戴假睫毛,穿超短人造革皮裙和紧身T恤,肚脐眼儿长期露在外面。有时候穿高到大腿根部的人造革长筒靴,有时候光脚丫子穿人字拖,脚趾涂绿色指甲油,跳舞滑冰唱粤语歌。吃的方面比较简单,但学会了喝减肥茶。村里人到镇上购物时见到她,回去就骂她是妖精,她骂村里人是乡巴佬。后来她干脆就懒得回乡下了。父亲特地赶到镇上里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平珍啊,生活小节问题我不管你,把握分寸就行,生活作风问题一定要严肃啊!”
平珍尽管读书不多,但“生活作风”这个词还是懂的。可是仔细一想,这个“生活作风”问题,跟自己有什么相干的呢?每天都坐在小店里,活菩萨似的,想“作风”也“作风”不起来呀。想起在村里的那些日子,那真是风光啊!小伙子们就像狗一样在附近转来转去,自己还懒得瞧一眼呢。现在,自己不过是众多小店主中的普通一兵,还是个低人一等的外来户。想起这些,平珍心里不舒服,她似乎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拒绝自己。每到黄昏的时候,落寞和惆怅涌上心头。
平珍眼中,开放映厅的小老板不错,他白天骑摩托车四处溜达;他的录像厅,晚上会放一些很过瘾的香港片子。有一天,那开放映厅的,穿一条蓝绵绸灯笼裤,黑色T恤胸前有闪光面料的奥特曼,留着时髦的“郭富城头”,戴着墨镜,摩托停在胯下,把两根手指头放在口里使劲一吹,“呼——”的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唿哨声,招来了一群哥们,就像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威风。就是从那天开始,那唿哨声就留在了平珍心里。她感到纳闷的是,“灯笼裤”对她好像视而不见,不像村里的小伙子那样盯着她不放。难道是自己不够洋气?不够漂亮?难道他看出了我是乡下来的?
日子再也不像刚刚到镇上时那样新鲜了。平珍觉得无聊,整天都魂不守舍,常常将店门关掉,四处溜达。隔壁开皮具店的邵玉琴对罗平珍说:乡下人就是靠老天爷过日子,坐享其成,守株待兔。我们这里人讲究主动出击,电视里说,这个叫“实现自我”,叫“做回自己”。光学镇上人的打扮是不够的,既然要在这里混下去,就要学会这里的思维方式。平珍心想,主动出击?是不是自己往男人身上黏?真是羞死人咯!但转念一想,也是个好办法,以前怎么就想不到?她恨自己死脑子,乡气十足,不活络。
平珍决定主动出击了!结果,“灯笼裤”那家伙很爽快地就答应当天晚上来找她。这个结果使平珍感到十分意外,甚至吃惊。不过,平珍拒绝他直接到店里来找,说被左右邻居看到了不好意思。“灯笼裤”有些不耐烦地说:“行行行,不去你店里也行,晚上八点钟你到湖湾边去吧,我在那里等你。”平珍说:“我一个人去不行,我怕,你来邀我吧。”“又不能让你的邻居看见,又要去邀你,你真不怕事多啊。”平珍说:“是呀,你就想一个好办法咯。”“灯笼裤”说:“好吧,你就听我打唿哨吧。吹了三次你还不出来,我就要直接到你店里去了。”
幸福就这样迅速地、轻而易举地与唿哨声连在一起了。第一次听到那一声悠长、一声急促的唿哨,她有点心惊肉跳。那天晚上,平珍第一次像电视里的人那样,依偎在男人身边,沿着湖湾上的堤坝漫步。从那时开始,平珍学会了从众多唿哨中,分辨“灯笼裤”的唿哨。只要一听见“灯笼裤”的唿哨,她的心就蹦蹦地跳。远处传来很多唿哨声,邵玉琴就会故意问:平珍啊,哪个唿哨是叫你的啊?问得平珍脸都红了。没过多久,“灯笼裤”就提出来要跟平珍上床,遭到平珍的拒绝。平珍义正辞严地说:“我们才认识几天啊?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挑一担礼物下乡去,到我爹那里提亲,订婚后一年才能谈结婚的事。”“灯笼裤”这回真的火了,他生气地说:“罗平珍啊,按你那种搞法,公鸡都生下蛋来了啊。”说完,“灯笼裤”便扬长而去。
连续十几天,罗平珍都没有听到“灯笼裤”的唿哨声。她每天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声唿哨。她希望“燈笼裤”只是在赌气,过几天就会回心转意的。她甚至想,如果“灯笼裤”回来,他提什么要求都行。要是在村里,我早就叫他们滚远些啊。可是,当罗平珍再见到“灯笼裤”的时候,他却挽着另一个姑娘,大摇大摆地在丁字街上走着。平珍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气昏了。她先是偷偷地哭了一场,然后又自我安慰:好在没有上当受骗,那人是个骗子,让那个女人去自找苦吃吧。
隔壁的邵玉琴又开始教育罗平珍了:唉,我怎么说你才好啊!你尽玩乡下那套繁琐的把戏。我跟你说,只有勇于献身的人,才能得到幸福。那个女人认识“灯笼裤”不到三天就跟他上床了。如今要抓住男人的心,靠什么爱呀、情呀、礼节啊、说媒啊,那是屁用都没有的,那是很老土的。要靠什么呢?要靠勇于献身的精神,献得越快,男人就落网得越快。你呀你呀,还是个死脑子。
就在平珍对邵玉琴的话将信将疑的时候,街西头理发店小老板“邵和尚”闯进了她的视野。“邵和尚”是绰号,他的本名叫邵德益,喜欢理光头,就有了“邵和尚”的美名。邵和尚的唿哨的确比不上“灯笼裤”,但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平珍决定,这一次再不搞什么爱呀情呀的那一套,而是采取了邵玉琴所说的“主动出击”和“勇于献身”的办法,并且打算双管齐下,先把“邵和尚”抓到手再说。先结婚后恋爱,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自己的父母也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嘛。
用唿哨约会的方式还是要保留的,这是平珍喜欢的方式,也是村里那些笨蛋不会的方式。如果说“主动出击”和“勇于献身”太急功近利的话,那么,唿哨约会就成了他们那缺乏诗意的幽会过程中,最后的浪漫仪式。“邵和尚”沉默寡言,为人也比“灯笼裤”要厚道些,不那样薄情寡义。跟“灯笼裤”相比,“邵和尚”的唿哨声花样不多,略显低沉,开始听有些单调,听多了就可以发现,有更多值得回忆的东西。每当平珍听到“邵和尚”的唿哨声时,内心感到的是安宁和充实,而不像从前那样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平珍沉浸在灵与肉的双重喜悦之中。然而,没有多久,“邵和尚”的唿哨声却突然消失了。邵玉琴说,全镇人都知道啊,就你不知道啊,“邵和尚”进班房了。“邵和尚”的理发店里有色情服务,赶上“扫黄打非”,被派出所抄了,“邵和尚”以“组织卖淫罪”被判劳改一年。平珍一听,如晴天霹雳。她伤心地哭了一场。平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罗镇并没有容纳她,反而处处在跟她作对,时时在拒绝她。在这里,怎么做都是她的错。她玩的每一个游戏,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快乐,反而给了她无尽的痛苦。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怕村里人笑话,她真想回去。
那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平珍第一次在邵玉琴面前哭了。邵玉琴说很抱歉,尽管为你出了一些点子,但没有见到好的结果,这是自己没有料到的。邵玉琴对平珍说,看到你现在这么痛苦,我心里过意不去,再教你一个绝招吧,就是忘掉他们,让他们统统都滚一边去,你怎么开心怎么玩就行了,我试过,很管用的。平珍并不相信邵玉琴,但平珍离不开邵玉琴。平珍决定抛弃幻想,在这个不接纳她的小城里,实实在在地生存下来,并要把“灯笼裤”和“邵和尚”统统忘掉。可是,平珍越是提醒自己要忘掉过去,越是对那些往事没齿难忘。她白天强打精神,晚上偷偷地哭泣。一个生动活泼的村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平珍认识了邵德龙。
平珍献身的第二个男人,是瘸腿邵德龙。
丁字街家电维修店老板邵德龙的瘸腿,容易让人试图将他跟那桩“道德案”直接联想到一起。可是邵德龙却对那个世代相传、有损祖先声誉的传说置若罔闻。他每天都忙着店里的生意,勤勤恳恳,不说废话。从前他只修收音机,后来又修冰柜、空调、电视机、电冰箱,如今他开始修手机和电脑,还在镇东开了一家分店,并承包了全镇所有的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局域网安装。双腿残疾是先天的,聪明脑袋也是先天的,这是上天给邵德龙的一份恩典和弥补。邵德龙发了财,却因双腿残疾而一直没有娶上妻子。他在祖传宅基地上盖了一幢二层的楼房。瘸腿邵德龙很清楚,在罗镇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弱谁就遭殃,他们就爱糟蹋谁,恶名就会落到谁的头上。所以他什么也不管,只顾拼命地赚钱。
据说邵德龙近期正在镇东政府大院后面看地皮。他要把丁字街那幢二层的楼房,租给乡下来的暴发户开酒店。又有人说,那个租户就是邵德龙的情人。对于这件事,丁字街的老居民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希望邵德龙发财发得越大越好,为邵姓争面子;另一方面他们又有些失落,瘸腿邵德龙居然也想逃跑,把丁字街这个烂摊子留给自己。想到这里,他们恼火起来了。尽管心里有些发虚,嘴上还是很硬的,他们在背后议论说:“他一瘸腿都能泡上妞,真是见了鬼。”“狗改不了吃屎。”“你瘸腿就是把楼房盖到天上去,也是那个奸尸人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然而,镇东罗姓人怎么想,丁字街的人怎么说,瘸腿邵德龙一概不理,依然保持着一副忙碌而又充实的样子。整天骑着他那辆四轮电动小面,在街上跑来跑去,把丁字街的垃圾碾得四处乱飞。每当他开着电动车飞速而过的时候,那些在路边游手好闲的少年,就会冲他打唿哨,不知道是喝彩还是讥笑。瘸腿邵德龙冲他们一律微笑点头。他不考据这哨声的内涵,只是喜欢听这种声音,显得很热闹。
邵德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打平珍主意的,则无法考证,但他勾搭上那个乡下来的女子则是事实。刚开始的时候,每次路过平珍的服装店门前时,邵德龙故意放慢速度。有时候也会停下车来,摸出一包香烟,掏出一个带响声的打火机,铛的一声把烟点着,使劲地吸一口,往空气中一吹,或者吹几个烟圈。开始,平珍没有注意他。时间长了,平珍被邵德龙那些小花招吸引住了。有一天,邵德龙对平珍说,县里的电影院有大片看,我晚上带你去县里看电影吧?平珍看了瘸腿一眼,发现他除了腿部之外,其他地方都很好,高高的鼻梁很好看,还是自己都梦寐以求的双眼皮儿。一高兴,她就答应了。邵德龙用四轮电动小面包载着平珍,跑了三十里路去县城看电影。回来他们俩就好上了。
邵德龙不会打唿哨,也不能陪平珍到湖湾边散步,但给她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邵德龙还许诺,等他镇东头的新楼房建起来了,丁字街这栋两层楼就“租”给平珍开酒店。邵德龙对平珍说:“就凭你,整天卖些胸罩裤衩,袜子发卡,下辈子你也买不起房子,成不了罗镇人。你要是能开一家酒楼,很快就能回本。如果你有钱,你是什么地方人,镇上人还是村里人,那又有什么屁关系呢?钱就是大爷,镇上人和乡下人都认它,也服它。”平珍觉得,邵德龙的腿不大稳,思想却很稳,听他说话,平珍心里感到踏实。至于今后的日子会怎样,这是十分愚蠢的问题,她不愿意为此费心。平珍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成熟起来了,突然悟出了人生道理。平珍突然教训邵玉琴道:“如果你每一天都过不好,老是去想明天怎么好,去想今后怎么好,这有什么意思呢?你到死都过不好。”
邵玉琴说:“对了,这才像丁字街的人说的话啊!”
平珍受到邵德龙的感染,变得务实起来。父亲来看望她的时候,发现平珍变得稳重了许多,心里高兴。平珍沒有跟父亲说什么,打算把她跟邵德龙的事情变成永远的秘密。平珍整天忙碌而又充实,而且也越来越像这里的老居民了,总是保持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有一点她还是很在乎的,那就是再也不愿听到唿哨声。偶尔从丁字街口传来一阵唿哨,总是让她黯然神伤。但想到邵德龙在镇东头的楼房快要建起来,她心里又稍稍舒展了一些。她想用丁字街那幢两层的楼房来开酒店,赚了钱也可以到镇东头去买房子。看看丁字街这个地方日渐没落的样子,也不是久留之地。但平珍内心深处并不想到镇东去,她喜欢丁字街的那种范儿,那种情绪,那种风格。
在丁字街的老居民眼里,镇东罗姓不过是农民暴发户而已。丁字街的人欣赏着自己身上的懒散劲儿,对那种拼死拼活奋斗的方式,感到厌倦和蔑视。所以,老居民中有一个“浪荡子”阶层。他们得过且过,挥霍无度与穷困潦倒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们对所谓的成功者,尤其是暴发户,不怎么瞧得上眼,显示出一种没落贵族的傲慢。这种派头,乡下人是怎么学也学不来的。就像镇东罗姓,他们本质上都是农民,成功的农民,改变了身份的农民。他们的文化是一种在各种名目掩盖下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文化,是一种刻苦奋斗的、外表朴实而内心深处狡猾的农民文化。老居民当然也狡猾,但不朴实。他们的狡猾是挂在脸上的,是流露在眼神里的。同时,他们还缺少农民那种刻苦奋斗的精神和实用主义的传统,从而显得华而不实。罗镇东头那种实用主义盛行的文化,恰恰就是奋斗和狡猾得有点笨拙的农民文化崛起。
村姑平珍,凭着自己女孩子特有的敏感,感觉到罗镇东头就是一个新的、现代化了的小罗家湾村,是她曾经逃离的地方。所以她不打算搬到镇东头去,她打算跟没落的丁字街相伴终生。尽管丁字街在她记忆中并不都是愉快,有很多伤心和痛苦,但她依然迷上了这条小街上,迷上了居民身上的那种悠闲劲儿和颓废劲儿。那是小罗家湾村人,还有罗镇东头的罗姓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颓废劲儿。它钻进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唿哨声,钻进了平珍的耳朵和心里。
邵德龙在镇东的那栋楼房一直都没有建起来,他还驾着四轮电动车在丁字街上来回穿梭。平珍的小服装店也开在丁字街的老地方开着,不同之处在于,开店关店的时间变得很有规律,早九晚五像镇政府机关一样。有人说,平珍不让邵德龙到镇东头去,邵德龙把镇东那幢半成品楼房转让出去了,他们秘密同居在丁字街。也有人说,平珍并不爱瘸腿邵德龙,而是贪图他的财产,瘸腿邵德龙迟早会被平珍抛弃的。
人们的议论变成了现实。有一天,平珍的服装店突然人去店空。瘸腿邵德龙还开着他那辆米黄色的四轮电动车,在丁字街和镇东之间来回奔波,问他平珍去什么地方了,他不搭理,加大油门飞奔起来,摩托车屁股后面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夏天的一天,皮具店店主邵玉琴,去省城的服饰批发市场打货,突然听到有人在打唿哨。顺着声音望去,一位光头男子将摩托停在胯下,一条腿撑在地面,右手指放在舌头底下使劲地吹。那人正是几年不见的“邵和尚”。循着“邵和尚”的目光望去,从对面的一个小店面里,走出一位女子。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戴着墨镜,披肩长发乌黑笔直,做过负离子。那人正是罗平珍。平珍朝“邵和尚”招了一下手,穿过带透明大棚顶的市场,走近“邵和尚”摩托,脚尖轻轻一踮,坐到了“邵和尚”的摩托后面。她左手从腋下伸过去,绕到了男子前面,抱住他的腰。“邵和尚”扭动把手,摩托“呜”的一声飙出老远。
那唿哨声是平珍着迷的。那坐摩托的姿势也是平珍着迷的。不同之处在于,如今这些动作,那么天衣无缝、不着痕迹,水到渠成。那几个动作,跟那位戴墨镜、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子之间,自然而然得跟没有发生过一样。
张柠,学者、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土地的黄昏》《想象的衰变》《三城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