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2019-06-28 02:37王晓一
延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套马母马天马

王晓一

楔  子

在浩瀚的大漠深处,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湖水滋养着辽远的草甸。远远望去,瀚海、湖波、草浪层层相衔,令人感到奇妙。

一支放牧的部落在这里生生息息,世代相袭,他们从未离开过这片被大漠包围着的绿地。然而,一匹妖马的出现,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在这个部落的历史上引起了一场空前的巨大波澜……

一、捉拿妖马

(1)

雄浑的牛角号声,像是大地在抽搐中发出的颤栗,撕卷着广袤的草甸。猎猎雄风将瀚海中的黄沙搅起,铺天盖地,犹如奔腾的千军万马横扫着草甸。昏黄的太阳瑟缩在天边,在吃力地喘息。

粗壮的牧人们注视着手持号角的老部落长坂森,从他那严峻的目光中,人们感到他们正面临着一场残酷的挑战。一列骑手已整装待发,每人都背着强弓硬弩。

坂森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骏马。他揣起了牛角号,继而左手持缰,右手举起了火把;突突跳闪的火团辉映着他那皱纹深刻的面庞。一时间,他沉默不语,宛如一尊塑像高擎着火炬。

人们都知道,火是他们部落的图腾,是吉祥、力量与智慧的凝结。

“牧民们,我们的部落即将面临一场灾难!”坂森终于开口了,说着,他仰望着混茫茫的天宇。“苍天变色,灾难降临!”

他用手中的火把向南一指。“你们看——”

所有的人都随着火把的移转而侧目瞭望。不远处,伫立着一匹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马。

它高大、健壮,好似大漠深处那苍劲的岩丘;它浑身雪白,宛若披着柔白的锦缎;它洒洒脱脱地挺立着,显得煞是刺眼。

“我们世世代代只有红马和黑马。这匹妖马的横空降临,引来了可怕的沙尘暴!它会给部落带来深重的災难!”坂森面色阴郁。

的确。草甸与湖水的周缘是无垠的大漠,倘若草甸、湖水也被黄沙覆盖,那么整个部落将失去生息之地。

“赶走它!”牧人们发出了惊雷般的呐喊。

牛角号又吹响了,扑涌出汹涌澎湃的声波。牧人们知道,这号角声是他们勇猛先人心声的凝华,能够驱妖降魔。簇簇火把点燃了,与号角声呼应着,形成了虎虎生风的阵势。

然而,那匹白马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依然站立在那里。它扫动着银亮的鬃尾,抬起前蹄踩磨着一块儿粗砺的顽石。

“射杀它!”骑手们愤然喊喝。

随即,他们纷纷摘下弓弩,搭上犀利的箭支,一起瞄准着那匹白色的妖马。突然,一片萧萧马鸣如林涛怒吼,滚涌而来——那是部落的马群。它们“咴儿咴儿”地嘶鸣着、奔腾着,冲向了白马。骑手们随之一怔,只得垂下了弓弩。

白马抬起头,友善地望着群马。群马瞪着凶狠的眼睛,像是发现了一匹孤狼。它们四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步步逼近白马;它们踢腾着粗大的铁蹄,包围圈越缩越小了。

白马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倏然跃身而起,在空中闪出一道白色的弧光。就在它落地的一刹那,猛地向头马撞去,飞扬而起的马蹄挂着凛凛的风声。头马慌忙避闪。

白马趁机一抹身形,转身扬起了后蹄,狠狠地踢在头马的肚腹上。头马双腿一软,栽倒了,进而发出了阵阵嘶叫。

群马一愣,纷纷向头马靠拢。白马一声长啸,脱身而去。头马喘息着爬起来,率领着群马,紧追不舍。

暮色苍茫,红黑斑驳的马群变得模糊了起来。坂森一惊,赶忙打了一串尖厉的呼哨。那奔腾的群马纷纷刹住脚步,随即返身而回。

坂森的神色越发沉郁。“这匹妖马,差点儿带走我们的马群!”

“呀,真是的!”牧人们这才醒悟。“一定得杀掉它!”

“不!”坂森猛一挥手。“活捉它!让它经受火的惩罚!”

众人议论纷纷,散去了。

“爷爷,那匹白马好帅呀!”坂森的孙子坂启一提马缰,靠近了坂森,悄声说。

“胡扯!”坂森浑身一抖,抽出了短鞭;看着自己九岁的孙子,他又不忍地垂下了手。

(2)

沙尘暴停息了。

每一座牧人的毡房前都燃烧着一簇融融的篝火。一簇簇篝火延展而去,使得夜色中这苍莽的草甸流溢着星星点点的温暖。

白马伸卷着舌头,为黑母马梳理着鬃毛。黑母马温顺地卧着,棕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柔柔的眼波。自从白马那天遭受到袭击后,只有晚上才出现在这里,和黑母马相聚。

“妖马!”一声短促的喝喊,捅破了安谧的夜空。坂斯——坂森的儿子正在给自己的健马喂食夜草,突然发现了白马。

白马一惊,呼啸一声,奔驰而去。

“妖马!妖马!”坂斯高声呼喊着,立刻夹起马鞍,麻利地绑缚在马背上,继而纵身上马。他两腿一夹马肚,向白马紧紧追去。

旋即,他身后传来了杂乱的声响,一支支火把追随着他。

月光下,白马疾驰如风。尽管坂斯不停地鞭打坐骑,但还是被远远地抛甩在后面。前方的马蹄声愈来愈远,白马的踪影渐渐地消逝了。

坂斯无奈地勒住了缰绳。“我迟早会捉住你,妖马!”

“会有机会的。”坂森骑着马,驻足在坂斯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望着深邃的天际。

“回去后,我先杀了黑母马!”坂斯恨恨地说。

“不,留着它!”坂森狠狠地说,“明天……”

第二天清晨,坂斯就动手了。

他抡舞着粗粝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黑母马。黑母马凄惨地长嘶着,在声声呼唤!那嘶鸣声抖抖的,仿佛倒进篝火中的豆子,在痛苦而惊慌地蹦跳,并“哔啵”作响,将四周围击刺得一片寒颤。

坂斯一边挥舞着皮鞭,一边四下里张望;他已经备好了部落里最好的马,警惕地等待着。

果然,白马不知从何处蓦然涌出,奔腾而来。

它骄傲、铿锵地叩击着露珠滚动的草地;那密集的踏击声,像是激起生命奋发的战鼓声。

它好似从云中驰来,那飘然拂起的雪鬃像一团轻柔的白云,飞荡在浩淼的苍穹;那势不可挡、叱咤风云的神韵,仿佛草甸外那瀚海起潮时的气韵。它疾驰如箭,高昂着粗壮的脖子,迎受着万道晨光的怒射;它那修长的四肢飞快地交相划舞,在劲烈的风涛中劈波斩浪。

坂斯痴痴地追视着白马,浑然不觉间,已垂下了手中的鞭子。

黑母马咆哮着,骤然人立而起,几乎挣断拴在马桩上的缰绳。坂斯一惊,倏然缓醒,随即翩腿上马,频频抖动着马缰,迎着白马奔去。白马飘逸地一转身形,飞踏而去。

“我可是套马的汉子!”坂斯鼓舞着自己,伏身贴在马背上,从怀里掏出了套马索,紧紧地追赶。

渐渐的,他疾驰着接近了白马。突然,他直起身,使劲悠起套马索、奋力抛了出去。套马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狰狞的弧线。

绳圈儿绷足了力量扑袭白马,在飞临白马耳尖的一刹那,陡然下落,套箍在了马脖上。

“嗷吼——!”坂斯长嗥。

白马一声惊叫,猛然耸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中猛烈地踢甩。

坂斯拼命地扯拽绳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感到臂膀上的肌肉已全然隆起,他感到燥热的胸膛已然鼓胀,他感到坐骑正在角力中抖瑟。

坂森率领着骑手们赶来了。他看见坂斯已经套住了白马,正在较劲着收拢套索,便赶忙勒住坐马,并抬手冲身后摆了摆。众人连忙禁声,以免坂斯受到惊扰而顿然失利。

坂森瞪圆了双眼,暗自替坂斯鼓劲;他身后的骑手们全都紧攥着马缰,目光灼灼地凝望着。

突然,那白马不再向前挣扎了。它的脖子猛一回摆,转身向坂斯奔去。坂斯一个后仰,跌落马下。他一连几个翻滚,才趴伏下来,双手死死地拽着套索。

坂森一挥手,骑手们轰然而起,可刚到近前,白马已低头咬住了套索。它紧咬牙关,随即牙口错动,竟生生将它咬断!

白马“噗噗”地喷吐着白气,周身用力一抖,仿佛在舒展自己白净的衣衫;继而,它一个潇洒的旋转,起伏着、撒欢儿而去。

坂斯坐起身,将手中的皮绳狠狠地抛到一旁,紧紧捂住了脸。

坂森腾马过来,纵身跳下,一把拉起坂斯,扬手打了他两记耳光,直打得他鼻口出血。骑手们惊愕地张望着。

“祖先的套马索从未被咬断!”坂森忿詈,“你这是不祥的征兆——被咬断了套马索的放牧部落,会滑向灾难的……”

坂斯只觉得心头一阵激跳,不安地垂视着自己的毡靴;周围的骑手面面相觑,每人的眉尖都在隐隐地跳动。

这时,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坂启正立马在不远处,久久地眺望着白马消失的远方……

二、天马诞生

(1)

半年过去了,那匹白马一直没有出现。

整個部落沉浸在阴郁和不安之中。倘若白马闪现,他们还有捉拿的希望,那么就能消解灾难的征兆,可它多时不曾露面,人们都在担心部落长对坂斯的呵责会一语成谶。

尤其是,黑母马那显见鼓胀得滚圆的肚子,更是令人们感到,灾难的种子已经播种在了部落里。

坂斯很想再次鞭挞黑母马,从而再度将白马引出,但却被坂森制止了。“我们与那匹妖马交过手,它非常狡狯,不会再轻易上当!黑母马已经怀孕,要是不慎把它打死,我们就失掉了诱饵!”

坂斯无奈而愤懑。每每瞅见黑母马,他都会皱起粗重的眉毛,显露出迫切的杀机。“爸,我真想立刻就杀了它!”

“等捉住了妖马再说!而且,我要看看它生下的小马驹是什么毛色!万一不是妖马的孽种呢?”坂森慎重地说,“放牧部落一般不轻易宰杀母畜——即便它们老得已不能生育,但却能够稳住自己的群落。”

“我也知道,可那肯定是妖马的孽种!”坂斯笃定地揣度。

“到时看看小马驹的毛色就知道了。如果真是,它们母子都得受到火的净化!”坂森阴冷冷地盯着前面那正在烘焙马粪的塘火。

“妖马!妖马——!”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惊恐的叫嚷声。

整个部落顿时慌乱了起来,旋即,到处都燃起了火把;一时间,人喊、马嘶,沸沸扬扬。坂森、坂斯相视一怔。

“那妖马肯定是来探望它的!”坂斯那逼视着黑母马肚腹的目光,猛一抽缩,爆闪出一波凶光。

“妖马总算又出现了!我已给它备了多时!”坂森探手伸入怀中,摸索了一下。

一簇簇火把聚拢在一起,一大片红光辉映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容。骑手们都已纵身上马,焦急地等待着坂森的指令。

“爸,让我先上!”坂斯立马在最前面,凶厉的目光中缭绕着浓郁的渴望。

“不!你带着骑手们远远地把妖马围住!切记,不要靠近它,免得将它逼跑!”坂森早已有所筹谋。“我要亲手捉住它!在我和妖马角逐时,你们谁都不得掺和,以免它来回跳闪,妨碍我抛甩套索!”

“还是我来!”坂斯涨得满脸通红。“我要雪耻!”

骑手们正要争抢,闻听坂斯此言,便都不再作声;他们知道,一个真正的套马汉子,将荣誉视为生命。

“这关乎整个部落的命运!这次,我得上!”坂森一直紧勒着马缰,迫使胯下的骏马憋足了劲头,它不由地耸立而起,“咴儿咴儿”地一阵嘶吼;进而掀动着右前蹄,“嘭嘭”地叩踏着草地。

坂森从怀里掏出了他的法宝——一条特制的套马索。这套马索用铁链制成,链头挂着两个前后间隔的套马圈儿。

“哗啦”一声,他将套马索悠起,又一抖手,收入了掌中;随即,他冷笑了一声。

骑手们只觉眼前一亮,看来,老部落长虽然已白发苍苍,但雄风依然不减当年!他们不禁暗自赞佩。

“设围!”坂森一声令下。

坂斯率领着骑手们呼啸而去。

白马尚未靠近黑母马,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眼,便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不过,包围圈很大,骑手们距离它还很远。它轻松地打了个响鼻,进而,冲着黑母马一阵长嘶,便转身奔离。

坂森紧绷着缰绳,默默地盯视着白马。少顷,他一松马缰,双膝一夹马肚,坐马便暴叫一声,怒冲而起。

坂森伏在马背上,烈风从耳畔掠过,他立时觉得心中霍然敞亮,仿佛顿然年轻了几十年,又回到了他那叱咤风云的年代。烈马、骑手、飞梭、套索……他感到豪气万丈!

“驾——!”他喝吼着,频频抖动着马缰。

离着白马愈来愈近了。

坂森的心激跳着,紧攥着索链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在紧盯着自己,好似一支支芒刺钉在他的背上。

“套住它!必须一掷而中!拉回部落的命運!”坂森暗声激励着自己,骤然甩出了索链。

索链迅疾地划出了一道抛物线,直袭前方起伏的马头。白马的耳尖一颤,脑袋机警地一点,第一个环圈儿落空了;可它刚一昂头,第二个环圈儿准准地套落在了它的脖子上。

白马眼前一片金花,头脑立刻变得滞重。它张大嘴巴,一边拼命地呼吸,一边奋力地向前挣拽,但索链却越绷越紧。

它猛一回头,死咬住了索链。坂森暗自冷笑,愈发用力紧拉。冰冷的铁索链,无论如何也咬不断,它那修长、粗壮的四肢开始发软了,额头上的汗水洇透了眼角边的绒毛。

忽然,白马松开了嘴,摇头摆尾旋过身来,迎着坂森、顺着索链的方向急驰。它顿时感到了松快,呼吸也顺畅了,沉重的头脑倏然清醒。

坂森早就提防着白马故伎重演,他提着劲儿、倍加小心,故而,当手中的索链陡然松弛时,他只是仰闪了一下,就即刻挺直了身体;随即,他的双膝猛磕马肚,迫使坐骑迅猛前冲。

他要与白马背道而驰,只要一拉开距离,他就会再次侧身、紧拽索链,并凭借着二马反向奔驰形成的冲力,一举将白马拖倒。

然而,两匹骏马刚一首尾向并,白马蓦然横扫鬃尾,抽刷在坂森跨马的眼上;跨马猛一侧歪,坂森把持不住,栽落马下;白马呼啸着与跨马擦身而过。

一股猛烈的力量狠狠地拖着坂森,他那惨白的面庞被扭曲了。他的胳膊被拉得笔直,双手在剧烈地抖动。可他仍然死死地攥着索链,一点儿也不松劲儿。

“我要把部落的命运拉回来——!”坂森暗自呐喊。

白马向前努着脖子,四蹄在凶猛地奔踏;它拉着一条铁索,拖着一名年老的勇士!坂森的双臂直直地抻着,从那紧握着铁索的手缝中,渗出一缕缕鲜血;他的胸膛紧贴着粗粝的草地,经受着撕裂般的磨砺。

“我是骑手!套马的汉子!”坂森的心在咆哮。

“快松手——!”坂斯惊恐地呼喊着,和骑手们猛冲过来。

白马突然刹住脚步,旋回身、向坂森腾去。坂森的双手不由得一松,它趁势一低头,环套滑落了下来。它喷吐了几口粗气,冲出了散裂的包围圈。

坂斯跃下马背,扶起了坂森。坂森推开围拢来的众人,向白马奔离的方向追撵。然而没跑几步,他就摔倒在了地上。

当坂森沮丧地回到毡房,刚刚躺卧下来,孙子坂启给他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羊奶。“爷爷,等把那匹烈马驯服了,让我骑吧。”

坂森接过羊奶,一饮而尽。“那不是烈马,是妖马!必须得焚化!”

(2)

三天后,坂森召集起部落中所有的部民,当众折断了一支箭杆儿,立下了誓言:“下次,妖马再来,要是还捉拿不住,我就谢罪自尽!”

“头人!”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了。他们紧抓草皮,抬起含着愧与恨的泪眼,颤巍巍地望着坂森。

坂斯霍然站起,转向众人,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他的嘴角,他一把抹去。“再发现妖马,不必套取!围堵射杀!然后扔进火里!”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黑母马就要生了。

坂斯料定,妖马定然会前来探视,于是,便做足了准备——他已安顿好了人马,以便随机调动;尤其是,他还设计好了围追堵截的路线,欲将妖马引入绝境。

果不出所料,白马终于现身了。坂斯率领着列列骑手,很快就将它重重包围。

到处都是人、都是马;到处都是刀、都是箭;到处都是火光、都是呐喊声。白马左冲右突,背上已中了几箭,但却威风不减。几匹骏马被撞翻,几个骑手被踢倒,人们到不得它跟前,就连坂森、坂斯一时间也奈何不得。

站在远处观战的坂启暗暗地赞叹:“真是一匹神勇的好马!可爷爷为什么非要杀它?就因为它长了一身白毛?”坂启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还在愤激地追击白马。

坂斯一连打了几个尖厉的呼哨,喝令人们围住三边,让开东边的方向。于是,白马只得向东奔逃。

坂斯略略松了口气,那条路是断头路。

白马只是疾奔了一阵,便不得不立住!前面是南北延展、突兀耸立的石壁,它已无路可走!它刚一回身,周缘已被团团围住。骑手们纷纷端起了弓弩。

“先别射!”坂斯凶狠地吼叫。

他跳下马背,甩掉长袍,弓着腰,一步步向白马逼近。骑手们明白,他要当众雪耻,便都垂下了弓弩。

“点火!”坂森一挥手。

立时,从骑手的马后钻出几人,麻利地铺排起一层层柴草,又在柴草垛上放置了几大块儿板结的酥油,随即,便点燃了熊熊的篝火。篝火堆煞是庞大,腾腾烈焰辉映着坚硬、冰冷的石壁。

白马“啪啪”地交相弹踢着前蹄,逼视着步步逼近的坂斯。

坂斯压低重心,弯曲着双臂、屈拢着手指;他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诱使白马的目光闪烁游移;他是想让白马做出误判,以为他会从左侧或是右侧扑起。

忽然,他从正中猛然跃起,飞扑上前,双臂死死地钳住了马脖,迸出所有的气力向左扳压;与此同时,他绷出右腿,狠别白马的左前腿。

白马“扑通”一声侧倒了,也一并将坂斯带倒。随即,它就地一滚,将坂斯碾压得一声惨叫。白马屈腿站起,抹身向岩壁奔去。

刚一临近,它陡然站住,进而一个人立、旋转着扭过身来,声声长啸,向篝火冲去!

就在跃入篝火的一瞬间,白马向着远方黑母马的方向打了个响鼻,像是在作别。

坂森眼睁睁地看到,白马高昂着倔强的头颅,它那白得令人惊心的长鬃,在火光中倏然变成了迷离的粉红色;紧接着,变幻出与火焰相同的血红色,和火熔为了一体……

坂森惊呆了!他本想将妖马擒捉或者射杀,然后,再把它扔进篝火焚化;可万没想到,它竟然会自投烈火,并在瞬息间,变成了红马!妖魔怕火,但它却不怕!它怎么会是妖马!

坂森慌忙跪倒在地,大声惊呼:“它不是妖马!是火!是神的使者!它是天马!天马!”

“怪不得捉不住!”坂斯艱难地坐起身,将双臂抱拢。“天马……”

“天马!天马! ……”人们也都惊叫起来,纷纷跪倒在火前。腾腾烈焰撕卷着,映红了他们的脸,照亮了他们的泪。

“不会有灾难了……”坂森虔诚地喃喃祈祝。

黑母马生了。地下洇湿了一大片,旁边躺着白色的小马驹。

守候了多时的人们轰然围拢上前,全然扑倒在地。

坂森长笑而哭,仰天呼唤:“是匹白马——天马!它就是新生的天马!”

一簇簇火把从黑母马和小马驹的身上掠过,部民在用火炬向天马致礼。

黑母马吓得抖声惊叫;白马驹的大腿上流下了一股湿漉漉的东西。

坂森紧爬几步,匍匐着、深深地亲吻那被浸湿的土地。

坂启站在旁侧,小声嘟囔:“白马驹的尿。”

坂斯浑身一抖,直起身,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

三、别离故土

(1)

几个月过去了,白马驹长得愈来愈俊美,形态酷似白马。

人们对它们母子甚是殷勤。它们住的是可以和坂森相比的华美毡房,而且,有专人给它们清理房间;它们吃的是精心挑拣过的草料、喝的是掺了羊奶的清水。人们把白马驹当作天马供养着。

就在白马驹于奢华中成长的时候,一场惊悚的灾难降临了。

茫茫草甸像是中了邪,大片大片的青草在竞相腐烂,并且层层浸染、肆意蔓延,致使牛马羊纷纷倒毙。空气中翻卷着恶臭的气味儿。

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病恹恹的苍白无力。整部草甸笼罩着死亡的惊悸。部民们惊恐不安。

部落长坂森急火攻心,病倒了,而且病势沉重;坂斯焦愁地服侍在他的身边。

坂森刚刚喝过一碗药,直挺挺地躺着,痴痴地望着屋顶,在惶然愁思:

“本以为沙尘暴是妖马引来的,可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妖马,而是天马!既然是天马临现,草甸为什么还会得瘟疫?虽说天马在烈火中升腾了,但却给我们留下了小天马,这是整个部落的福祉!可我们为什么会遭此灾难?难道,是因为坂斯的套马索被咬断……

但那可是天马咬断的!

然而它毕竟断了,无论是谁咬的……

我们的始祖就是凭着套马索,套住了第一匹野马、套住了第一只野羊、套住了第一头野牦牛,而开始繁衍生息的,并且世代相袭,沿袭至今。我们的部落发祥于套马索,它是部落的图腾!

唉,我只知道火是部落的图腾,现在想来,套马索也是,而且更是!但它却被天马咬断了!天马是神的使者,莫非预示着神切断了部落的幸运,从此部落的命运要被改变?

坂斯是我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部落长,这岂不预兆着部落今后的命运,断裂在了他那被咬断了的套马索上……

天呐,真是一语成谶!”

坂森只觉得心中一阵寒颤,不禁侧目凝视着坐在一旁、垂头不语的坂斯。决不能说出自己的揣度!否则,必将令他形成判断!他的性情那般勇烈,如若产生出沉重的罪责感,定然会将他压垮——兴许,他都会以自尽来谢罪!自己已经老了,部落未来的命运还得由他来扛起……

“坂斯!”想至此,坂森硬撑着坐起。

“怎么了?”坂斯惊然抬头,赶忙站起。

“哦……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喝口羊奶……”坂森有些语无伦次。

坂斯连忙端过羊奶,坂森紧喝几口,想赶紧冲淡心中的惊慌。

“爸,我刚才一直在想,也许之前你说得对!我的套马索被咬断,是不祥的征兆,预示着部落会滑向灾难!这不——闹起了瘟疫!”坂斯说着,咬住了嘴唇。

坂森正喝着羊奶,喉咙猛一抽缩,狠呛了一下;他剧烈地咳嗽着,直挣得周身震颤,碗中的羊奶洒溢在他的前襟。

坂斯急忙接过碗,给坂森拍抚着后背。

坂森喘息了好一阵,总算平复了下来。“我那是气话!你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套马索会被咬断?我们现在要想的是,该怎么办!”

“我也想了,可毫无办法!”坂斯愁苦不堪。“这么大的草甸,都被瘟疫染了,已经找不到干净的青草!眼看着牲畜病的病、死的死,但还得继续吃腐草!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那就迁徙!”坂森脱口而出。

“迁徙?”坂斯忽觉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了,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往哪儿迁呀!草甸外面是大漠瀚海,到处都是黄沙,哪有放牧之处?”

“那就走出大漠!”为了牵制坂斯的心思,淡化他的负罪感,坂森强撑着说。

“谁知道大漠有多大!能走出去吗?即便走,向哪个方向走?就算走出去了,谁晓得大漠外面是什么?说不定还是沙漠!”坂斯颓然道,“都怪我!断了套马索!罪孽……”

坂斯这近乎绝望的话语,如粗重的马蹄蹬踏着坂森震颤的心——他既为部落的命运担忧,又为坂斯那显见的罪责感惊心。性急之下,他陡然感到心中一阵腥热,不禁张口喷吐。一口浓血喷洒在毡毯上,继而,他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爸——!”坂斯惊呼。

“爷爷——!”闻声而来的坂启惊叫着,扑到了床前。

(2)

牧人们围在毡房外,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头人的消息。草甸已经腐烂,他们该怎么办?然而,他们都知道头人病重,只得愁苦而惊慌地守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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