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
“我们已经落后于资本主义,没有什么能说明这个差距是合理的。”40年前,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在他的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当时,他的身份是苏共中央国际部副部长。在访问西方多国之后,他发出了这番感慨。
切尔尼亚耶夫后来成为苏共最后一任国际部部长,也是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国家安全助理。戈氏当年很多重要决策都打着切爾尼亚耶夫的烙印。切尔尼亚耶夫写于1979年的日记最近被解密,透露出这位苏共高官在苏联后期的复杂心态。
切尔尼亚耶夫从1972年开始就坚持写日记。1979年,他作为苏共代表出席共产党和进步党派代表大会,得以在西方旅行,去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西柏林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
切尔尼亚耶夫(左)中年时期的工作照。
1990年,切尔尼亚耶夫(右二)与戈尔巴乔夫(右一)和夫人赖莎,时任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左二)、时任美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在戴维营。
二战后,柏林被美英法苏四国联合占领。西柏林指美英法占领区,与西德关系密切,但在法律上不属于西德。1961年建起的柏林墙又将西柏林与东德及东柏林隔开,直至冷战结束、柏林墙被拆毁为止。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道:“所有德国人都有共同的历史,因此在他们的脑海里,对西柏林永久保持这种荒谬结构感到不可思议。无论你和谁说话,这个想法都会出现。”
在与西德人的谈话中,切尔尼亚耶夫听到人们希望国家不断迈向统一的愿望。他写到了柏林墙的象征意义:“当你走过它时,只需几秒钟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你会在皮肤上感觉到它。”他得出的结论是,德国统一的念头对“我们兄弟般的东德人来说仍然是真实和至关重要的”,更不用说西德人了。
切尔尼亚耶夫撰写的《在戈尔巴乔夫身边六年》。
在西德,切尔尼亚耶夫又一次注意到了东西方之间的民生差距。其实,他在此前访问伦敦时就写道:“商店里到处都是美妙的东西。我一次又一次地为我们感到沮丧,特别是对我自己而言,因为在家里,消费品仍然是一个社会、经济、政治、伦理道德和神经心理学问题。”而在西德,他如此写道:“我的主要印象仍让我失望:我们已经落后于资本主义。在美国我们还可以说‘黑人遭受私刑,(在西德)我们没有任何社会或经济优势(可以证明自己)。现在他们的月收入是2500到3000马克(即使考虑到汇率,也还超过1000卢布)。”这远超苏联民众的一般收入。在他看来,苏联经济正由于军备竞赛的负担而失去全球竞争优势。
上世纪70年代初,美苏关系曾走向缓和。但到70年代末期,这种缓和逐渐让位于日益升高的美苏对抗,美国也在加强军事力量。不过,在这种对抗中,两国限制战略武器的谈判仍在进行,目标是双方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经过两年左右协商,1979年6月18日,美国时任总统卡特和苏共时任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在维也纳签订了《美苏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亦称《第二阶段限制战略武器条约》)。这是第一个真正规定裁减美苏双方核武器的条约。勃列日涅夫在外事活动中有个“爱好”——亲吻,先吻双颊、再吻嘴唇,这被西方媒体戏称为“勃列日涅夫之吻”。卡特完成签署仪式后,成了第一个接受这种“礼遇”的西方领导人。
条约的签署,意味着从意识形态出发的对美批评调子必须降低。当时,国际部部长波诺马廖夫已经为一次会议准备了措辞激烈的讲稿,切尔尼亚耶夫认为要调整姿态。条约签署后第三天,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道:“过去几天,‘卡特(与勃列日涅夫)之吻发生在维也纳……鉴于这次亲吻,我们大力揭露美帝国主义现在看起来并不合适。”
切尔尼亚耶夫也在日记中谈论了军备竞赛如何使苏联的经济失血,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说真的,一个伟大的民族、伟大的国家真的必须忍受那么长时间的经济屈辱(并且看不到尽头),以便它的领导人可以与卡特‘平等地会谈?!没人相信任何人想攻击我们或‘征服我们、打败我们。那么,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军事力量?这对我们所有的发展都是可怕的障碍!这种军事力量牺牲了我们人民的利益。在20世纪末,这种‘荣耀是荒谬的。”1986年1月,他在成为戈尔巴乔夫助理后,曾几乎逐字逐句地重复这个观点。遗憾的是,戈氏缩减了军备,却没有把苏联的经济搞上去。
切尔尼亚耶夫日记手稿。
虽然看到了西方在经济上的优势,但当年的切尔尼亚耶夫对全球范围的社会主义运动还是有信心的,也认为有必要支持全球的左翼力量。当时,拉美地区的左翼政党正在崛起,牙买加人民民族党主席迈克尔·曼利担任政府总理已经7年,牢固掌握政权。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把他和短暂执政的智利左翼总统阿连德相比较,认为稳健的曼利更值得赞赏。他带着曼利的照片返回莫斯科,并把这张照片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曼利在1989年再度当选总理,1992年卸任。
不过,当年的苏共以“老子党”自居,不能平等对待其他社会主义政党。切尔尼亚耶夫在参加社会主义国家中央委员会第六次书记会议时,感觉到了不正常的气氛——苏共发出命令,其他党即使反对也无法抗拒。在一次会议上,没有邀请罗马尼亚代表。即使经过多次鼓励,也没有代表想发言。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道:“这就像一个无声的障碍,如同跪在地上的抗议。”
这种“老大”的感觉,有时也让切尔尼亚耶夫很受用。1979年9月,他在从牙买加回国途中,作为苏联领事馆的客人在纽约待了3天。这是他首次访问美国。在纽约,他会见了美国共产党政治局全体成员,并发表了一个演讲,很受欢迎。美共高层对他的毕恭毕敬显示,他们把他看成苏共国际部的重要领导。
当年7月,切尔尼亚耶夫第一次在苏共政治局会议上讲话,这是他受重用的信号。也许是因为地位高了,他的牢骚也多了,对同事和上司颇多“吐槽”。当时,苏联党和国家两套班子“竞争”激烈,作为党务系统高官的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指责时任外交部副部长科尔琴科,说他“胆敢怠慢”国际部部长波诺马廖夫。时任苏联驻加拿大大使雅科夫列夫向切尔尼亚耶夫抱怨自己难以返回莫斯科。切尔尼亚耶夫得意地在日记中写下一笔:“他正在苦苦挣扎,求我帮忙。”
对波诺马廖夫这个顶头上司,切尔尼亚耶夫也看不惯,经常暗地里嘲笑他充满意识形态的言论。当时,苏联领导层对斯大林采取了否定的態度,波诺马廖夫也公开批评斯大林。切尔尼亚耶夫写道:“由于他对党史的深入研究,他非常了解斯大林,知道其他人甚至不会想到的事。但他对斯大林的仇恨好像有些个人化。”
让切尔尼亚耶夫“吐槽”最多的是1979年底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决策。在日记中他毫不含糊地谴责入侵:“谁让它成为现实?”他还说,勃列日涅夫的外交政策助理安德烈·亚历山德罗夫—特洛夫对这个决策起了重要作用。当时,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总书记阿明谋杀了其前任塔拉基,此举激怒了年老且病重的勃列日涅夫。切尔尼亚耶夫写道:“在塔拉基被谋杀后的第二天,亚历山德罗夫告诉勃列日涅夫我们应该派兵。考虑到列昂尼德·伊里奇(指勃列日涅夫)目前的心理和身体状态,这位助手的影响可能是决定性的。勃列日涅夫尤其不能原谅阿明的是,他在勃列日涅夫—塔拉基莫斯科会晤公报发表的第二天杀害了塔拉基。”
但是,在当时苏共的体制下,勃列日涅夫等高层拍板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反对。切尔尼亚耶夫不同意这种以“安全威胁”为理由的入侵,并认为极少数高层领导人不向政治局广泛征询意见就做决定是缺乏理性的。
“同志们,我们已经进入了执政高层的衰老期,这对我们国家来说非常危险。”这是切尔尼亚耶夫在日记中写下的思考。此后,他在苏联最高层目击了苏共亡党、苏联亡国。他于2017年3月去世,留下的日记以其史料价值被赞为“历史转折点上不可替代的观察”。
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
1921年生于莫斯科,1961年加入苏共中央国际部,后出任部长。1986年成为时任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国家安全助理。2017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