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君,李曼曼
麻鸟村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丹寨县排调镇东南部的深山之中,平均海拔在1180米以上。相传,最初来到麻鸟时村民用木鼓祭祀,后来买了铜鼓才开始用铜鼓祭祀,村民于是将居住的村落称为麻鸟(“Mal Niel”,意为“买铜鼓)”。
麻鸟村现在有12个村民小组,共333户1354人,除极少数嫁入的女性外均属于苗族的嘎闹支系。当地居民苗名采用祖父子联名制,苗名的选取遵循着一定的规则与逻辑。首先,命名者根据自身对自然界的周期性节律中男女从事的不同农事活动和社会活动来选取苗名;其次,自然崇拜信仰中的物也会被用作苗名;最后,苗名中往往也蕴含着命名者的社会理想,期待被命名者可以将苗名中的美好寓意实现并传承延续下去。本文以我们在该村调查所得的田野资料为基础,试图对此进行初步的描述与分析。
个人人名命名制度是族群习俗文化丛结的组成部分,[1]13命名者为被命名者归类,同时也是为自己归类[2]205。新的名字使新生儿从属于一个预定类型,命名者借助起名字这一行为表达个人的某种主观意愿。约定俗成的惯例以及苗族父子连名制,使得嘎闹支系的同一苗名名字不断地、反复地出现,命名上呈现出与农业活动、日常生活仪式中的吉祥事物的紧密相关性。
与汉族的家谱不同,苗族的家谱通常是不成文的,是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麻鸟村余姓人家的本地居住史,能够追溯到十多代。余姓大房的汪嗳不口述了其家族谱系,其始祖是“裂”幺子的次子的三子。我们统计后发现,这一支人的苗名多使用一些固定的名字。
例如,在汪嗳不的所有的男性直系祖先的名字中,反复出现的名字就有裂、草、汪、尼、不、丢、雄、留等。在当地的苗语中,裂意为田,意为酒,不意为打米的时候,涅意为水牛,尼意为耕牛,草意为有威望,燮意为白银即富有,雄意为立起,丢意为桥,汪意为梁,而留则指鼓。裂、涅、尼等反复用于指称男性,分析后可以发现这些名字大多数都与生产活动中重要的事物密切相关。例如,YSC是麻鸟村余姓家族的一名成员,他出生于春季耕田的时候,其苗名为尼草裂,裂意为田而尼意为牛。传统上,田与牛不仅是当地人民最为重要的生产工具,还是家庭财富的最为重要的标志。人们认为为男孩如此命名,寄托了作物生长良好、家庭富裕的社会理想,也是对家庭男丁的一种社会期望,即希望男孩子日后作为家庭的主力承担起家庭责任。
YSC妻子的苗名是攘流捏,她出生于种植酸菜的季节即七、八月份,所以得名为攘即菜。当地的女孩的名字同样多与出生时的日常劳作活动有关,所以常见以菜、花、果实等含义的词语命名其苗名的。人们认为这样做既是希望女孩子像植物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同时也是当地的一种记忆时间的方式。大米也是当地女孩常见的名字,具有家境殷实的含义。BY的苗名就是乃即大米,其伯母的苗名为菲即黄瓜,因为她出生于黄瓜成熟的季节。在当地人看来,用花朵、果实等词语来给女性命名,暗含女性美丽、孕育生命的意涵。但与男性命名不同的是,女性的名字不限于农事劳作,而经常含有各种家务劳动的词语,如纠(意为花)、针(意为针线)等就常常用于女孩的名字中。YSC的女儿苗名为苜尼草,苜意为布。这是因为其女儿出生时稻子才刚刚开始抽穗而没有多少农事可做,所以当地的女性普遍在家织布,故名。使用这些语词来给女性命名,也暗示出传统的女性在家庭分工中的角色。
麻鸟苗寨的日常生活中有各类仪式,这些仪式各有固定的常用的仪式用具与物事,成为了村民们的苗名的另一个重要的来源。
在当地,认保爷是应对小儿哭闹、多病的传统方式。小儿如果身体不好、爱哭闹,就可能请鬼师来算。如果认为需要认保爷来驱除灾难,该名孩儿的父母就可以在鬼师选定的日子进行传统的仪式,请保爷为该名孩子命名即改随保爷的姓,这个仪式的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选取新名字。MXZ的苗名为留随,“留”是鼓的意思。原名钱宝,小时候因为爱哭而身体又不好,他的父亲就请鬼师来算,鬼师说他需要一个保爷才能健康长大。大寨的一个奶奶最终成为了保爷,举办仪式时这位奶奶在门口抱着他喂糯米饭给他吃并为他改名留随,之后钱宝就算是她的孙子了。有的孩子需要拜一棵古树为保爷,于是改名为“椡”,即大树的意思。有的需要拜一座山为保爷,更名为“持鼓牛”,即敲鼓的地方、跳鼓的山坡。
在苗族的传统的宗教信仰仪式中,鼓是一件重要的、占有特殊地位的物事。尤其是在祭祖、丧葬等仪式场合,鼓不但不可或缺,就连如何使用都有严格的、固定的规则。如要结合使用鼓与芦笙鬼师才能够将历代的祖先全部请来,也才能够将现后人的献祭逐一送达到祖先的居所。麻鸟苗寨的鼓以前是由余家人保管的,现在存放于村委会,但不论放置在哪里都深受人们的敬重,男子至今多有以之为名的。汪嗳不的堂兄裂汪不有一子名为草裂汪,留汪不有二子即草留汪、裂留汪,裂留汪有二子即汪裂留、草裂留。这些名字中都有“留”,其含义即为鼓,由此不难看出其广泛用作苗名。
传统上,酒就是各种仪式中常用的事物,通常作为摆在祭台上的献祭品,鬼师还要用酒来沟通人神两界。“”是酒的意思。打米是稻米收割后重要的农事活动,“不”指的是打米的时候,余姓大房“汪嗳不”就是打米的时节出生的,其苗名“不”字正是他出生的时间,也寓意了岁岁丰收的美好祝愿。“乃”指的是米,多用于女孩子的苗名,蕴涵家里米粮充足,家庭富裕的期冀。稻米作为嘎闹苗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不仅事关温饱,在驱邪仪式、祭祖仪式中,米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祭品,可用来沟通人与祖先,将祖先的意愿传达给人。每年的祭祀活动都离不开稻米,人们用有关稻米的农事活动与时节来给新生儿命名,一方面强调了稻米在嘎闹苗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又呈现出他们的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关联。
苗族文化中的个人命名制,是作为个人生命的符码与代称。[3]42这种代码在某种程度上蕴含着长辈对晚辈殷切的期盼。命名者总是处在被命名者的相对位置上,他在为被命名者命名时,要具有自己相对的身份、地位,要明确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特定的位置[4]36。因此,命名者往往会将自身的社会理想寄托于新生儿的名字之中。
SSS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作为家庭中的主要的男性他负责为子女命名,所取的名字均有美好寓意。例如,其大儿子SKH苗名“草”,意为有威望、子孙绵延不断,二儿子SPH苗名“汪”,意为有威望、主梁、梁,三儿子的苗名为“燮”,意为白银、财富。这三个名字,饱含了父亲对于儿子日后能够顺利成才、家境富裕的美好祝福。
在当地人的观念中,无处不在的草具有多子多孙、代代传系的含义,又含有具有威望的意蕴,所以人们喜欢以之为孩子命名,借此祝福他以后能够米粮充足、由于家神得到安置而得以享受子孙千辈万辈、绵延不断。不过,草一般只能用来命名长子,而且只能使用于为新米节后出生的长子。人们认为,若用草给新米节前出生的孩子命名,则是对家神、祖先的不敬,该孩子容易生病而不易成人。
个案
SSJ的苗名落阶,落意为来,阶意为骑;其太爷的苗名为噶牍,牍意为树;其爷爷苗名棟噶,噶意为一个支系、老大、头人;其父亲的苗名为阶棟,棟意为柱子;其儿子苗名韶,意为富有,而其女儿苗名则为給洛(意为河边的虫子)和邕也(意为坐在坡上)。
图1SSJ家谱系图(部分)
如上图所示,“噶”意为老大,但不仅与最先出生有关,还与能力、威望等相关。这个命名期望孩子在家庭中占据重要地位、承担起家族的重任,包含了家族能够繁盛的殷切期望。苗族的传统家屋属于于杆栏式木质结构建筑,树因此是关键的建筑用材。而用作人名字时,还有其他蕴含的意义。如家屋中的牍、栋即梁、柱都是来源于树,承担着支撑整座建筑结构的重要功能。而以之为孩子命名时,则具有汉文化“顶梁柱”、“擎天柱”之类的的含义,寄寓了孩子长大以后成为栋梁的期望。
正是由于各种梁如此重要、具有如此深沉的含义,村民们才经常以之作为名字以寄寓美好的期望。例如,村民MSK苗名汪(意为梁)迭(意为小棚子,牛棚)丢(意为桥),其爷爷苗名丢(意为桥)芗落(意为来),其父亲苗名迭(意为小棚子,牛棚)丢,其大儿子苗名裂(意为田)、二儿子苗名夰汪(意为石头),如下图所示。
图2MSK家谱系图(部分)
“汪”是房屋的主梁,蕴含着命名者对新生儿的美好期望,代表了命名者心中美好的社会理想,期望被命名者可以像其名字一样有一番作为,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桥是重要的交通设施,梁是一栋房屋最重要的支撑物,二者日常生活中常见且具有重要的作用。将其用作男孩的苗名,既饱含了对他们的期许,也彰显出男性的力量及其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
嘎闹支系苗族人名的命名有较为明确的男女之分,传统的男耕女织的社会形态在命名上得以明确的体现。男子个人命名多会选择与农事劳作相关的田、鱼、山、石、牛等农业用具的词汇,而女子的名字则多与菜园中的菜、山林中的花、果,山涧中的水有关。命名者对被命名者苗名的选取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丰富的族群文化内涵。无论是根据出生季节、时辰、排行命名,还是根据当地苗族的信仰崇拜命名,抑或是顺随父母及家人的某种良好愿望来命名,这种命名规则植根于当地的文化传统与社会结构之中,与当地苗族的生产生活、精神信仰和社会理想密不可分。
第一,当地习惯用与农事活动相关的词来给新生儿命名。根据新生儿出生时间段的农事劳作活动选取新生儿的名字,以期更方便记住婴儿出生的时节,不仅如此,当地人还认为新生儿的生辰八字与其命运有关。杨庭硕认为:“苗族和水族的传统历法属于典型的物候历,其计时办法不是天象的周期变化,而是取于动植物的季节演替。而且计时系统不是抽象的单线模型,而是与空间界定、血缘宗族确认、姻亲集团界分相互结合在一起的具体循环认定模型。或者说这两个民族的传统历法是一种时间、空间、血缘、姻亲界缘四维指标兼容的计时系统,是一种具体化了的时空确认框架。”[5]448如广泛流传于黔东南苗族地区的《牧鸭歌》展现了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农事劳作:“正月无事只休闲,二月春来架桥梁,架桥为的接子孙,三月日暖扫祖坟,四月初忙泡谷种,五月拔苗栽秧忙,六月烈日下薅锄,七月稻苞抽穗了,八月开镰收稻粮,九月赶鸭入稻田,十月热闹过苗年,冬月过的高坡年,腊月过的是汉年。”[6]43黔东南地区的苗族以水稻生长的周期来安排农事活动和节庆活动。据此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将季节划分为“冷季”与“热季”,冷季为农历十月到次年三月,热季为四月到九月,分别有6个月。农历四月之后天气日渐炎热,田里需要栽秧,农田里的农活日趋增多,热季开始,忙于活路的苗人没有时间进行过多的娱乐活动。农历十月,水稻收获过后,这一区域由热季转入冷季。热季主要以稻田的农事活动为主,而冷季则开始“做客”、建屋等非农业性事务及娱乐活动。麻鸟、送陇的生产生活也遵循着这样一种文化制度安排。农历十二月要过汉历春节、开春做活路、农历二月二祭桥,架桥、开秧门、祭田、五月初五端午节、六月六、请“稻花神”、吃新节、苗年等节日中,除去春节、祭桥与端午节之外,其他节日都和传统的稻作文化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表1 麻鸟村“冷季”、“热季”活动图(根据访谈资料自绘)
根据表1所显示的日常及节庆活动,再结合上述苗名的命名原则可知,在热季的时候围绕着稻田农事活动取的“裂”、“”、“不”、“涅”、“尼”、“攘”、“给”、“纠”、“沤”等苗名对应着当时的日常生产活动,或者为当季生长茂盛的植物,或者是新生儿出生时有特殊意义的动物名称;“丢”、“草”、“雄”、“汪”、“雄”、“嗳”、“苜”等苗名都与农事活动无关,大多数用于在冷季出生的新生儿身上。
苗族按照稻作周期的变化所取的名字,就是他们重视物候的表现。这些名字在一定程度反映了苗族的生产与生活,还反映出苗族地区的动植物资源以及气候特点等方面的情况[7]247。三月份出生的孩子都会被叫做“栽”,果树或者菜的意思,三月份农闲时节,果树开始抽花,可以种菜。在织布时间出生的女孩子都会被取名叫做“苜”,在稻田农忙时节出生的女孩子也会以 “乃”命名。苗族是传统的以稻作农耕为主的民族,特别注意物候,为了不误农时,获得粮食的丰收,也为了更好地记忆时间的演替,农事活动以及农事用具成为了苗名的重要来源,并且根据物候的不同使用不同的苗名。新生儿命名逻辑中暗含了嘎闹支系的时间表述。依据农事活动安排的计时方式和其他生产生活活动被运用到命名之中,是当地记忆时间的一种方式。综上谱系可知,热季出生的新生儿苗名大多与农事活动相关,而冷季出生的婴儿的命名则会偏向于信仰崇拜与父母的社会理想,成家立业,富裕兴旺。
第二,苗族传统社会的自然崇拜使得树、山、桥有了成为苗名的可能性。现世人仅只是强调在血缘谱系上的出于同一时代的人、群体之间的亲缘性[8]42。血缘关系及亲缘关系是命名者可以给被命名者命名的原因,借由血缘的直接联系,将自然崇拜中的物的寓意赋予被命名者。苗族崇拜祖先、鬼神、自然物,认为种种神灵可以保佑人的安康、家族的繁盛,因此自然崇拜的物,石头、树木、桥、凳子等都被父辈使用并寄托美好的祝福,通过命名的仪式将祝福传给被命名者。以桥为例,农历二月二这一天,凡是架过桥的人家都要去祭桥。BG认为自己是因架桥而降生的,每年的二月二他都要带着鸡蛋、香、纸去祭祀三座桥,分别是爷爷、爸爸和他的桥。桥是家庭长子独有的,多年无子的夫妻才会选择架桥。BG上面有三个姐姐,父亲多年无子,于是请鬼师来家里做“迭救”(架桥的苗音)仪式后,才生下了他。BG的苗名是“丢草裂”,家族子嗣难以延续,父亲、爷爷都是架桥才得以顺利诞生的,父亲出生在吃新节之后,爷爷给他取名“草”,期望家族可以千代万代在此繁衍生息。
现在家中牲畜生病、人生病,小孩哭闹等一些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当地人会拿着鸡蛋、米、酒去请鬼师看是什么情况导致的。鬼师会通过占卜,看出其中的缘由,是冲撞了家神、还是自然神或者其他神灵,才导致今天的不适。当地人在得知原因后,通常会请鬼师帮忙化解病症。嘎闹支系的自然崇拜信仰已经融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各种仪式中使用的道具及象征吉利的物品都有可能成为新生儿的苗名。
第三,男女的社会分工不同,所能从事的活动不同,命名者对男女的社会期望亦不同,这导致“嘎闹”支系男女命名的不同取向。布迪厄认为:男女活动的分配可通过三种基本对立的组合来解释:向内(其次是向下)运动和向外(或向上)运动之间的对立;湿与干的之间的对立;连续的、旨在使结合的对立物得以持续并对其进行调控的行为和短暂的、断续的、旨在使对立物结合或使结合的对立物分离的行为之间的对立[9]340。也正是这种对立,导致男女两性不同的发展方向。黔东南苗族“嘎闹”支系的命名上男女命名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取义,详见表2.
表2 麻鸟村部分苗名及其内涵表(根据访谈资料自绘)
男孩和女孩的名字取自类型不同的实践活动。根据表2显示,女孩子的命名主要考虑其出生时间菜园内所种植的蔬菜,给孩子起蔬菜名或者某种正在生长的果实的名字,或者就笼统地直接命名为菜的总称。女孩子还会以出生时正在盛开的花的名字命名。与女孩子被蔬菜、花朵和果实命名不同,男孩子的名字则与家的延续、耕田、收稻谷、建房子相关,这些都与男性的社会分工有关。由此可见,在嘎闹支系,男孩子苗名的选取与男性所从事的日常生产生活相关,与田间劳动相关;女孩子的命名则与女性所从事的生产生活相呼应。
根据嘎闹支系苗人传统苗名命名的规则和逻辑,可以总结出三个方面的特征。第一,嘎闹支系苗人对自然日夜循环,“冷季”与“热季”周而复始的律动体验,催生他们对时间循环的认知,透过这种认知演变出依据新生儿出生季节所做农事活动或者社会活动的命名原则。第二,嘎闹支系对于自然界中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荣枯生死的认知及相关自然崇拜信仰,使得其“做活路”的农事生产周期严格地遵循着自然的韵律,并将这种韵律赋予到命名体系之中。第三,嘎闹支系苗人在农事活动与社会活动中有着明确的男女分工的界限,不同的分工范畴导致了命名者对被命名者不同的社会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