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飞
近年来,我国大型线性遗产受到了多个学科领域的普遍关注,但是由于学科视角与研究习惯的不同,指代大型线性遗产的概念众多,如线性文化遗产[1-5]、文化线路[6-9]、文化线路遗产[10-13]、遗产廊道[14-18]、廊道遗产[19-21]、线路遗产[22]、文化走廊[23-25]、文化廊道[26-27]等等。从晚近研究成果看,大型线性遗产研究数量呈现上升态势,尤其是2014年丝绸之路和京杭大运河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后,全社会对线性遗产关注度不断提升。目前,我国“一带一路”倡议正是基于丝绸之路和海上丝路这两条重要线性遗产的文化符号提出的。
核心概念不一致对我国大型线性遗产跨学科的交流与对话造成了一定的障碍,进而影响到大型线性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从大型线性遗产的形态、功能和性质三方面考量,本文认为,“廊道遗产”是符合我国大型线性遗产现实情况的合理表述。首先,“廊道”可以解释为走廊和通道,走廊具有承载人流、物流空间移动的交通运输功能,通道是不同空间节点过渡与交换的联络线,交通和联络是廊道所具备的两个最基本的特征。廊道呈现为道路或河流等狭长土地或空间线路,这符合我国大型线性遗产的空间形态和功能现状。其次,“遗产”是此概念的核心词,廊道遗产明确表达了大型线性遗产的本质属性,即遗产性,而不是普通的道路、走廊或廊道。遗产包括文化遗产、自然遗产和非物质遗产,大型线性遗产不仅本身是遗产,而且还是包含多个文化、自然与非物质遗产单体的遗产集群。因此,廊道遗产是丝绸之路、大运河、茶马古道等众多大型线性遗产恰当的概念表述。本文将从廊道遗产提出的必要性、定义、特点、评定标准等几方面进行探讨。
从世界遗产大类划分来看,目前没有廊道遗产这一类别。国际上曾经一度认可的运河遗产、线性遗产和现在人们经常提到的文化线路等均属于文化遗产的范畴,没有能够成为单独的遗产类别。可见,无论是国际遗产保护组织,还是各个国家,对当前大型线性遗产的概念阐释和类别划分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没有能够建立一套相对完善的判断标准,对文化路线等概念的解释力和实践指导力也并不满意。近年来一系列的廊道遗产都是以文化遗产的身份被批准加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这为大型线性遗产概念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探讨的空间。
起源于欧洲的文化线路概念注重文化内涵,以历史说话,来展现西方文化源头的地位,从而勾起人们对欧洲曾经辉煌的向往。由于欧洲单个国家国土面积小,自然资源有限,因此文化线路中弱化了自然遗产的地位。而美国的疆域远比任何一个欧洲国家辽阔广袤,自然资源也较欧洲国家丰富。所以,历史较短、自然资源丰富的美国能够为一些历史并不久远的遗产划出大片土地建立遗产廊道,从而实现一种“自然”的保护[28]。从欧美遗产概念中,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其文化和社会的根植性。在指导中国廊道遗产保护过程中,它们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力量真空。因为,中国的廊道遗产不仅是文化遗产,同时也是自然力作用于人类社会的见证。由于我国人口众多、土地资源相对稀缺,也不可能像美国一样去实现“自然”的保护。因此,欧美概念与中国廊道遗产相结合时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现象,中国呼唤符合自身现实情况的遗产保护理念。
中华文化及作为其精华部分的文化遗产具有独特性。对于亚洲文化而言,中华文化处于“源泉”和“母体”的地位;相对于欧洲文化,她体现着另一种古老的文明,有着与欧洲文明同样的悠久历史和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文创造[29]。中国正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前进,要成为世界强国,应当有与这一身份相称的深厚、宽泛并极富引领力的文化作为精神向导。廊道遗产不仅囊括了无数卓越的人文创造,而且反映出中华民族与自然地理环境之间相当密切的人地关系和文化关联。可以说,廊道遗产是中华文化因子和自然力的结合,它的载体、物证、符号、象征,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过程中有着不可分割的基础性意义。
随着经济的发展,现代化的交通方式和高速的信息网络将不同的区域密切联系在一起,很多地方尤其是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文化传统渐趋式微。文化趋同现象的加剧,一方面使得跨区域的交流更加的频繁和顺畅,但同时也使得文化的多元性、异质性、复杂性减少,对文化遗产的保护造成不利局面。而廊道遗产正是接通不同文化、不同区域的桥梁和纽带,它能够以一个强大的主题文化包含或联系起多种文化系统。但遗憾的是,近年来兴起的廊道遗产“申遗”热,不仅没有从实践上形成对遗产保护的实质性利好,反而刺激了一些地方政府和官员不顾遗产长远的社会价值,过分追求短期经济利益的做法。为了扭转不尽如人意的遗产保护利用状况,必须加强廊道遗产的研究和管理,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明确廊道遗产的概念和内涵,并争取最大程度的在社会上获得认同。
廊道遗产是指历史上或现代社会中,曾经或正在发挥交通运输功能的、由人的空间移动或人工建造形成的、跨越不同地理或文化单元的地上线路或水上通道。
廊道遗产定义中出现了五个“或”字,它们将五组条件分别并列连接,五组条件之间也同时并列/交叉相连,分别从时间、功能、由来、空间和状态五个方面对廊道遗产进行了描述和限定。
3.2.1 关于定义中“现代”的说明
从时间属性而言,廊道遗产可以是现代遗产,或者称为未来遗产,两者所指相同,都是当代人留给后代的财富。世界遗产委员会对现代遗产的定义是:19世纪以后出现的人类杰出创造,其口号是“人类献给未来的礼物”。国内学者习惯于将其称为未来遗产,如魏小安、王洁平(2006)提出要为未来创造文化遗产,阐述了创造未来文化遗产理论、动力机制和工作建议[30];李经龙等(2006)在对世界遗产权威性的质疑基础上,提出了世界遗产的出路,认为要有意识地去孕育未来遗产,把当代的文明足迹留给后人[31];阚如良、闫秦勤(2009)提出“未来遗产说”,要遵循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按照世界遗产委员会所确立的世界文化遗产评价标准,对具有时代特征的代表性文化载体或符号进行“遗产化”保护和开发,使之成为延续人类文明的未来文化遗产[32]。廊道遗产秉承了代际公平和可持续发展的思想,致力于保护和传承当代的人文创造。
3.2.2 关于定义中“功能”和“由来”的说明
廊道遗产限定于那些在历史上或现代社会中发挥交通功能的线路,这是廊道的基本属性所要求和决定的。历史上形成的廊道遗产大多相似于文化线路,因为它们大多是经过数百年或上千年的文化积淀和人的空间移动形成的,对不同区域、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商贸往来、思想传播起到过重大作用。但是,它们又不完全等同于文化线路,是文化线路中发挥人流和物流双向通道作用的那一部分,并且这种作用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比如,历史上形成的“闯关东”“走西口”“徽商之路”“长征故道”等等,由于其不具有双向交通特征,而且循环往复的文脉积累凸显单薄,所以它们并不在廊道遗产的研究范围之内。对于现代形成的廊道遗产而言,大多则属于重大工程,即人工建造的,比如印度的大吉岭喜马拉雅铁路、我国的青藏铁路等,它们不仅是连接不同地域单元的通道,而且发挥着文化交流桥梁的作用,同时它们还是人类杰出的重大工程,对沿线的自然环境和野生动物保护意义十分重大。当然,历史上也有具有突出价值的人造工程,如京杭大运河,它在发挥交通运输功能的同时也起到文化传播的作用。因此,廊道遗产特别强调其交通运输功能的发挥和实现,这也是判别廊道遗产的一个必要非充分条件。著名的万里长城,虽然也是中华民族勤劳和智慧的结晶,但由于它在历史上和现代社会中并不具备交通功能,因而也不在本文研究之列。
3.2.3 关于定义中“空间”和“状态”的说明
廊道遗产通常是体量庞大、跨越多个不同的地理单元(行政区或自然地理区域)或文化单元(民族、种族、宗教群体、语言族群)的大型线路,或水陆或陆路。在空间上表现出巨大的体量特征,说明了廊道遗产必然具有结构的复杂性、文化的多元性和地理的多样性等特点。廊道遗产在大尺度的地理空间范围内,其稳定性较为脆弱,原始线路经常随着朝代更迭、经济发展、交通改善、军事战争等各种社会因素的变化而变迁。有时在一条线路上可能衍生出一个廊道遗产网络。比如,京杭大运河作为古代南北商贸交通大动脉,最初只是联通中国东部五大水系的一条运河,但发展到后来已经成为一个主干明显、分支众多的河流水系。而且,在大运河的沿岸还产生了很多繁荣的城镇,城镇之间由陆路连接而成的文化经济网络也已经成为运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再比如,横陈我国西南地区的茶马古道,历史上因茶、马交易而兴起,起始点是产茶区云南普洱和四川雅安,终点是西藏拉萨。两条看似清晰的线路在西藏昌都地区交汇,然而由于多民族并存的人文地理环境和多山地河流的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茶马古道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廊道遗产网络,并且起止点继续线性延伸,远至东南亚、南亚国家。这样一来,地理空间的不稳定性为廊道遗产提高了研究难度,因此研究廊道遗产的空间结构演变成为一个必要而且重要的课题。
定义是对概念本质属性的规定性描述,概念是对定义的延展和进一步释义。概念可以通过定义来把握,但真正把握一个概念必须把握这个概念的内涵与外延,通过定义推论的过程就是揭示概念内涵的过程。因此,根据上述廊道遗产定义应当继续对其概念内涵进行深入解读,其内涵可概括如下:
历史上或现代社会中形成的,并对社会的发展、民族的进步、不同国家、政权或地区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往起到过重大的推动作用;
能够体现民族精神、塑造意识形态,是国家“文化身份”或“民族身份”的象征;
以文化价值为核心,突出政治、经济、教育、生态等功能;
存在于广阔的地理空间内,通常跨区域(地理区划和文化区域)、跨国界分布;
本身不仅是遗产,而且在其沿线区域内分布着较为丰富的文化、自然和非物质单体遗产,可将其视为遗产体系;
可以是水路或陆路的,并作为交通线路使用;
形状可以是线型、放射型或网络状的。
4.2.1 遗产性
遗产性是廊道遗产的首要特点,也是区别于景观廊道、生态廊道、遗产廊道等的根本属性。廊道遗产是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或当代人留给后代人的宝贵财富,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统一。它不仅记录着人类在某一段历史时期的重大活动或杰出创造,而且具有提升民族认同感、强化国家凝聚力、连通不同地域文脉的作用。
4.2.2 时空延展性
廊道遗产拥有强大的历史和地理根植性和延展性,它根植于历史地理环境的同时,又随着环境的变换而不断发生着改变。廊道遗产是人们了解历史的镜子,同时也留下了让未来了解当代的线索。随着历史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廊道遗产在空间形态上呈现出不断变化的姿态。线路的起点、终点和中途节点都可能向其它方向延伸,单一的线型廊道也可能变成放射状或网络状的廊道系统。
4.2.3 叠加性
廊道遗产的时空延展性决定了其跨越时空的特征,每一条廊道遗产都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故事,也是一幅优美华丽的自然画卷。不同历史时期的人文创造在廊道遗产的各个节点和沿途汇聚,习俗、信仰、建筑、服饰、语言、节事等等,众多物质和非物质遗产向人们揭示了廊道遗产不同的历史剖面。文化的叠加在增加廊道遗产人文魅力的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了一部研读历史的百科全书。
4.2.4 功能性
任何一个事物的存在和发展必然有其特殊的有用性,即功能性。廊道遗产在历史、当代、未来所表现出的功能是不尽相同的,甚至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但这并不影响廊道遗产的文化传承。廊道遗产的功能发挥和丧失都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比如在某一时期发挥的重要交通功能可能随着交通道路的改善或是替代性交通方式的出现而减弱或丧失;其文化交流功能也可能因民族迁移或政权更替而发生改变。总之,变化的是功能的形式,而不变的是功能的发挥。
通过对廊道遗产的历史价值、现代功用、景观美感、保护紧迫程度等方面进行综合分析,并参考文化遗产分级体系,可将廊道遗产分为国家级廊道遗产和世界级廊道遗产。国家级廊道遗产应由国内廊道遗产管理部门进行审查认定,世界级廊道遗产应在经过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和世界遗产委员会的评判和认可后纳入《世界遗产名录》当中。
5.1.1 国家级廊道遗产评定标准
i.跨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地理区域或文化单元
(解释:地理区域可以是国内行政区,也可以是不同国家,还可以是自然地理特征差别显著的区域;文化单元可以是不同民族、种族、语言、宗教信仰的文化地域。)
ii.拥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或者体现本国人民杰出的意志、智慧和创造力
(解释:创造力的体现可以是历史的也可以是现代的。)
iii.时间可长可短亦可间断,但空间上必须连续不断
(解释:空间的连续性体现了廊道的整体性,即使历史上有过间断,但廊道遗产的主题是鲜明而统一的。)
iv.过去或现在发挥着交通运输作用
(解释:尽管这种作用可能随着经济发展和廊道变迁而改变或消亡,但是人流、物流、信息流、意识流在廊道沿线不同节点间传递,形成了商贸、文化交流的双向大通道。)
v.体现“国家身份”或“民族身份”
(解释: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民众通过对某一廊道遗产的认同,激发起他们共同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从而增强民族和国家的凝聚力。)
vi.将沿线的自然景观和文化元素有机地串联
(解释:廊道遗产不仅本身是遗产而且有机串联起众多的自然遗产、文化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使它们并存于同一廊道遗产主题之下,是一条遗产景观大道,同时也是一条文化遗产长河,可被视为一组遗产体系。)
vii.自然生态或文化遗存亟待保护
(解释:廊道遗产在地质多样性、地貌多样性、生态景观多样性和物种多样性的基础上叠加频繁的、复杂的人类活动,凸显了自然生态环境的脆弱性;人类优秀的文明创造在政权更替、军事破坏、经济发展的进程中,也表现出衰落或消失的迹象。)
只有以上7条标准同时符合,才能够成为国家级廊道遗产。
5.1.2 世界级廊道遗产评定标准
在国际上得到认可的世界级廊道遗产应以“世界遗产”的身份亮相于世,它由各国从国家级廊道遗产名单中推选,并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申报。除了符合国家级廊道遗产判别标准以外,作为世界遗产的廊道遗产还应当满足以下国际标准:
viii.具有整体性的跨文化意义
(解释:体现世界文化的多元性,以廊道遗产为纽带凸显多元一体的文化相关性。)
ix.具有积极的普世价值和全球意义
(解释:对人类文明进步和国际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具有突出意义,与涉及战争、侵略相关的线性遗产相区别,从和平发展的正面显示廊道遗产的价值。)
x.是历史文化的积淀和人类创造力的经典之作
(解释:对发掘、探明、研究、诠释、传承某种文化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对人类智慧和创造力的展现具有突出价值。)
xi.能连通古今或者现代与未来
(解释:廊道遗产既可以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也可以是我们留给后人的,这是可持续发展观在遗产领域的具体体现,也是代际公平的伦理观在遗产保护中的体现。)
在全部满足7条国家级标准的基础上,再满足以上4条世界级标准中的2项(及以上),才有资格被认定为世界级廊道遗产。
为了准确地对廊道遗产和其它指代我国大型线性遗产的概念进行区分,本文将近年来国内学者研究或提及的大型线性遗产进行了总结归纳,并根据上述11条标准对这些遗产加以评定。
将以上线性遗产对照廊道遗产国家级标准和世界级标准进行判别,最后全部符合7项国家标准的有: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剑门蜀道、唐蕃古道、西南丝路、藏彝走廊、川盐古道、京杭大运河、长江三峡、青藏公路、青藏铁路和滇越铁路,而且这些廊道遗产均满足2项或2项以上的世界级标准,因而有资格成为世界廊道遗产。其中,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西南丝路、青藏铁路和滇越铁路满足全部11项国家级和世界级标准。
表1 中国廊道遗产评定标准与定级
其它遗产或因没有跨越不同的地理和文化单元(如施宜古道、贵州驿道)、或因不是交通线路或没有形成双向交流通道(如长城、苗疆边城、金界壕、长征故道、闯关东线路等)、或因不体现国家身份和民族身份(如徐霞客游线、马可波罗游线)等原因不能成为国家级或世界级廊道遗产。但是,这些伟大的廊道遗产,如施宜古道、徐霞客游线、徽杭古道、闯关东、走西口等,仍可被所在省区重点保护并妥善加利用。
我国大型线性遗产的保护与利用不仅关系到沿线地区的经济发展和民族遗产的传承,还涉及不同区域之间的和谐发展与不同民族之间的和睦相处,是国家身份或民族身份认同的基石。在我国目前大型线性遗产研究中概念众多,不利于各领域学者的沟通与交流,对大型线性遗产学术平台的建立造成障碍。本文基于国外遗产理念和我国民族复兴的宏观背景,认为廊道遗产是适合我国历史地理情况和遗产保护与利用现状的最佳概念,并对这一概念进行了尝试性定义与说明、对廊道遗产的内涵与特点进行了深入分析、对廊道遗产评定标准进行了初步探讨。期望学术界同仁对廊道遗产这一类珍贵的中华遗产给予更多的关注,在“一带一路”国家战略背景下推动我国廊道遗产的科学保护与永续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