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草根才子入仕途,身负众望,兢兢业业得迁升。
各色亲友享特惠,卖官受贿,利欲熏心无底线。
利益织网,千疮百孔;郎舅反目,夫妻离心。
不舍功名利禄,一错再错;难逃法网恢恢,一悔再悔!
600里黄河故道流经江淮省北部古黄县,淤积成一片水草丰美、沙壤层厚的河滩沃土,盛产皮薄多汁、酥脆甘甜而闻名中外的酥梨。解放以后,当地政府在其地建起一个以栽培酥梨为主的果园场,因其职工多来自改造出狱后的劳改犯,人们私下便将古黄果园场视作“发配之地”。
1968年,古黄果园场居然新分配来一位毕业于北京农机学院的大学生,顿时引起不小的轰动,职工们争相围观。
大学生姓王,名叫王文昭,年方24岁,山东人,身材不高又略显单薄,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聪明和灵秀劲儿。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怎么也“发配”到这个四省交界的旮旯里?好奇的人们对王文昭的身世和经历刨根问底,很快从老场长口中得知了实情……
王文昭的籍贯,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浒传》里108个好汉造反的水泊山寨之地。沧海桑田800多年,山寨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浩淼水凼,尽变做村庄良田,好汉们的子孙也全变成了乡野农夫,民风虽依旧剽悍义豪,但村民们的日子日趋安稳。王文昭出生于抗战胜利的前一年,下有一弟一妹,其父王成金在他们这个名叫小王庄的村子里算得上是个顶尖人物——顶尖聪明而又顶尖迂腐。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却凭着听学堂窗台的功底识文写字,算命之术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还能画老虎图,着实令人称奇!农闲时节,王成金便于周边乡村说书卖画、打卦算命,养活一家老小。
有其父必有其子,王文昭自上学之后,也是学校的“顶尖”,小学毕业竟然考了个全县状元。
王文昭读中学时,适逢三年“自然灾害”,王成金夫妇每星期轮流着进城给儿子送高粱面窝窝头,一家人吃糠咽菜嚼草根……
待王文昭去北京上大学,王成金又一咬牙,抛家别口自个儿闯关东下煤窑!
穷人的孩子自会体恤家中之苦。王文昭读大学期间,除了身上的衣服和一床铺盖之外,别无他物,连枕头也不舍得买,两块大青砖枕了四年。王文昭学习刻苦,门门功课都是优分,毕业时学院本打算把他作为优秀生分配至湖南长沙的农校任教,不料同室学友为了抢名额,检举王文昭批判“大跃进”假大空。结果,王文昭被扣了个“落后分子”的帽子,命运彻底转向!
“真是个苦娃子,只怕这一生难有翻身之机了!”果园场的职工大都是经过社会上的大风大浪的,无不同情王文昭。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大学生丝毫也没露出垂头丧气的颓唐模样,而是乐呵呵地向老职工学习果树栽培和管理,稍有空闲,脏活重活抢着干。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王文昭辗转反侧,离别老家时父亲对他的叮嘱总在耳边萦绕:“昔年孟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人生还长,这点儿波折算得了什么?到了果园场要埋头苦干,早晚定会一飞冲天!”
于是,他悄悄拾起了专业课本,又自做了几件测量工具,工作之余测量起黄河故道的水文情况来。故道虽废,但河床依旧壮观,有的年份仍会造成洪患。
一天午后,王文昭又沿着黄河古道东行,这回他的目标是黑龙潭。这黑龙潭位居大堤之下,乍看表层清波荡漾,细看潭水黑幽幽的,深不可测。更有传说黑龙潭“雨天不见增,旱天水不减”,颇为神奇,他决定一探究竟。
支好水平仪以后,王文昭伏在潭边的草丛里,刚记录下几个数据,忽听一阵窸窣之音,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妙龄姑娘正娉娉婷婷地往潭边走来,再一细瞧,这不是县沙河调剧团的女演员冯小艾吗?
冯小艾是县剧团的台柱子,身子高挑,面容白皙,俊丽的扮相和圆润悦耳的嗓音似有巨大的魔力,不少头脸人物都对她五迷三道的。听说冯小艾眼界高,找对象非要找个名牌大学生,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对象。
这冯小艾到黑龙潭边干什么?王文昭奇怪,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地看动静。只见冯小艾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随之挺胸收腹,双手叉腰,口里发出“哦哦啊啊——咦咦呀呀——”的声音,原来她是在吊嗓子呢!
冯小艾吊了一会儿嗓子,见四下无人,长辫子一甩,又清唱起淮北民歌《摘石榴》来:“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要吃石榴你拿两个去,要想谈心你随我上高楼……”
王文昭一惊:这《摘石榴》可是小资情调的民歌,是受批判的!但这曲调太美啦,他曾从园艺场的老职工那里听过,偷偷学会了。他情不自禁接着唱了下去:“一不吃你石榴二也不上楼,谈心怎么能跑你家里头?砸砖头为的是约你去遛遛呦……”
听到草丛里有人接唱,冯小艾吓了一大跳,一双眼睛四下里寻找,顫声道:“你……你是谁?”
王文昭连忙站起来现身,结结巴巴地道:“冯小艾同志,你,你不要怕……我叫王文昭,25岁,籍贯山东,出身贫农,毕业于北京农机学院,现在是果园厂的职工……”
见王文昭憨厚的“山东侉子”模样,冯小艾“扑哧”一笑,道:“我又不是公安,要你交代这么多干吗?老实说,你在干什么?”
王文昭忙拖出自己的水平仪,红着脸说出了真情。两个年轻人越说越投缘,冯小艾也半遮半掩地述说了自己的家世和经历:她家在古黄县城冯家巷,她是长姊,下有两个弟弟冯小峰和冯小章,只是在她5岁那年,父亲一病不起,母亲章氏为生活所迫,带着他们姐弟仨改嫁到杨家……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虽然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意,但见时间不早,只得打住话头,要就此暂别。冯小艾脸红得像苹果,道:“那首《摘石榴》咱们还没唱完呢——‘昨个天我为你挨了一顿打,今个天我又为你挨了一顿骂,挨打受骂都为你这小冤家哟!”
王文昭兴奋地接着唱:“听说你挨打我心难受,小妹妹挨骂如割我的肉,不如跟我一道下扬州!”
冯小艾扑闪着娇俏的大眼睛,火辣辣地望着王文昭,唱道:“听说下扬州正中我心头,打起个小包袱跟哥一道走,一下扬州再也不回头!呀儿吆呀儿吆,相亲相爱偕老到白头……”
唱完,长辫子往脑后一甩,转身跑了。望着夕阳下姑娘远去的娇美背影,王文昭痴了!突然,他一个猛子扎进了黑龙潭,好大一会儿才从水中浮起,甩甩头上的水珠,仰天大叫:“我的爱情降临了!”
王文昭和冯小艾恋爱了,两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为方便冯小艾来果园场,王文昭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为她买了一辆女式自行车。冯小艾也把王文昭领到了家中与家人相见,冯小艾当小学老师的母亲和继父都对王文昭非常满意。
半年后,眼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王文昭对老场长透了底,拜托老场长做媒,去冯家提亲。不意满以为板上钉钉的事,老场长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他垂头丧气地告诉王文昭,冯家族长怎么也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王文昭急道:“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族长?再说《婚姻法》颁布多年了,父母都不得干涉子女的婚姻,所谓的族长居然敢不同意,他哪来的权力?”
老场长一声长叹,道:“在古黄,他们冯家与众不同,在以前是不得了的门第呢,有句老话叫‘古黄三同冯,四省任意行,只别的不说,如今的县委大院就是他们冯家当年的祠堂!我再想想办法,你先别急!”
王文昭无法,只得静观其变。
不承想没等老场长想出办法来,冯小艾居然雇了辆马车,不管不顾地把自个儿“嫁”过来了,嫁妆就是那辆自行车!她手拉着喜出望外晕了头的王文昭,就在果园场领了结婚证——果园场大小也是个县级单位,有权力开结婚证明。见冯小艾如此果断干脆,老场长大喜,立即命令几个职工腾出两间场房给王文昭当新婚洞房。举办结婚典礼的场所就在那棵百年老梨树下,全场的职工都参加,食堂里多加了几个菜,大家集体会餐。婚礼的高潮则是冯小艾和王文昭对唱《摘石榴》,别提多热闹了!
新婚之夜,拥着心爱的姑娘同床共枕,王文昭自然是情难自控,几番蜂颠蝶狂……
天亮后,王文昭起身整理铺被,只见双喜印花被单上点点红梅!此前曾有人半遮半掩地提醒他——自古戏子无情,女戏子有几个能保持清白之身的?他心里忐忑不已。而如今冯小艾守身如玉,王文昭不由得激动万分,把冯小艾揽往怀里,道:“小艾,我发誓,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不料,冯小艾却抖动着肩膀,啜泣起来。
“小艾,你怎么了?”王文昭期期艾艾地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急匆匆地嫁给你吗?”冯小艾泪水顺着脸颊流。
“我听老场长给我透了一句,他说你们那个会计族长好像要把你嫁给县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不同意不就完了吗?有《婚姻法》哩……”
冯小艾摇摇头,道:“我们冯家还真有点儿与众不同。‘古黄三同冯,四省任意行,你知道我嫁给你会对我的两个弟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又是“古黄三同冯,四省任意行”!王文昭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我把我们冯家的往事全告诉你,你就权当听一段故事吧!”冯小艾缓缓讲述起来……
冯姓一氏,堂号众多,其中一脉叫“三同堂”,也称“三同冯”,始祖乃是北魏冯太后之侄冯诞。冯诞与孝文帝同岁,一块儿长大,后来又娶了孝文帝之妹安乐公主,攀龙附凤,因其曾与孝文帝“同舆、同砚、同案”,故其后人立堂号为“三同”。当然世事变迁,“三同冯”早已风光不再,“泯然众人矣”。只说“三同冯”在古黄有一支脉,繁衍到了清朝康熙年间时,其中孤儿寡母的一户人家出了一个神童,据说他一出生就能开口说话,无师自通会识字,古黄城中的几个老秀才一见之下,惊呼冯神童才学天授,若是使之就学,将来必成大器!冯寡妇无钱送束脩,族长便带领全族人捐款,凑齐了学费。但族长有言在先,将来冯神童学成,做官发达了,须提携这些穷族人,俸禄之外的一些盈余给族人,并且还签字画押了……
冯神童果然不负全族人的殷殷期望,12岁中秀才,18岁中举人,21岁又进京赶考,名列三甲,被皇上钦点为翰林院的翰林。
然而,翰林之名虽然好听,实则并无半点儿实权,只不过是给皇上写些御旨批答之类的文字活儿,并无油水。冯翰林大为苦恼,愧疚不已。这时候,老族长又领着几个族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京城,找到冯翰林的家,门一关,解开肩背上沉甸甸的褡裢,里面全是银子!老族长热泪长流道:“这是咱们全族人卖地卖房子兑来的银子,你拿了去,找门路托关系,只要能离开翰林院,外放个州官府官就行。如今的世道,人们都说‘三年州知府,十万雪花银。翰林老爷,如今咱们全族几乎都没有了立锥之地,眼巴巴等着你外放为官才能翻身呢!若是这事儿办不成,我们无颜回家见父老,就只有跳大运河了……”
见比自己长两辈的老族长一口一个“老爷”地跪着自己,慌得冯翰林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
火到豬头烂,钱到公事办。冯翰林怀揣银子,“朝叩公侯门,暮逐肥马尘”,东奔西跑几个月,终于外放为官,而且是富庶之地,江南的江宁知府。冯翰林自然守着前约,提携族人做衙役、做捕快、做书吏、做钱粮或刑名师爷……“你升官,我发财”,冯姓族人纷纷将当差贪贿得来的银子捎回老家,置宅买地,富甲一方。而冯翰林自己却心中有愧,始终清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康熙驾崩,雍正继位,以雷霆手段整顿吏治,杀贪官以揽民心,闻冯翰林贪墨之名,当即一纸诏书,命将冯翰林绑缚京城,刑场问斩,同时抄家起赃。刑场上三声炮响,冯翰林跪倒在地,手指蘸了自己的血,在地上写起字来。监斩官好奇,走过去一看,竟是个“冤”字!刽子手终于将冯翰林首身两段,却又飞起一脚,把冯翰林的头颅踢到了刑场边,让野狗子衔了去,无处可寻!
监斩官回去复命,如此这般一说,雍正心中惊疑,恰在这时,奉旨抄家的朝臣也赶了过来,禀告说冯翰林家中清贫如洗,掘地三尺也未搜出多少银两。这下,雍正认为自己是因太心急冤枉了冯翰林,追悔不已,下旨厚葬冯翰林并抚恤其家人。据传,棺中的冯翰林被朝廷赐了个金头随身下葬……
冯翰林虽死,但古黄的“三同冯”族人并没有因此败落——冯翰林以自己难言的冤屈保住了众族人的贪贿之财!更可称道的是,“三同冯”宗族格外团结,修家谱、建祠堂、选族长,管理宗族大小事务,在官场上则同族为亲,你垫我一肩,我拉你一手,逢喜庆自然锦上添花,遭困厄更要雪中送炭,官位越做越大,官脉越来越强。后来,苏鲁豫皖四省十八县都有其族人占据要职,执牛耳,掌权柄,因此人谓“古黄三同冯,四省任意行”!只是解放后,古黄“三同冯”几乎家家都成了剥削阶级,官运才算到了头!
不过,树倒根难断,他们仍暗中维持着“宗族团结”那一套。近年来,冯姓族人一个“干部”也没有出,稍有点儿地位的便是土产公司的冯会计了,因此他便成了族长,包揽族内的婚丧嫁娶等事务。听说县革委会有个副主任丧妻,冯会计心中盘算——如果把家族中最出色的姑娘冯小艾嫁给这位副主任,冯姓家族可就有了翻身之机,当年的老祖宗不就是这样攀龙附凤发迹的吗?谁知冯小艾却要嫁给王文昭,他自然断然拒绝——王文昭一个发配到偏僻地方的书呆子,又是外地人,能有什么出息?
苦劝不成,冯会计一怒之下,当众宣布把冯小艾的两个弟弟从族谱内除名,理由是他们的母亲改嫁给杨姓之人,就让他们跟随着也姓杨好了!
王文昭听了冯小艾的叙述,犹如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只觉得浑身发冷:没想到“三同冯”代代人为当官,竟然如此极端!
冯小艾从王文昭怀中抬起头,揩净泪水,又幽幽地道:“你想知道冯翰林的直系后代如今何在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的后代如今就剩下我们姐弟三人了!冯翰林几代单传,也没有再出过像样的读书人去做官,很为其他的族人看不起。我现在仍然记得那年我父亲临去世时拉着我们姐弟说的话,他要我们姐弟争口气,以后像翰林祖宗那样成为一方封疆大吏,荣宗耀祖……可惜我是个女流,当不了什么大干部,以后可就全靠你啦。”
“靠我当干部?”王文昭脸上泛出苦笑。
冯小艾认真地道:“是啊!别看现在只有工农兵‘大老粗才能当上干部,但这个样子不会老持续下去的,国家总会有一天要用有知识的读书人做干部的。有句戏文唱得好,打天下靠武将,治天下靠书生。你是大学生,只要咱努力,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听了冯小艾的话,王文昭不由对妻子刮目相看:原以为只会唱戏的她竟有如此不凡的见识!他浑身血脉贲张,心中升腾起一个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愿望,使劲点了点头,把冯小艾拥得更紧。
虽然身处他乡,但少小离家的王文昭再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温馨。新婚蜜月夫妻恩愛自不必言,岳父岳母也对他格外体贴,两个小舅子也把他当作哥哥一样尊重。冯小峰正上高中,性格文静爱学习,当时的学校教育一团糟,王文昭稍有空闲便为冯小峰辅导功课。至于初中刚毕业的冯小章,恰与哥哥性格相反,天性不喜读书,每天捉鸟遛狗,顽劣不驯,章氏很是担忧。王文昭发现冯小章动手能力强,便把冯小章领进果园场,让他跟场里开大车的师傅学开汽车。几年后,随着女儿王真和儿子王洋的相继出生,一家人更是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王文昭完全融入了冯家。
不过,毕竟在天子脚下读过几年大学,都市生活和现代文明在王文昭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如今发配山乡野处,每日面对漫漫黄沙和荒滩,巨大的反差使他心中不甘。他心中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也要走出黄河古道,决不能终老此地!
机遇终于来了。1972年春,江淮省决定整治、浚疏黄河古道,先期派出由水利专家组成的治河规划小组,沿黄河古道勘察其水文水质情况。当治河规划小组工作到古黄果园场河段时,老场长想起了水利专业出身、口才又挺不错的王文昭,当即派他为治河规划小组做向导,并介绍一下河滩积沙情况。这下,王文昭多年来记录黄河古道水文状况的第一手资料实实在在地派上了用场,不仅是果园场河段,就连近百里的上下游河段,他都了如指掌,因此侃侃而谈。见王文昭如此内行,治河规划小组为首的水利专家陈总工程师对他大感兴趣,不由究问起他的学历来。
得知王文昭毕业于北京农机学院农田水利专业,刚从“牛棚”中解脱出来的陈总工程师对他惺惺相惜:这个年轻人,临厄不坠青云之志,是个人才呢!
随同治河规划小组来的,还有省报的一位姓李的记者,陈总工程师让李记者采访了王文昭,把他大学毕业后扎根农场的事迹作个报道,立个典型,好想办法把他调进城里工作。
半个月后,一篇《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物通讯登在了省报上,文中报道王文昭大学毕业后,扎根山乡河滩果园场,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并接受他们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把自己所学的知识与生产实践相结合,真正做到了又红又专……
这篇报道一登出,王文昭顿时成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又红又专”的典型,他先后出席了县、地、省的英模事迹报告会,回来后即被领导一纸调令调到了县城,去县革委会下属的生产办事组当了秘书。原来时任古黄县革委会主任的胡一道是行伍出身,文化水平并不高,在陈总工程师向他推荐王文昭是个“人才”时,他听岔了耳朵,认为王文昭是个“文才”,就让王文昭当了搞文字工作的秘书。
两年后,县革委会要换届,按上级文件精神,需要一名工农出身、走“又红又专”道路的知识分子担任革委会委员。这个“又红又专”名额的条件简直是为王文昭量身定做的!
王文昭起初兴奋不已:自己从此要走上仕途了!但过了几天,同他关系还不错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兼生产办事组组长悄悄告诉他,胡一道主任打算把“又红又专”的名额让周大学来担任。
周大学本也是一名商业学院的毕业生,被分配到古黄最偏僻的乡供销社担任售货员,多年来,他一肩挑着两个货筐子,翻山越岭,走村串巷,一个筐子出售生活商品,另一个筐子收购山货土产,又练得称重和算账“一口清”的绝活,深受农民欢迎。去年秋,他的事迹被国家大报的记者挖掘出来,成了全国供销系统的优秀售货员。在县革委会换届的筹备会议上,围绕“又红又专”这个名额争议很大,胡一道认为周大学是国家级的“红专典型”,王文昭只是省级的“红专典型”,因此偏向于周大学……
听了生产办事组组长的这番话,王文昭脸色变得煞白,跌跌撞撞回到家,一头瘫倒在里间的椅子上。看到王文昭这副颓丧模样,冯小艾一问之下也着了慌,期期艾艾地道:“难道煮熟的鸭子要飞了?这事情还能不能兜转一下?找人向胡一道说说情,行不行?”
王文昭无奈地直摇头。由于多年来在部队养成的过硬工作作风,胡一道这人从不收受任何人的礼品,不喜欢阿谀奉承,不少说情者在他面前都碰了壁。
冯小艾急得直搓手。说实在的,她心里比王文昭还要着急——自从被“三同冯”从家谱中除名以后,冯小峰和冯小章都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劳动,生活苦不堪言,而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其他冯姓青年因为家族中互相帮忙互托关系,大都留在了县城当工人。为此,冯小艾一家人成了冯家巷的反面榜样,受族人耻笑。冯小艾便把为两个弟弟翻身回城、为家庭争光的希望寄托在王文昭能进县革委会当干部这件事上……
冯小艾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自言自语:“难道胡一道真的是针插不进、水泼不湿,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弱点?哦,对了对了,他喜欢听‘清唱……”
“胡一道喜欢听‘清唱?这是什么意思?”王文昭诧异地追问。
冯小艾突然脸涨得通红,头一低,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胡一道喜欢听戏,几乎每到月末都要到县剧团里来听戏,戏唱完之后他还赖着不走,在团长住的宿舍里面指名女演员为他‘清唱。我们团的报幕员常娟子和扮青衣的刘晓莉都为他‘清唱过……后来,常娟子和刘晓莉都升职了。胡一道也有好几次指名要我给他‘清唱,但我都找借口拒绝了。后天就是月末了,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我听你的……”话到最后,冯小艾的声音已低得像蚊语。
这不是卖身求荣、以妻换贵吗?王文昭浑身一震,胸中气血翻涌,扬起巴掌差点儿打在冯小艾的脸上。但他的巴掌抖了几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
在县生产办事组,虽说他是个看起来挺有面子的秘书角色,实际上丝毫权力也没有,若是进了县革委会,他不至于再瞧别人的脸色了。
恍惚中,王文昭似乎看见自己穿着四个兜的毛蓝色中山装,端坐在台上抑扬顿挫地讲话,台下的人都在正襟危坐地听讲……但一个眼花,他似乎又看见体瘦若猴、鼓眼阔嘴的胡一道淫笑着扑向怀抱二胡的冯小艾,冯小艾惊叫一声,二胡落地,弦断柱裂……
王文昭又一次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叽”一声怪响。冯小艾抬眼一望,夫妻俩的目光相对,都耷拉下了眼皮……
這个月的月末之夜,王文昭一夜未眠,蜷缩在椅子里抖个不停。直到凌晨,冯小艾终于回来了。披头散发的她一头扑倒在丈夫怀里,呜呜哭道:“我……我为你搭了个做官的台阶,你以后休要嫌弃我!”
这年的古黄县革委会换届,胡一道一锤定音,王文昭被推选为县革委会成员,随又调任县水利局副局长,从此踏上了仕途,不再是“布衣”了。
只是此后夜间夫妻亲热时,他的眼前总是闪晃着胡一道的淫笑面孔,令他的身心顿如掉入冰窖一般,败下阵来。
面对冯小艾幽怨不解的目光,他一味躲闪,心头似打翻了五味瓶……
拿到县水利局副局长的调令后,王文昭特意请假回了一趟山东老家,要向父亲报告这一喜讯。
来到魂牵梦萦的家门口,王文昭大吃一惊,只见大门的木门额上立起四块大青砖,一笔一画地雕凿着“三槐遗风”四个隶书大字,铁划银钩,遒劲有力,一看就是老父亲王成金的笔迹。
王文昭的弟弟王文光从院子里迎了过来,一边接过哥哥的行李,一边抱怨着父亲:“大哥,今年春上接到你的家信后,咱爹激动得不得了,吆喝着我同他一起脱土坯垒院墙,还破费钱建脊瓦大门,天天累个半死。大哥你也知道,在咱们乡下只有有地位的干部贵人才垒院墙建脊瓦大门,可人家垒的都是砖头院墙,大门上的枋额是大青石雕刻的。咱家呢?院墙是土坯垒的,枋额是青砖刻的,让四邻们看笑话!”王文光又指着堂前的三棵胳膊粗的小槐树道,“院墙和大门建好后,咱爹又念叨说要栽三棵小槐树苗。小槐树苗咱这儿到处都是,他偏偏又专门跑到莘县挖回这三棵小槐树苗来。莘县离咱们这儿200多里路,一来一回走了整整三天!唉,大哥你看,咱爹是不是昏了头?”
“你懂个 ,对你哥哥瞎胡咧咧!”没等王文昭回答,门口传来一声暴喝,原来是王成金下地牵着牛回来了。王成金将牛拴好,父子俩一阵寒暄之后,即吆喝王文光速去买酒买菜。
王文昭的母亲炒了几个菜,父子三人便在堂前对饮。喝了儿子敬的三杯酒之后,王成金一脸满足,指着门额上的大青砖,对王文昭道:“三槐遗风者,三槐堂所遗风骨也!你我乃三槐堂王公之子孙。”他拉腔拖调,满口之乎者也,讲起了“三槐堂”的故事……
俗话道,九李十八张,三十六家王。天下姓氏,王氏源头最多,其中有一支溯源于山东莘县的王氏,迁居太原,枝繁叶茂。到了五代及北宋初年,太原王氏出了个才子王祐,品学兼优,官拜监察御史和兵部侍郎。但因为王祐不肯顺从皇帝的旨意去诬陷魏州节度使符彦卿谋反,宋太祖罢了他的官。王祐心中委屈,回家后便在庭院中手植三棵喻指三公之位的槐树,对天祝祷子孙中能有为三公者!后来王祐的儿子王旦果真在宋真宗时做了宰相。从此,王祜以下的子孙便尊王祐为一世祖,以“三槐堂”为堂号。
王旦之后,三槐堂王姓子孙在家风的熏陶下,进入仕途之后大多留有清名贤誉。
“昭儿,我们小王庄王家便是堂堂正正三槐堂王姓的一个支脉!根据先祖的遗言,家中有入仕为官者,门额雕刻‘三槐遗风,须从莘县三槐堂移植三棵槐树,以表继承家族遗风!昭儿,如今祖宗有灵保佑你走上仕途,为父高兴之余,须将祖宗的‘文正遗训告知于你。你以后为官定要清正廉洁,万不可纳贿收礼,中饱私囊,以致贻羞先祖也!”王成金讲完“三槐堂”的故事,又语重心长、谆谆教导王文昭。
王文昭心头一热,感动至极,道:“爹,祖先的遗训和您老人家的话,儿子都谨记在心!”
王成金道:“你有才识和能力,只要努力上进,组织上会重用你的。槐树苗有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你也会有大展宏图的那一天!”
以后的事实证明,王成金对形势的预测是对的!王文昭赶上了好时代,一入仕途就踏上了快车道。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中央拨乱反正,在解放、启用老干部的同时,又提倡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輕化、知识化和专业化。王文昭很快引起了上级组织部门的关注,首先把他转正为水利局局长,不到一年又被提拔为副县长,历练两年之后,王文昭担任了县委书记,而且在当年的省党代会上当选为省委委员,预兆着他的前程一片光明!
仕途上的一帆风顺,使王文昭心情大好,工作也格外有动力有激情。此时,江淮省在全国率先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村工作成为各地市的重中之重。多年的农场生活经历让王文昭对农村和农民有较为深入的了解,他带领地委行署一班人,针对本地区的实际,根据省委的政策,制定了切实可行的土地承包细则,使墉州地区的农村土地承包工作在全省率先完成,而且效果也最好,时任省委书记对他大为赞赏。
一年之后,省委调整王文昭担任颖昌地委书记。颖昌是江淮省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地区,淮河流经此处,大小支流常年洪涝为灾,且民风强悍,治理极为不易。王文昭被派到此地担任一把手,颇似临危受命,可见省委对他的看重及期望之殷切!
王文昭自是深感重任在肩,来到颖昌下车伊始,即着手抓治安工作,强力解决土地承包过程中遗留的问题,引导农民因地制宜开展多种经营。这“三把火”一烧,很快扭转颖昌的负面影响,赢得上下一致好评。
似乎上天要特意考验他似的,第二年一进夏天,江淮流域天气异常,梅雨期持续长达两个多月,导致华东地区发生特大洪灾,淮河中心区域的颖昌地区更是灾中之重,大河涨水小河满,一片汪洋,实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全力抗洪,确保淮河大堤的安全!王文昭带领的区委及各县县委成员全体出阵,动员组织30万民工,联同前来支援的解放军舟桥部队,开始了最紧张的40多天的抗洪救灾。他日夜巡视在淮河大堤上,指挥抗洪队伍堵管涌,排险情,转移险区的群众……
淮河第三次洪峰到来时,考虑到下游的工业城市为重及京九铁路的安全,王文昭毅然拍板,决定炸掉颖昌的阻水工程草庙大坝,强行泄洪。
爆坝时刻,王文昭含泪打出了信号弹,随着一声巨响,大坝的口门坝被撕开一道二里多的口子,滚滚洪水浊浪呼啸而出,扑向田野和清空了的村庄,很快吞噬了一切。随行的央视记者记录下了这一无奈而又悲壮的时刻,随着淮河泄洪的画面在电视上播出,不少人记住了王文昭这个当机立断的山东汉子。
这天,站在河堤上,眼见淮河水位逐渐回落,王文昭刚舒了一口气,秘书疾步赶来报告,说刚接到通知,中央领导正来灾区视察,指名要听取他的汇报。
王文昭赶到地区小会议室,中央领导和省领导已经在等候他了。看到王文昭浑身泥巴、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的模样,中央领导为之动容!汇报工作时,面对张挂着的淮河水域地图,王文昭虽然嗓子沙哑,但此次洪水受灾面积、村庄、人口等数据,他了如指掌,对颖昌地区所采取的抗洪措施,也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中央领导对王文昭的汇报非常满意,对身后的几位省领导道:“王文昭同志身先士卒,是我们领导干部奋勇抗洪的典型。有这样的干部坚守岗位,人民放心,中央放心!”
抗洪抢险之后,王文昭得到中央领导的当众赞赏。来年春,桃红柳绿,王文昭坐车来到颖昌下辖的颖右县交通局考察调研。这个县级交通局胆大妄为,滥用执法权力,在央视聚焦节目上曝了光,影响极为恶劣!其中有个情节在全国传为笑谈:当记者来到这个交通局采访时,局里的几个领导都东躲西藏。记者好不容易在楼道口拦到一个行色匆匆、年约三十四五岁的女子,忙问她是不是交通局的工作人员,那女子慌慌张张,手摆得似风吹荷叶,说:“不,我不是,我是垃圾……不不不,我是打扫垃圾的清洁工……”
但她脚上的高跟鞋露出了“马脚”——哪有穿名牌高跟鞋打扫垃圾的清洁工?记者心生疑窦,再细一打听,那女子竟然是交通局的一个副局长!电视播出以后,人们给那个女副局长起了个绰号:“垃圾女局长”。
王文昭看到这段电视新闻之后,非常气愤,他决定来颖右县交通局考察整顿该局的工作作风和领导成员!
到了颖右县后,王文昭察看了该局几个科室的工作状况,又查阅档案,发现这个交通局问题不少。下午,王文昭在三楼会议室听取工作汇报,该局的几个领导在汇报工作时,说的话都是官腔官调的“假大空”。王文昭心中已拿定了要彻底整改这个交通局的主意,但不知怎的,总感到会场上有人在偷窥他,令他隐隐不安。
会场上确实有人在偷窥王文昭——准确地说,是在暗中观察、琢磨他。此人就是会议室中的唯一女性、排名最末的“垃圾女局长”夏之华。
夏之华本是个初中毕业生,她一米七五的个子,十分高挑,脸蛋儿粉面红腮的,尤其是那一对双眼皮的桃花眼,永远水汪汪,秋波一轮,迷倒不少男人。当年县交通局招一批交管员,本不打算招女性的,夏之华对招工工作组长死缠烂打,一趟又一趟往他的家中送礼,最后索性躺倒在他的被窝里,才终于转行成功,当上了湖上交管所的一名女交管员。经过这件事后,夏之华悟出了一个“硬道理”——在男人当权的社会,只有懂得以“自身资源”去充分开发利用男人价值的女人,才能算得上高明的女人。
按照这一思维方式运作,她“扳”倒了自己升迁途中的一个又一个男人,终于在30岁的时候爬上了县交通局副局长的位置。只是她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几年后,几经“努力”却再也转不了“正”。她明白自己还需要再扳倒一个能有权力让自己“转正”的男人!
今天王文昭来单位调研,夏之华便盯住了他,认定他就是自己要扳倒的最合适的目标。
会议中间小憩的时候,心绪不佳的王文昭自个儿走出了会议室,搬了把椅子坐在走廊上,眯起眼睛暂养精神。夏之华则迈上楼梯来到四楼女用盥洗间,关紧门来到侧窗下,透过这扇窗可以看到三楼走廊上的王文昭。夏之华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文昭,突然她看到他睁开了双眼,眼光放亮,嘴角也泛溢出笑意,似乎在无声地哼唱小曲。夏之华忙又侧耳倾听,听到从交通局隔壁的一户人家传来淮北民歌《摘石榴》。
夏之华笑了,打了几个自鸣得意的响指……
汇报会结束后,已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颖右县交通局局长赔着小心,建议王文昭就在局小餐厅吃过晚饭再回宾馆休息。王文昭想了想同意了——中午的工作餐就是在小餐厅吃的,只不过加了一个菜而已,想来晚餐更是要简单些。
不意一进小餐厅,只见餐桌上竟然摆着十个碟子八个锅儿,海参鱿鱼、乌鸡汤、王八羮俱全,格外丰盛,每个座位上还放着一瓶茅台酒!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好意思大吃大喝!”王文昭勃然大怒,转身就往门外走。颖右县交通局的几个领导顿时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夏之华从餐厅门一侧闪了进来,身子一扭挡在了王文昭面前,脆声道:“王书记,您误会了!为改善职工生活,我们局的湖上交管所自办了个水产养殖场和养鸡场,今晚这顿饭的食材全是我们自力更生的呢,特意请王书记品尝品尝我们的劳动成果呢!”
王文昭抬头一看,只见此女粉面含春,笑意盈盈,火气不觉消了大半。见王文昭的脸色有所缓和,夏之华趁势近身,双手一抄,挽住了他的胳膊,高耸的上身往他的肩膀上轻轻一顶,使他回转身来。王文昭身子一阵酥软,明知这个“垃圾女局长”的话真假参半,也只得故作糊涂,就坡下驴,说:“既然如此,那就把酒水撤掉,换成饮料!”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落座。夏之华趁便坐在了王文昭的身旁,不时为他夹菜移碟,言语得体,风趣横生,小餐厅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王文昭一向以严肃面孔示人,女下属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今日夏之华的泼辣大胆带给了他一种全新的体验,身心放松,言谈之中也开了几句带荤的玩笑。夏之华见时机成熟,借口天热,外衣一脱,露出贴身合体的毛衣,更显身材窈窕诱人。她提议道:“无酒不成欢。今日我就给大家唱一曲《摘石榴》,也算凑趣热闹一下,大家边吃饭边听歌,怎么样?”
作陪的众人正担心“全军覆没”,今见王文昭对夏之华心生好感,自然把转败为胜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哄然叫好。
“只是这曲《摘石榴》是要男女对唱的,没有男角难不成让我唱独角戏?”夏之华挑逗地对王文昭努了一下嘴。众人明白,一迭声地顺水推舟:“近水楼台先得月,男角自然是王书记了!”
王文昭正在犹豫——他心中虽然已被拨撩得痒痒,但毕竟在下属面前唱曲有失领导威严。夏之华已扑了上来,一把把他拖离座位,将一支唱筒塞到他的手里,还不轻不重地在他手心里捏了一下,随之轻启丹唇:“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王文昭情绪亢奋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黑龙潭,眼前的夏之华幻化成了冯小艾。他再也没了顾忌和拘束,接道:“一不吃你石榴二也不上楼,谈心怎能跑你家里头……”
众人双掌拍得“啪啪”作响。曲至最后,夏之华来个即兴表演,偎靠着王文昭的肩头,身子半歪在他怀中,脂粉气息扑鼻而来,目光也变得滚烫滚烫的……
饭局结束,王文昭要坐车回宾馆,众人送至大门外。夏之华走上前,手中多了几页报告纸,道:“王书记,我送您一下,顺便把我负责的工作作个汇报!”
到了宾馆房间,无需暗示,一切水到渠成,面对玉体横陈的夏之华,王文昭浑身燥热,体内似有一股遏制不住的电流在突奔。两人几番鏖战,酣畅淋漓。
王文昭恍然如梦醒:自己多年的隐疾已不治自愈!
第二天,王文昭驱车返回家中,急不可待地一个电话叫来了正在上班的冯小艾。随着丈夫职务的上升,冯小艾如今早已离开了县剧团,调进了市文化局工作。冯小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开口,王文昭已饿狼般地把她推倒在了床上……
惊喜交加的冯小艾抱着丈夫又啃又咬,又哭又笑说:“你莫非得了老神仙回春的灵丹妙药?你欠了我这么多年,以后都要补回来!”
王文昭闭目不语,心中自叹:当年胡一道留在自己心中的阴影一扫而空了,难怪人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颖右县交通局整改的最后结果是:局长和分管副局长就地免职,继任者却是“垃圾女局长”夏之华!消息传出,一时舆论哗然。
两个月后,时入初夏,冯小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章氏去世十周年之日了。當年母亲去世时,由于丈夫尚未发达,丧事办得极为冷清,冯姓族人竟无一人前来吊丧。如今丈夫官居一方书记,冯姓族人立马态度大变,有个叫冯德贵的马屁精,不仅主动将冯小峰和冯小章兄弟两人重新入了族籍,还逼着那个老冯会计退位让贤,推举冯小峰为族长。冯小峰在恢复高考后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就在古黄师范学校教书,自然不愿干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差事,冯德贵转而又推荐在县运输公司开大车的冯小章。
冯小章自由散漫惯了,不过是挂了个族长的空名而已,族内的一切事务都由冯德贵打理。不论怎么说,如今姐弟三人都成了冯氏家族的“顶尖”人物,冯氏家谱中有为先人“三年封墓,十年立碑”的规定,如今何不借为母亲立碑的机会,弥补当年丧事的缺憾,扬眉吐气呢?
主意一定,冯小艾立马给冯小章打电话告知此事,冯小章连连应承,又找到冯德贵,把立碑的一切事宜交给他去张罗。
到了立碑之日,冯小艾拉上王文昭,夫妻二人坐车直奔古黄县城冯家巷。岳母十年大奠,王文昭再忙也得来。
夫妻俩一下车,便见冯家巷口各家门户尽挂黑幛白幔,穿戴白孝服的冯姓族人列队相迎,一口一个“王书记”、“冯科长”地叫。年已八旬的老冯会计颤巍巍地走到王文昭面前恭身一礼,道:“王大人驾临,穷巷寒舍尽皆生辉!”弄得王文昭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两个拎包的中年陌生汉子一前一后闯到了灵堂前。这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者戴着秀琅镜,文质彬彬,矮胖者秃顶油脸,大腹便便。两人来到祭桌前,就要祭奠。
堂堂“三同冯”家的灵堂岂容外姓之人擅自祭奠?老冯会计和冯德贵齐声喝止。高瘦汉子脸一红,掏出一张名片道:“我姓彭,是章老师当年的学生。哦,对了,这位是我表哥,他也是章老师的学生……”
冯德贵打断他的话道:“你们先别祭奠,等我进去向王书记汇报一下,你们再祭奠不迟。”
冯德贵进到灵堂内,王文昭和冯小艾接过那张名片一看:此人乃《颖昌晨报》的主编彭洪亮。彭洪亮确实是章老师的学生,后来考取了复旦大学的新闻系,参加工作以后,每年都给章老师写信、寄贺卡,有时逢年过节还买些礼品前来探望章老师。章老师生前常把彭洪亮这个优秀的学生挂在口边,冯小艾在家中也见过彭洪亮几次,因此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只是今日回乡为岳母立碑,王文昭怕影响不好,也没张扬,真不知这彭大主编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但人家既然来了就是客,况且学生祭奠老师也在情理之中,王文昭便对冯德贵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后,彭洪亮和他的那位胖表哥便从包里掏出四个白色小磁碟,分别将一把芹菜和一把青蒿以及一捧红枣和一瓶酒摆了上去,然后两人才毕恭毕敬地倒退着三叩六拜。众人面面相觑,冯老会计恍然大悟道:“这是学生祭拜老师的释菜礼,从孔子那儿来的,两三千年了,老礼节了呢,难得这两个学生有心……”
灵堂内的王文昭和冯小艾听了,心中一热,着实感动。
祭奠罢,两人来到灵堂内与王文昭相见。寒暄之后,王文昭问彭洪亮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彭洪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章老师的栽培之恩,我们永远难忘。这十年来,章老师的忌日我一直记在心里,本打算今天到坟前祭奠章老师的,来到之后方才听说王书记和冯大姐要为章老师立碑,我们便顺道过来了……”
王文昭注意到彭洪亮的那个胖表哥在彭洪亮的背后探头探脑,躲躲闪闪的,似乎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胖子硬着头皮走上前,干咳一声道:“王书记,我叫赵建国,是咱们颖昌地区太上县刘桥乡的书记,去年秋,您……您视察我们乡的大棚菜种植情况,是我陪同……”
王文昭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从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太上县刘桥乡的农民种植大棚菜,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市场,不由大感兴趣,便特意前往考察。到了乡政府,就是这个胖子赵建国出面迎接的。在介绍会上,赵建国侃侃而谈,满嘴时新的政治术语说得头头是道,但到了大棚菜现场,他一问三不知,甚至连辣椒苗和芹菜苗也分不清。王文昭明白这个胖胖的乡书记是个不干实事的庸才!奇怪的是,赵建国是地地道道的太上人,怎么成了彭洪亮的老表、还是岳母当年的学生呢?
面对王文昭困惑的眼神,彭洪亮结结巴巴说话了:“王书记、冯大姐,是这样的,我有个姑妈远嫁到太上,就是我这位表哥的母亲,我表哥小时候在我家暂住了一年,和我一块儿到彭家湾小学上学,也是章老师的学生,但第二年他就转学回去了,所以,冯大姐你对他印象浅……”
赵建国眉飞色舞地接口道:“是咧!章老师当年给我买过写字的本子,还有钢笔,对我谆谆教诲,我一直牢记着呢!哦,对了,冯大姐,我还记得你当年的模样呢,你扎两个小羊角辫,穿着花格子小褂。有一回章老师生病了,你还替章老师为我们上课,领我们齐读课文,也算是我的小老师了呢!”冯小艾恍惚记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不由点了点头。
“我和洪亮能有今天,全是章老师栽培的结果,我们本打算为章老师立一块师恩碑的,可时间紧,一时又不好操办,只好请王书记和冯大姐代我们具体操办了!”赵建国说着,从包里拿出两沓捆扎好的钱。
王文昭不动声色道:“这是多少钱?”
彭洪亮红着脸嗫嚅道:“我们俩一人2万……”
至此,王文昭对他们两人的来意已完全明白了,他们俩是以立碑的名义来送礼的!彭洪亮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向来两家的交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瞧他这尴尬的神态,就可以判断出今天这事定是赵建国一手撺掇起来的,4万块钱也十有八九全是赵建国的。
赵建国一个乡书记送如此重的礼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升职吗?说白了,就是买官!近年来,官场风气日渐败坏,跑官、买官之风越刮越盛。正如一道顺口溜所说:“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在颖昌,也有人或明或暗的给王文昭送礼,但全都被他严辞回绝了,但像赵建国这样变着花样送礼的还真是头一遭。
王文昭略一沉吟,将钱推回给赵建国,道:“对不起,这碑你们还真不能立!”
趙建国和彭洪亮愣了。
王文昭对立在一旁的冯德贵道:“你把你们冯氏家谱上写的立碑规矩,对他们二位背诵一下。”
一直察言观色的冯德贵眨眨眼,背诵道:“凡冯氏故去者,一墓一碑,非冯氏子孙,不得立碑。”
赵建国听了,沮丧万分道:“原来……原来是这样。我们告辞。”
冯小艾觉得丈夫的言语过于生硬,令彭、赵二人难堪,连忙对冯德贵道:“来的都是客,今天中午不是准备了饭吗?你领他们吃了饭再回去。”
王文昭猜测得不错。此次借立“师恩碑”送礼全是赵建国的主意,目的正是为了升职。他今年44岁了,恰逢换届选举之年,心里着急得不行——科级干部一般过了45岁就不会再提拔了,若是这回不能弄上个副县级,此生永远无望了!因此,他千方百计打听上层的人际关系,精心导演了这么一出戏——其实,他压根儿不是彭洪亮的老表,更没在彭家湾上过小学,灵堂里说的那些鬼话全是事先设计好的台词。不承想王文昭不吃这一套!
这顿午饭,赵建国吃得无滋无味。饭后,赵、彭二人正要开车回去,忽然听到一个消息:悲情难抑的冯小艾打算到彭家湾再看一看母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小学校,谁知地委来了个紧急通知,催促王文昭赶紧回去处理一桩突发事件,这下冯小艾大不高兴。
赵建国连忙扯着彭洪亮的衣袖,二人重又回到灵堂,主动要求陪同冯小艾去彭家湾小学,然后再同回颖昌。这下矛盾化解,冯小艾坐进了赵建国的车……
一个月后,各县陆续开始换届选举。一天晚饭罢,冯小艾忽然对王文昭道:“太上县刘桥乡的那个赵建国,你关照一下。”
王文昭一怔,敏感地道:“那天你去彭家湾小学,是不是收了人家的钱?”
冯小艾嫣然一笑,道:“人家替你扬了名呢。”说着拿出一份《颖昌晨报》,只见上面有一则题为《爱心汇聚教育情》的通讯,文中报道颖昌地委书记王文昭同志的夫人、市文化局干部冯小艾不忘家乡教育,向彭家湾小学捐资1万元用于维修校舍。
王文昭报纸一扔,问:“还有3万呢,你装兜里了?”
冯小艾眼一白,道:“什么我装兜里了!真真今年大学毕业了,女孩子是要嫁人的,咱做父母的要给她置一份像样的嫁妆,我在省城给真真买了套房子,只是付了个首付,还差几万块,恰好……”
“什么恰好?你这是在卖官!”王文昭气极,“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我岂不成了三槐堂的不肖子孙?有违老祖宗的遗训!”
冯小艾嘴一撇,道:“你们王家的《文正遗训》我也读过,那可是一千年前的老古董了,散发着迂腐气味儿。先说第一条——读书守分者,多吃胙肉。啥是胙肉?就是猪肉,猪肉吃多了不好,有害健康呢!第二条,婚娶择贤不择富,这么多年,你工作在外,我为你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今儿女都学业有成,你总不能说我不贤吧?”
王文昭哭笑不得,道:“你别胡搅蛮缠。我毕竟是共产党的地委书记,不兴买官卖官的!那个赵建国是个庸才,群众都反对他,不行!”
“岂不闻有副对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是‘不服不行。赵建国行不行,谁说了算?还不是你们上级领导说了算,群众说了不算的!”
王文昭语塞,半晌才道:“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冯小艾笑了。
但凡事情开了头,总会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年春节刚过,王文昭被提升为副省长,而且还是省委常委。这一任命着实不多见,一般情况下,除了常务副省长,其余的副省长是不可能进入省委常委的。
离开颖昌之前,冯小艾对王文昭大吹枕头风:在省城给真真买的房子尚未装修,比真真小两岁的洋洋即将大学毕业,更要在省城买套房成家立业,而夫妻俩以后进了省城工作,又岂可居无定所?然而在省城买三套房子,需要一大笔钱的!
“文昭呀,从政这十几年来,你风里来雨里去,苦得要死,累得要命,一点儿实惠也没有。咱们夫妻俩也总是聚少离多,瞧你头上都有白发啦!”偎依在王文昭怀中的冯小艾一边心疼地揪下丈夫头上的一根白发,一边抹着眼泪道,“在咱们地委大院里,你地位最高,咱家却是最寒酸的!别人虽没有你的职务高,但有的孩子出国留学了,有的家属做生意赚了大钱,还有的在北京、南京都有房子,哪一个不比咱家风光?咱家呢,两个孩子虽然都上了大学,但都是挺普通的大学,在省城买一套房子都只能凑个首付,吃大亏了呢!反正你就要提拔了,咱也动动脑筋挣一笔安家费,以后就像你说的,下不为例就是了……”
王文昭听着这话,只不作声。
升任副省长后王文昭分管全省的农村工作,他工作很努力,常年下基层搞调研,走村串乡到户,现场做指导,还不时把自己的调研报告或工作建议往上报送。几年后,王文昭又升任省委副书记,成为有实权的省委第三把手,并根据中央安排到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进修班学习,这意味着通往中央的一扇大门为他打开了。王文昭暗下决心:争取再用几年时间进中央,实现自己作为三槐堂后人的“三公”之梦!
水涨船高、夫唱妇随之下,冯小艾也随之调进了省城,在省行政事务管理局工作,不几年又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科室的科长,养尊处优,逍遥自在。
这天,冯小艾正在家中做家务,有人敲开了房门,竟是他的小弟冯小章。冯小章将两袋子古黄土特产往沙发前一丢,满脸不高兴,一声不吭。
“出了什么事?”冯小艾问道。
冯小章吭哧半天,嘴一抽道:“大姐,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你把我当亲弟弟看了吗?”
“我……我怎么不把你当亲弟弟看了?”冯小艾一头雾水。
冯小章自从学会开汽车后,起初在县运输公司当司机,开公司唯一的载重四吨的“解放”牌CA10大汽车,人送绰号“冯解放”。那年头儿,汽车司机挺吃香,拉的货又都是紧俏物资,顺便沾点儿油水不说,户主们都还要请吃请喝的,冯小章日子过得挺舒心。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加快,民营运输业发展起来,县运输公司的生意日渐惨淡,最终开不出工资了,司机们各找门路谋生。冯小艾便托关系把他安排进了属于古黄县政府管辖的古黄宾馆,依旧开大车,吃上了旱涝保收的财政饭。如今他又对冯小艾生哪门子气呢?
冯小章半天后又憋出一句:“大姐,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你让我哥当官,我却当工人?”说着,他竟“叭嗒叭嗒”直掉眼泪。
就在王文昭当上副省长那一年,厌倦了在师范学校吃粉笔灰当教书匠的冯小峰找到姐姐和姐夫,希望帮他改行从政。王文昭认为冯小峰一身书生气,性格文弱,不适合在行政机关工作,很是不赞成。冯小艾生了气,自个儿坐车领着冯小峰一起回到古黄,一番奔波终于使冯小峰改行成功,去了县气象局当副局长,两年后自成了局长,如今已升为市气象局局长了!
冯小艾向来疼弟弟,忙道:“哎呀,你不是一直喜欢开大车吗?再說,你是初中毕业,工人身份……”
“工人身份怎么了?县政府里以工代干出身的干部一大堆。哦,对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初中生了,我是大专毕业,有毕业证的!”说着,他拿出一张大红毕业证给姐姐看。
冯小艾看了那张毕业证也分不出真假,叹口气道:“你先住下来,等我把手头的几件事处理一下,明天或后天就同你回古黄一趟,把你的身份转一下,找个清闲单位任个职,去县工会或者妇联什么的,不然到老干部局也可以……”
“不,我不干什么闲职!”冯小章叫了起来,“我要到县委组织部去当管官的官,别的单位我都不去!”
冯小艾这才意识到,向来办事无头脑的小弟这回是有预谋而来的,不由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县委组织部当管官的官呢?”
冯小章拳头一攥,道:“还不是让人给气的!”
那天冯小章为古黄宾馆拉货,大车刚开上大道,对面县委大院突然冲出了一辆蓝鸟王,骇得他忙来个急刹车。蓝鸟王“咯叽”一声停下来,司机对冯小章破口大骂,骂完就走了。后来气急败坏的冯小章打听到那是城管局的唐局长的车,当下起了报复心。
冯小章没有头脑,凡事都依赖冯家巴结他的族人冯德贵。冯德贵给他出主意,先跑档案局,弄个以工代干的假身份,然后跑人事局,再买了个大专文凭……
听冯小章这么一说,冯小艾明白了。不过,组织部是党政机构中最重要的部门,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必须让王文昭亲自出面才行。
中午,王文昭下班回到家,见到冯小章来走亲戚,起初很高兴,忙问他有什么事。
“姐夫,我想进组织部当管官的官!”冯小章粗喉咙大嗓门地直言道。
王文昭吓了一大跳:这小舅子发什么神经?
冯小艾瞪了小弟一眼,忙上前为他圆场美言。王文昭一听哭笑不得,说:“开什么玩笑,你胆子也忒大,别的不说,你脑袋空空,会临场讲话吗?”
冯小章笑了,说:“当了干部,自有人为我写讲话稿,只要我会念就成。姐夫,你不知道咱古黄的干部是什么水平,好几个副县长都是和我一样初中毕业的呢!”
冯小艾也帮腔道:“对呀,不是说当官的水平就是秘书的水平吗?”
王文昭更觉好笑,从公务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对冯小章道:“你给我念念这份报告。”
无知者无畏,冯小章拿起这份盖着省政府大印的红头文件,装模作样、拉腔拖调地念了起来,开头的几句套话还能念顺溜,但几行字读下来,已变得磕磕巴巴,错别字迭出,“开拓进取”念成“开石进取”,“永不停歇”念成“永不停喝”……
王文昭忍不住哈哈大笑。冯小艾回过神来,忙从冯小章手中抢过文件,狠狠地摔在茶几上。
王文昭对冯小章道:“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开你的大车。不然,我给你们县长打个招呼,你给县长开小车也好……”
“让我小弟伺候别人,不成!”冯小艾代弟弟一口回绝。
“这不成那不成,难道真让小章当官不成?”王文昭生气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丢不了你的人的。学中干,干中学,没谁天生是当干部的料!”冯小艾强词夺理。
“你们冯家的人,怎么个个都官瘾这么大?我家的我可是一个忙都没有帮,我弟弟是个合同制的工人,我妹妹仍在家务农,老父亲提都不让我提!”王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最后甩了一句,“我下基层了!”夹起公文包冲出了门。
见姐姐和姐夫为自己的事闹上了气,冯小章惶恐了,忙表示要回去。冯小艾扯住了他,道:“我一直记着父亲临终时希望咱们姐弟将来光宗耀祖的话。你们兄弟俩都有了一官半职,才称得上光宗耀祖。你这个忙,姐姐帮定了!”
冯小章的底气又来了,心安理得地在姐姐家里当起了“常驻大使”。
半个月后,王文昭回到家,看到小舅子仍在家里住着,头发也梳成四六分的大背头,官样十足,气得他“哼”了一声,回到省政府住起了办公室。不承想在冯小艾的指点下,冯小章以“王副书记”亲戚的身份,居然一路找到他的办公室为他送衣送饭!同时,冯小艾又让女儿和儿子找到爸爸,为小舅舅讲情……
王文昭只得“休兵罢战”,重新回到家,对小舅子道:“你回去吧!这次省里要开‘三农会,我同古黄县的书记和县长都聊聊,为你的事打个招呼。”
王文昭打招呼还真管用。一个月后,冯小章到县委组织部走马上任,而且是副部长!开会时,看到台上端坐的冯副部长,县委大院里的不少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这不是开大车的“冯解放”吗?台上的冯小章鼓足勇气念报告,短短的一页纸憋得他出了一头汗。但等他一念完,台下掌声如雷!本来心虚的冯小章腰杆一下子又挺直了,心想:当官,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承想,按下葫芦又浮起瓢。冯小峰看到弟弟一入仕途便当上了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大为羡慕——自己虽说贵为局长,但气象局乍一看高大上,“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空气”,实际上是清水衙门,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与“管人”的组织部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便趁着放中秋节假也来到省城串亲戚,杯盏之间含蓄地表示自己“不喜欢一辈子和老天爷玩”,该玩玩“人事”了。
见丈夫面露不悦,冯小艾索性主动进攻,速战速决,不再像上次那样打“持久战”,脸一沉道:“小峰拥有硕士研究生学历,做一个小小的市气象局局长,也未免太屈才了,你应该主动提携他才对!”
王文昭脸一沉,正欲发火。冯小艾脸一变,流泪道:“我为你忍气吞声这么久,你和那个‘垃圾女局长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文昭面红耳赤,唯恐她再说出令人难堪的话来,连忙一迭声地答应帮冯小峰“活动活动”。冯小艾破涕为笑,端起酒杯,为丈夫斟满酒。王文昭却感到美酒变了味儿,多了苦涩……
1999年初,王文昭将大舅子扶到省气象局副局长的位置上,一年后又安排冯小峰下派到位于省南部的宛陵地区做挂职副专员。宛陵撤地建市后,馮小峰顺顺利利当选为副市长。见两个娘家弟弟在仕途上都心想事成,冯小艾又提醒丈夫关心自己的儿女的职务升迁。王真是个女孩子,又嫁人了,在家相夫教子,不必操心了。而儿子王洋师范大学毕业以后,被冯小艾分配到颖昌市政府办公室“锻炼”,到如今刚刚两年。王文昭为儿子考虑了一条最佳的升官路线图,借口到共青团省委考察工作,只一个暗示,王洋便到了共青团工作。众所周知,从共青团出来的干部,升职最快。
与此同时,王文昭深感“高处不胜寒”,有必要在江淮政坛上扶持一批听命于自己的人马,“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从而扩展自己的权力。王文昭有意识地在幕后组建了两个老乡会——古黄老乡会和颖昌老乡会。凡“老乡会”中人,大都走上了官场快车道,几乎垄断了江淮省北部的县市要津……
就是如此,把对联“诸葛亮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视为座右铭的王文昭仍担心树大招风,更担忧家族成员行为不检点而使自己精心构筑的权力网毁于一旦。有一天,他把冯小艾扯进内室,关上门悄声道:“近日,省委又让我分管政法和维稳工作,责任很重大。但你懂的,责任就是机遇,责任越大,机遇也越大!把这两项工作干好了,差不多我就可以更上一层楼,要进中央了。”
冯小艾听了心中一喜,却见丈夫脸色一寒,严肃地对她道:“以后两年是关键。但我总担心你那两个弟弟和咱儿子,怕他们惹出事端来。如今王、冯两家,已经成了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工作忙,而你的工作清闲无事,我委托你专门管理他们仨,万不可出一点儿纰漏!”
见丈夫如此神态,冯小艾不由心中一凛。最后,王文昭千叮万嘱,要求妻子对两个弟弟和儿子实行制度化管理,“天天监控,月月报告,不出岔子”,还要不定期地到他们的工作单位走访问谈、考察核实。冯小艾连连点头。
按照丈夫的要求,冯小艾按时向丈夫汇报儿子和弟弟的“成长”情况,还以书面的形式写成“考察记录”呈送到他的案头。两个小舅子“思想觉悟”也挺高,主动向姐夫“汇报思想”,汇报自己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冯小章被评为“优秀组工干部”,冯小峰成了挂职干部的优秀典范,王洋也有一大堆获奖证书……
王文昭总算放宽了心。工作上的“努力”换来的是职务上的进步。在王文昭的关照和提携下,只几年的时间,冯小峰由挂职的副市长转成了实职,还升任市委副书记;冯小章则先是调到古黄的一个邻县当上了县委常委兼组织部长,两年后又调到市委组织部当上了副部长,实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三级跳”;王洋则一步到位,直接被提拔为团省委联络部的副部长!
这年春节,冯小峰和冯小章不约而同地拎着好礼来姐姐家拜年。冯小艾别提多高兴了,她亲自下厨,整了一桌格外丰盛的酒菜。
王文昭雅兴大发,当场泼墨挥毫,手书条幅: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冯小章知道自己肚里没墨水,不敢乱评,只夸姐夫的毛笔字写得好,很像毛主席的字体呢!
冯小艾从厨房里走过来,看了条幅笑道:“咱这房子才200多个平方,能称得上广居?立天下之正位——等你把书记前面的‘副字去掉,才能算有正位;天下大道——我看咱省政府门前的主干道够宽的了!”
王文昭白了妻子一眼,道:“乱解释什么?幸亏是在自己家里,你这话传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平常让你学点儿传统文化,你总是这借口那理由的不学习!”
倒是冯小峰慢悠悠地道:“姐夫志向高远,佩服!居仁、立礼、行义,真大丈夫之志哉!”
王文昭哈哈大笑。冯小艾被丈夫抢白了两句,心生不快,但见郎舅言谈甚欢,心中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忙招呼众人到餐厅入座。
酒过三巡,王文昭提议道:“今天这顿饭,咱们乐呵乐呵,但猜拳行令,未免太恶俗。咱们文雅一些,就以大家的日常工作为内容,每人说上一首诗或词,甚至顺口溜,好不好?”
冯小艾因为刚才被丈夫批评没文化,有心找回脸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我先說一个仿照《陋室铭》改编的《科室铭》,抛砖引玉!”筷子一放,脆生生地吟诵道,“才不在高,应付就行;学不在深,能说则灵。斯是科室,唯吾独尊。下班要早走,上班不用急。谈笑无边际,往来有人请。可以打毛线,练气功。无书声之乱耳,无公事之劳神。调资不落后,级别一样升。古人云,乐在其中!”
几个人听了都叫好,只有王文昭皱眉道:“这什么《科室铭》绝对不是你编的,定是你听别人编的。”
冯小艾只得实话实说:“是听我们办公室的老胡说的。老胡干了十几年副科,转不了正科,一肚子牢骚。”
“这个老胡是讽刺你呢,你还当好话!”王文昭道。冯小艾红了脸,气狠狠地道:“这个老胡真可恶。过了年假上班,休怪我给他穿小鞋!”
“大姐,休要动怒。”冯小峰连忙劝解,“我这儿倒也有一首仿《陋室铭》,是加强版的《开会铭》。大家请听——室不在大,有座就行;人不在多,有头则成。要求很严厉,迟到不要紧。谈笑任自由,往来无拘谨。可以抽香烟,玩手机,侃大山。材料两公斤,内容只一钱。台上照稿念,台下随手翻。无动脑之劳神,无记录之麻烦。茶水喝了几大杯,厕所去了四五番。有的直瞌睡,有的打呵欠。时时抬手腕,盼望快点散。怒闻一声‘同志们,接着又是‘一二三。众人叹:有完没完?”
大家哈哈大笑,都说这《开会铭》编得太好了,简直惟妙惟肖!王洋开口道:“说到开会,是要讲话的,讲话总要讲究方式方法的。我总结了几句顺口溜:对下级讲话要说我强调几点,平级讲话后要说我补充几点,上级讲话后要说我体会几点。”
王文昭向儿子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洋洋这几年在工作中进步不小,长了不少见识!”
冯小章吞了一口古井玉液,道:“今天咱们聚在一起,有酒有菜的,我就说说这酒。这两年我同村、乡、县、市、省的五级干部都打过交道,发现各级干部喝的酒大不一样,做的事也大不一样——村级干部喝烧酒,说骚话,做骚事;乡级干部喝白酒,说白话,打白条;县级干部喝啤酒,穿皮衣,拎皮包;市级干部喝黄酒,亮黄牌,看黄碟;省级干部喝红酒,画红线,收红包。”
大家连连鼓掌称妙。只剩下王文昭的压轴戏了,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王文昭不紧不忙地喝了两口红酒,道:“如今大家都是官场中人,我希望大家都要牢记这几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扎稳打!在官场上,首先要学会琢磨人,特别要小心这么三种人——第一种,官职不大,特能办事的人;第二种,挣钱不多,特能花钱的人;第三种,不太熟悉,特能套近乎的人。”
冯小章听不太明白,只有冯小峰轻轻点头道:“这三种人都是会坏事的小人,一不小心就会断送人的前程,要把他们看成敌人……”
“小峰啊,你的悟性虽然不错,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文昭意味深长地继续解说,“官场上应该没有敌人才好。换句话说,做官的最高境界是化敌为友——让反对你的人理解你,让理解你的人支持你,让支持你的人忠于你,让忠于你的人捍卫你。万一他要恨你,也要让他怕你!”
“怎样才能让官场小人怕你呢?”冯小峰一脸虔诚地向姐夫求教。
“人都有软肋的,酒色财气就是人的四大软肋。抓住对方的软肋,他就会怕你!”王文昭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顿。
然而,王文昭怎么也想不到,他所看到的“管理记录”和听到的汇报,全是冯氏姐弟和儿子糊弄他的!
先说冯小章,人民币是他的最爱,一朝大权在手,他就开始卖官。不到两年,冯小章轻轻松松成了“百万富翁”。
对于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有功之臣”冯德贵,冯小章当然更加器重。冯德贵先是弄了个已经破产的县制药厂副厂长假身份,然后找到冯小章,一番“包装”之后摇身一变,正儿八经地管理起了“医药”。
冯德贵不甘心当一辈子商人,刻了5枚假章,做了几张假表,伪造了自己“公务员“的身份和工作经历,在冯小章的推动下当上县药监局副局长。
再说冯小峰,自担任宛陵市副市长后,和妻子长年分居两地,但他并不寂寞,身边总不缺少“红颜”相伴,成了颇有名气的官场“情圣”。
冯小峰相熟的某公司总经理带一个少妇来到冯小峰的办公室。那少妇叫吴红,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风姿绰约,正是冯小峰喜欢的类型,他于是放下手头的公务,热情地接待了她。
原来,吴红的丈夫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其因涉嫌走私问题被海关查处,他本人也因此被刑事拘留,吴红请求冯小峰出面协调此事。冯小峰一口应承下来。随后,他代表市政府去海关协调此事并施加压力,终于使吴红的丈夫被取保候审。
吴红为感谢冯小峰,多次约他吃饭,等冯小峰去北京学习了,还经常打电话问候,两人越谈越细致,越谈越投合……
吴红死心塌地爱上了冯小峰。
但是冯小峰毕竟是情人众多的“情圣”。一个周末,冯小峰和吴红正在做足疗,手机响了,他一看,是情人之一的张慧兰打来的,于是回了短信说自己正在开会。过了一会儿,吴红突然想起要打一个电话,因为足疗馆太封闭,她的小灵通信号不好,就借冯小峰的手机用,无意中看到手机显示的张慧兰发来的短信:“我已在南天宾馆老房间等你。”言语暧昧不说自明。
吴红突然涌上了浓浓的醋意,但努力克制着。足疗后,冯小峰借口有事离开,吴红招了一辆“的士”尾随他到了南天宾馆,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房间。
她愤怒极了,在房门外拼命擂门,抬脚踹门。
冯小峰衣冠不整地开了门,铁青着脸骂道:“你跟踪我?你有什么权力跟踪我?”
见冯小峰变脸如此之快,吴红只得蒙羞而去。回到家里,吴红一夜未睡,痛苦极了,最终还是努力地说服了自己:自己的老公何尝不是一样的花心?这么多年不也是忍了?如今自己爱上了冯小峰,如果不想丢掉他,就得忍,就得包容他有别的女人!
几天后,吴红鼓足勇气乞求冯小峰原谅她,解释她昨天那般失态只是太怕失去他!冯小峰欣慰地说:“从古到今,优秀男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但在我心目中,你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吴红再次被感动得落下泪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天傍晚,冯小峰接到张慧兰的电话,再次约他在南天宾馆见面。冯小峰本已答应和另一个情妇黄烨共度良宵,但他无法抵挡张慧兰的邀约——张慧兰是他几个情妇中最令他销魂蚀骨的一个,于是对黄烨编造了一个理由,说今天不能过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和张慧兰一前一后走向南天宾馆时,被马路对面坐在车里的黄烨看得一清二楚。
黄烨远比吴红性格火爆,当即冲到街对面,扑上去搧了张慧兰一耳光,两人扭打在一起。眼见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冯小峰慌忙扔下两个女人,拂袖而去。
郁闷之下,冯小峰马上约见吴红,诉说了情人间争风吃醋的过程,无奈地说:“我只有这一个身体,她们却在那里争来抢去的,难道要把我分成几瓣,让她们个个都满意不成?罢了罢了,干脆将那几个女人都交给你管理了,有什么事你出面帮我解决。”
这番话让吴红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决心抛却嫉妒之心,担起为冯小峰“管理情妇”的重任。两人当时就在灯下,细细盘点了几个情妇的优缺点,把几个人的性格特点作了分析。冯小峰学以致用,运用刚学的人力资源管理知识,制订了周详的管理情妇方案,并为众情妇作了排序:吴红当仁不让坐首席,依次是二号张慧兰、三号李艳、四号黄烨、五号林玉华、六号陈静、七号刘姗。除了吴红之外,六个情妇的性格特点大抵可以分为四种类型:爱钱型、爱帅哥型、爱权型、爱吃醋型。冯小峰又提出,人尽其用,安排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情,有的主攻上级领导圈子,有的经营公司共享利益;将情妇们组织起来,结成严实、隐秘的网,不为人察觉地分散在各地。
吴红拍手称好,忽又想起一件事:上一次在足疗馆,自己就是从冯小峰的手机上发现了他和张慧兰约会的秘密。于是,她主动向冯小峰提了个建议:为他配备六个手机号,分配给不同的情妇单线联系,以免“撞车”。看到“首席情妇”如此体贴、能干,冯小峰也投桃报李,动情地吩咐吴红去单独开个账号,那些有求于他的人送来的现金,以后都存入她的私人账号!当然,卡号密码要让冯小峰知道。
在吴红的“科学”调度下,一时间,冯小峰和情妇们彼此满意,相安无事。
“官二代”王洋,大学毕业后只五年便成了副处级的年轻干部,他仍心有不足。知子莫如母,冯小艾对儿子的心事如明镜似的,她又对王文昭吹起了枕头风:“文昭啊,我们已到了当爷爷奶奶的岁数,可洋洋到现在还没有成家立业。不是他不愿,而是他没有经济基础,我们该帮洋洋一把!”
王文昭叹了口气,道:“我也急着抱孙子呢,可洋洋他在找对象这方面也太挑剔了……”
冯小艾不悦道:“洋洋不结婚是因为他没有经济基础,我们做父母的应当为他创造条件才是!”
“怎么为他创造条件?”王文昭急道。
冯小艾笑道:“墉州和颖昌两个市不是你多年的老‘根据地吗?你只要隔三岔五地给‘根据地的一些企业領导打电话表示关心他们就行了,具体的过程就让洋洋通过下基层去做吧,这对他也是个锻炼。让洋洋多接触社会,对他的成长也是大有好处的。”
王文昭总算同意了,但他又告诫冯小艾道:“你告诉洋洋,他下基层的时候,吃点儿喝点儿,甚至多报销些差旅费都没什么,但千万别收大红包!”
冯小艾连连答应。
搞定了丈夫,冯小艾叫来儿子,面授机宜:“洋洋,你不是想创收吗?你是共青团省委联络部的副部长,要多开展人际交往才能创收!你到你爸爸的两个老根据地墉州和颖昌经常走一走,同当地企业的老总多联络感情。只要你和这些老总有了‘感情,你就可以对他们开口说你经济困难,跟他们‘借钱……”
王洋恍然大悟,笑逐颜开。冯小艾又提醒道:“‘借钱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给他们留下任何字据!”
王洋开始下基层“联络工作”,起初,他心里没底,忐忑不安,很怕那些大腹便便的企业老总瞧不起自己,没想到老总们对他的到来不仅热情接待,临走的时候还无须自己说话,他们都会送上一张支票或银行卡,里面的钱数不菲!时间一长,王洋的胆子和胃口都大了,“下基层”越来越频繁。
只说颖昌市涡北县有家大名鼎鼎的双池酒业集团,其销售和效益都跻身于全国同类酒业前十强,董事长兼总经理名叫刘汉卿,是个能人。普通工人出身的他硬是凭着出色的管理,将原本破产的双池小酒厂起死回生,并打拼成明星企业、利税大户,他本人也曾荣获国家优秀企业家的称号,并兼任县委副书记。荣耀的光环和名利双收之下,刘汉卿忘乎所以了,开始贪污腐败,任人唯亲,欺压工人,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双池酒业几乎成了刘家的家族企业。工人们怨声载道,四处告状,甚至不惜停产罢工,进行抗争。刘汉卿心慌了,为镇住“民怨”,他极力想和分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王文昭攀上关系,但王文昭很不容易接近。恰在这时,刘汉卿听说王文昭的儿子王洋很喜欢下基层搞“联络”,不由喜出望外。
他主动与王洋联系,请王洋到双池酒业集团来“联络、视察”。王洋也是对双池酒业慕名已久,接到刘汉卿的邀请,一拍即合,高调到双池集团“视察”,从刘汉卿手中拿走了50万元。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了彰显后台分量,王洋悄悄怂恿母亲,让母亲说服父亲到双池集团“调研”。
冯小艾如此这般对丈夫一说,王文昭勃然大怒,说:“中央一再告诫党的高级干部不得搞夫人干政,你这不是夫人干政吗?你知道刘汉卿是什么人吗?到省里、到中央告他状的人接连不断,听省纪委的同志说,关于他的举报信少说也有20斤重!这样的人早晚要被处理的,你竟敢让洋洋跟他扯上关系!”
冯小艾大吃一惊,但仍心有不甘,吞吞吐吐道:“刘汉卿给了洋洋50万呢,全让洋洋装修新房了。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上哪儿找钱还人家去……”
王文昭一听怔住了,急得手足无措。思之再三,他只得前往涡北县双池酒业集团,名曰“调研”,实际上是为儿子“消灾”,更是为刘汉卿压阵,临走时还为刘汉卿挥毫题字:当代酒圣,商界奇才。
王文昭此番“调研”登报以后,工人们为之气沮,刘汉卿更是嚣张!
然而,按下葫芦浮起瓢,王文昭刚回到省城,他从前的老同事、如今担任宛陵市政协副主席的老蒋悄悄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冯小峰如今在宛陵市风流得很,情妇一大堆,争风吃醋在街上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希望他管一管自己的大舅子。
王文昭大惊失色,立即把冯小艾叫过来,气急败坏地一番训斥:“我让你好好管束两个弟弟,你是怎么管理的?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冯小艾对弟弟的桃色新闻不以为然,她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叫我弟弟长得那么帅呢?那些女人都是主动献身的啊!”
“你真是糊涂!”王文昭说,“自古红颜多祸水,许多落马官员不是被政敌打倒的,是被女人给淹死的。如果小峰再不收斂的话,休怪我到时候不讲情面!”
见丈夫凶巴巴的样子和恶狠狠的眼神,冯小艾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半个月后,全省农业产业化工作交流会在宛陵召开。王文昭暗暗拿定了主意:如果冯小峰的“风流韵事”确实是十分恶劣的话,就要立即与他“切割”,不惜大义灭亲,决不能让大舅子拖累了自己的前程!
冯小峰知晓姐夫要来宛陵,心中十分慌乱——姐姐已将此事兜底告诉了他,要他早早做好准备,好好向姐夫解释,争取姐夫的原谅。冯小峰明白姐夫绝不会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把事情琢磨来琢磨去,突然一拍大腿,道:“与其琢磨事,不如琢磨人!姐夫当年在颖右县同那个‘垃圾女局长有一腿,是一首《摘石榴》牵的线……嘿嘿,有妙计了!”
当下,他一个电话叫来了负责“公关上级领导”的张慧兰,如此这般一说,命她同林玉华今晚一齐去宛陵国际大酒店,来个“双打”,“攻关”省委副书记王文昭!
张慧兰知晓王文昭和冯小峰是郎舅关系,先是大吃一惊,又羞又恼道:“你这不是让我做乱伦之事吗?我不能答应!”
冯小峰明白张慧兰其实是拿腔作调,忙许诺道:“我和妻子早已同床异梦,你我情投意合,只要你能帮我化解了这场风波,我一定和妻子分手,同你结婚!”
张慧兰哪里肯轻信。冯小峰只好跑到内室,一番翻箱倒屉,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纸,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保证书。张慧兰拿着保证书,看了一遍又念一遍,小心翼翼装进兜里,方才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王文昭刚下榻宛陵国际大酒店,两位女士敲开了他的房门,其中一个软声悄语道:“王书记,晚上好!冯副书记因病住院不能前来汇报思想,特委托我俩向您问候!我们俩是冯书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您叫我小张,叫她小林好了。”
王文昭一下子愣住了。林玉华则笑盈盈地挽起王文昭的胳膊,道:“王书记,我们已经在酒店订了一桌酒菜,为您接风洗尘。走,咱们快去吧!”
王文昭情知从衣饰、气质、谈吐等几个方面判断,此二女绝非政府工作人员,但还是被她俩半推半就地拉扯着来到了牡丹厅。落座之后,灯光变成了粉红色,气氛也变得暧昧起来。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妙语如珠,尤其是那个小张,有着甜甜的歌喉,放歌一曲《摘石榴》,王文昭渐渐把持不住了。
说来王文昭并非放纵之人,但这两年,因冯小艾太强势加上更年期,对性事几无兴趣,王文昭深感苦闷压抑。今晚,在两个青春美丽的少妇左右夹攻之下,他的激情又被激发出来了!
酒宴之后,晕晕乎乎的王文昭又被两个美女搀扶到一间密室。密室里有一口荷叶造型的大浴池,热气蒸笼,碧波清影。三人举身赴清池,共享鸳鸯浴……
毕竟上了年纪,王文昭一梦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阳光洒满宾馆房间,两个美女已不见了踪影。
突然,他发现床头柜台上摆着一张刚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赤身裸体,左拥右抱。
王文昭渐渐清醒过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巨大的羞耻感使他狠狠地直捶自己的脑袋……
全省农业产业化工作交流会如期召开,又按时结束,王文昭自始至终没有同冯小峰“单独谈谈”。
此后,他对家族腐败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自己的把柄握已被在妻儿和小舅子的手中。
“郎舅共享情妇”化解了冯小峰的一场官运危机,为他立下大功的张慧兰怀揣着那纸保证书天天纠缠着他,催他离婚。没想到冯小峰翻脸不认人,脸一板道:“这是你情我愿之事,党纪国法也奈何不得我!”
张慧兰忍无可忍,从包中掏出了那张保证书。冯小峰只抱膀冷笑,张慧兰大诧,展开那张纸一看,竟是白纸一张,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原来冯小峰早有预谋,那天书写用的墨水乃是定期自动褪色消迹的植物颜料墨水!
张慧兰傻了,只得忍气吞声。
2004年春节刚过,冯小峰出任宛陵市委副书记,官场和情场都一帆风顺。谁知恰应了乐极生悲这句话,到了年底,他生了一场病,住进了市人民医院。起先,情妇们“有情有义”地轮番来探望他,然而做了透视后,医生发现冯小峰的胸部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阴影,怀疑是肿瘤。几天之后,情妇们一个接一个地销声匿迹了,唯有吴红一天到晚守在他身边,喂水喂药端便盆。冯小峰感叹,真可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哽咽着对吴红表示,他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妻子离婚,然后和吴红结婚,爱她到地老天荒!
吴红闻言好不感动,迅速和丈夫离了婚。丈夫逼着她净身出户。吴红毫不在乎,转身就去了医院,继续照料冯小峰。
十几天后,冯小峰的病得到确诊,肿瘤的怀疑被排除!不久,他就喜气洋洋地回市委上班了。到了情人节,冯小峰送给吴红一块劳力士手表,说她对他有恩,这块手表略表心意,是对她“劳心劳力”的酬报,还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人。不过,他再也不提和妻子离婚的事了,吴红几次想催他,但话到口边都因为怕他生气而忍住了。
不久,冯小峰情绪看上去有些失落,他花心、爱新鲜女人的瘾又定期发作。
为了安抚冯小峰,吴红决心私下里为他物色女人。她看准了一个在酒吧里唱歌、名叫丁小青的女孩,因为她看着很单纯。
在吴红的穿针引线下,冯小峰和丁小青勾搭上了。
其实,这丁小青是故作纯情而已。她本为东莞风尘女,因嫖客争风吃醋引发命案,在东莞呆不下去了,便躲避到了宛陵。为掩人耳目,她特意整了容,顺便做了个人造处女膜,以便钓个“金龟婿”,不承想运气太好,只一竿便“钓”出个市委副书记!
丁小青对冯小峰使出了全身解数,冯小峰哪见过如此清纯而床上功夫又了得的“女孩”,沉醉温柔乡里,也就渐渐疏远了吴红。
有一晚,在吴红的一再恳求下,冯小峰来到她所在的宾馆同她约会。但丁小青的电话一直打过来,冯小峰简直坐立不安!
吴红悲从中来,感叹自己“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默默地铺好床,还指望得到冯小峰的爱抚,但没一会儿他就小声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吴红哪肯放他走,抱住他的腰恳求他离开丁小青,哀求道:“真正的愛情是容不下第三者的,第三者必须离开!对我俩来说,丁小青就是第三者!”
冯小峰别过脸去,道:“我告诉你,现在你才是第三者!”然后用力推开她,就要迈出门去。
吴红大受刺激,尖叫一声,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切割自己的动脉,鲜血狂喷而出。冯小峰慌了,不敢见死不救,急忙把她送进市医院,自己却转身离开,但已经被医生和护士认出来了!
吴红幸而没死,住院一星期后回到家,却发现当初冯小峰交她保管的所有钱物都已被取走了,只剩下一张银行空卡,而他给她置办的爱巢房间的钥匙也不见了!吴红痛心疾首:自己不为钱不为利,这么多年的情感付出被如此践踏,真是白白地痴爱一场!
她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疯了!
疯了的吴红走上街头,像祥林嫂一样四处向人讲述冯小峰对她的所作所为:“我真傻,真的。我不该爱上他……”
路人有的同情她,可怜她,也有的觉得她很可笑,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更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音,然后去了市纪委……
再说王文昭从宛陵回来后,对前途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冯小峰如此行事,早晚要出大事的!
然而这一年对王文昭来说,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年。先是他在颖昌市的两个后任——市委书记王尧忠和市长钱少新,双双因腐败被中央查处,先后落马。最终,王尧忠被判处死刑,而钱少新则被判处无期徒刑。
消息传来,王文昭大为不安。虽说这一震动全国的贪腐案与王文昭本人并无多大牵连,但这两人都是当初他一手提拔、举荐上来的,难保不对他的仕途产生影响。接着又传来一个令他更心惊肉跳的消息——双池酒业集团的老总刘汉卿被省纪委“双规”!他马上想起了王洋收的那个50万元的红包,急令冯小艾母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涡北县,退还给刘汉卿的家人。
不承想刘汉卿的家人也全都卷入了刘汉卿贪污腐败案,行动自由被限制,根本找不着!冯小艾母子惊恐万分,悔得肠子都青了,只得打道回府。
听了母子俩的汇报,王文昭夜夜噩梦不断。
更令王文昭不安的是,在接下来的年后省“两代会”换届选举中,组织安排他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转任省政协副主席,贬官一级。这一不寻常的人事安排,不仅使王文昭的“三公”梦碎,更使他坐卧不宁:莫非这是中纪委要对自己动手的前兆?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考虑后路!王文昭做了最坏的打算,开始将钱财转移,还将一部分钱立即退还行贿人,又往墉州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冯小章,将自己受贿的500万元赃款交给他保管——他以为,家族中只有冯小章算是“清白”的了!
冯小章捧着沉甸甸的赃款,两手发抖,好像捧着的是火炭:他这一趟来省城,本来是打算求姐夫帮他一个大忙的!
原来,冯德贵的公务员身份被人举报,有关部门严格审查冯德贵的档案材料,终于发现了那几枚假公章印戳,将冯德贵拘捕了。冯小章吓坏了,唯恐办案人员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便想拜托姐夫为他说个情,没想到姐夫遭遇的麻烦比自己的还要大!
王文昭又想起生活在山东老家小王庄的父母和弟妹。这么多年,除了每月给父母寄些生活费及有数的几次返乡探亲之外,他几乎没有孝敬过双亲,愧为人子啊!
当下,王文昭以给父亲做寿为借口,请了几天假回到了老家。这一次,他给老人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可王成金脸上并没显出多么高兴的样子。
晚饭罢,爷儿俩唠嗑,王成金突然又对儿子讲起了“三槐堂”王家的故事:“昭儿啊,你知道王文正公的子孙为什么将他归葬莘县吗?是因为王文正公心中有愧,无颜见父亲于地下!”
王文昭愕然道:“王文正公一生清正廉洁,做过什么愧事啊?”
“做过一件身不由己的大愧事!”王成金一声长叹……
北宋第三位皇帝是宋真宗,在位时曾御驾亲征,同辽国打了一仗,雙方订立澶渊之盟,大宋朝每年要向辽国奉送岁币。宋真宗深以为耻,便有倿臣建议他假造天书和“祥瑞”到泰山封禅,以示镇服四海,天下太平。宋真宗大喜,却又担心时任丞相王旦反对,便派人先去试探一下。果然王旦强烈反对——弄虚作假、粉饰太平且又劳民伤财的事情做不得!宋真宗心生一计,找了个借口召王旦入宫赐宴,宴罢又特赐王旦一樽御酒。王旦回到家打开酒盒一看,里面盛的居然全是价值连城的上等珍珠!皇帝向大臣行贿,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其意也不言自明。第二天朝堂议事,王旦对泰山封禅一事不再反对。不过,王旦至死都对此事心存愧疚,那樽宝珠他一直原封未动。直到临终之际,王旦叮嘱儿子将那樽宝珠捐赠给寺庙,自己死后依照僧道之例殓葬,等同将自己从族中除名……
王旦去世后,其子虽将那樽珠宝捐了香火,但没有遵照遗嘱安葬父亲!令人奇怪的是,汴梁郊外的王氏墓园从此夜夜闻鬼泣,王旦之子知道这是父亲的灵魂难安,只好将父亲的灵柩迁移至祖籍莘县……
“鬼神之事,且不论其有无,但不论怎么说,王文正公实在晚节不保,有损三槐清风!”王成金喟然感慨,随之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昭儿,树老根多,人老话稠。为父今日多嘴,为你讲王文正公受皇帝贿赂而终生有愧的故事,实是希望你保持好晚节,走好宦途最后一步!”
当夜,睡在东厢房的王文昭夜不能寐。半夜时,他悄悄起身,来到轿车后,打开轿车后盖,从里面掏出两大包捆扎整齐、塑胶袋封实的钱,又走到东边的两棵大槐树下,相看好方位,用铁锹在槐树下各挖了个深坑,把两包钱埋了下去……
这两包钱整整100万元,是王文昭原本准备留给父母养老的,可父亲的那一席话使他难以开口,只好趁夜深人静之时深埋于大槐树下,以后就留给弟弟和侄子吧,弥补一下自己多年缺失的亲情……
靴子终于落地了!
仲春四月的一天早晨,冯小艾洗漱完毕,一如往常在庭院里的广玉兰树下练习八段锦。到底是专业演员出身,尽管已是50多岁的人了,但她的身段依旧苗条而柔软,一招一式,有松有紧,舒缓流畅。
这几天她的心情总算放松了些。从九华山拜佛回来后,她又不惜重金拜访省城的一名精通阴阳术、能让人逢凶化吉的“大仙师”。“大仙师”让她买来一条领带,又在领带的小剑内侧缀了个粉金的“万”字佛符,最后告知她——只要她丈夫佩戴了这条领带,四季不离脖颈,即可万事平安!
冯小艾回家后,天天让王文昭佩戴这条领带。王文昭几天前率领省政协法工委一干人马到江城市调研去了,她这才有心情出来练练身段。
冯小艾正练得起劲,却见单位的负责人引领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几位陌生人是省纪委的工作人员,因刘汉卿供出了冯小艾参与受贿,他们当即宣布对她进行“双规”。
冯小艾又急又怕,结结巴巴道:“我要跟我家老王打个电话!”当她得知在昨晚王文昭返回省城后即被“请至炮院”、而他们的儿子王洋也同时被“双规”时,她一下子瘫坐在地……
炮院是解放军炮兵学院的简称,是中纪委的办案点,在省城,“请到炮院”是民间对“双规”的代名词。在炮院招待所的一处房间里,面对中纪委的年轻办案人员,王文昭情绪激动,失态地高声叫嚷:“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我?我是省政协副主席,党的高级干部!请你们马上放我出去,我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见王文昭态度嚣张,极不配合,一个工作人员为防止出意外,走上前把他的金利来领带解了下来,顺手往桌子上一撂。另一个工作人员一眼瞧见了领带小剑上那个金闪闪的“万”字符,不由一声冷笑:“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老共产党员,怎么还迷信旁门左道、乞求佛祖保佑呢?”
一闻此语,好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王文昭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更令王文昭想不到的是,办案组的组长居然是他当年在古黄的老熟人周大学!一时间,王文昭感慨万千: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人家成了主审官,自己成了阶下囚!
略一寒暄之后,周大学道:“文昭,你我可算是古黄老乡,想当年,咱俩都把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留在了古黄。我记得古黄的城隍庙别具一格——别处的城隍庙都供奉头戴双翅官帽的城隍老爷,而古黄的城隍庙供奉的却是手拿破扇、从未做过官的济公,庙门有一对联,‘莫糊涂磕了头就去,须仔细扪着心再来;大殿内也有一对联,‘此间尘虑尽,这里梦魂清。如今想来,这两联着实意味深长!文昭,你回去后再琢磨琢磨这两联的意思,三天后我们再谈,如何?”
三天后,仍在炮院招待所这个房间,头发凌乱、两眼血丝、一脸憔悴疲惫之态的王文昭开了口,将自己以权谋私的受贿罪行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受贿款项和数字很快突破了1000万,令记录的中纪委工作人员颇感吃惊!
周大学点了点头,温和而又不失严肃地道:“文昭,看得出这三天你想了不少,也差不多想清楚了。不过,作为古黄老乡,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该交代的要全交代,不要有丝毫的隐瞒!这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望着周大学满含期待的目光,王文昭一番犹豫,艰难地嗫嚅道:“还有最后一笔钱,埋在我老家大槐树的底下……”
随着案情的深入审理,冯小峰和冯小章理所当然地被“挖”了出来,先后被“双规”。“江淮第一权力家族”轰然倒台,在政坛上引发了一场肃清腐败链的强烈地震,一大批被王文昭提拔重用、被称为“王系人马”的县(区)委书记纷纷落入法网,墉州和颖昌为“重灾区”。
2006年6月8日,冯小章因涉嫌犯受贿罪、伪造国家证件、印章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他刷新了当年腐败官场的一个记录——228次受贿,卖出69顶乌纱帽。
冯小章被宣判的第二天,其兄冯小峰也因涉嫌受贿被押上了某市中院刑事审判庭。两个月后,法院作出一审宣判,依法判处犯受贿罪的被告人冯小峰有期徒刑十年。冯小峰身穿黄马甲,眼神黯然,面容憔悴,而在法庭一角的阴影处,特意赶来的吴红望着这个站在审判台上、自己刻骨铭心爱过的男人,悲泪长流……
隨后,冯小艾和王洋也因受贿、滥用职权等罪名被捕入狱。
2006年9月,最高人民检察院指定山东省人民检察院对王文昭立案侦查。第二年11月,山东省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此案。起诉书指控,16年的时间内,王文昭利用职权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44人(单位)给予的财物共计294次,合计704万元,构成受贿罪;另有810万余元的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构成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法庭上,王文昭完全认罪,作了法庭陈述,他最后说:“我醒悟得太晚了。我愿意现身说法,警示广大干部,并争做从宽处理的典型。”记者采访了旁听席上一位对王文昭了解很深的教授,教授直言不讳王文昭认罪态度好,是想保住脑袋。
这里有前车之鉴,譬如此前的副省长王尧忠,也是济南中院审理的,他受贿517万元被判处死刑,就有拒不认罪的因素。考虑到王文昭能够坦白其受贿罪的大部分罪行,赃款已全部退缴并有自首行为等情节,法院遂依法以受贿罪判处王文昭死刑,缓刑两年执行。
王文昭被押回看守所的第二天,周大学以中纪委办案组组长的身份,最后一次同他谈话。王文昭一见周大学,连忙躬身致谢道:“谢谢你那一次对我的提醒,让我主动交代出了那100万,法院因此认定我是自首。是你保住了我的脑袋啊!”
周大学摆摆手,笑道:“保住你脑袋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法庭上要争做从宽处理典型的表态,而是你的父亲王成金老人家。”
“我父亲?”王文昭瞪圆了眼睛。
“去年初春,你回家为你父亲做寿,到了第二个月,正值槐树长叶开花的时候,可你们家东面那两棵去年犹是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竟然枯死了!你父亲很奇怪,便让你弟弟挖掘槐树的根部,这才发现了你埋下的那两包钱!你父亲没有迟疑,立即让你弟弟搀扶着他,千里迢迢来到省城,直奔省纪检委举报你贪污腐败!临走的时候,你的父亲流着泪对省纪委工作人员说‘不要把这事告诉我儿子,就算我替他自首……而后来你也把这一笔赃款交代出来了,这才是法庭认定你有自首行为的真正原因!”
王文昭惊呆了——“三槐堂”的槐树,难道果真有灵?
周大学又痛心疾首地道:“文昭啊,你稳重有才干,尤其是在‘三农方面的建树,中央是认可的。但你忘记了初心,实在太可惜了!你的腐败问题,追根究源,要从颖昌说起。政声人去后,官德闲谈间。你自以为你在颖昌的官声和口碑要比后任王尧忠和钱少新好得多。然而,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比如,王尧忠和钱少新各有入木三分的绰号,其实你也有,老百姓直呼你为‘王卖官——颖昌买官卖官,就始于你王文昭!还有一首在颖昌流传极广的民谣——只要反腐抓得紧,早晚揪出钱少新;只要反腐不放松,定能抓住王尧忠;只要反腐不动摇,就会查到王文昭。由此可见,老百姓的眼睛雪亮着呢!”
王文昭低下了头,涕泪横流,喃喃道:“我有罪,我有大罪,罪该万死……”
王文昭被关进了秦城监狱。在他入狱的第二年秋天的一天,他透过狱中狭小的铁窗看到两只麻雀在自由地追逐嬉戏。他大气也不敢出声,生怕两个鸟儿飞走,满脸羡慕——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忽然,他看到一只麻雀的嘴里叼着一片树叶,飞到了他面前的窗台上,将树叶放下,高飞而去。王文昭抖抖地伸出手,捏起那片树叶仔细一辨,竟然是一片槐树叶!
秦城监狱内并无槐树,鸟儿从何处衔来这片槐树叶?不祥的预感使他浑身战栗,号啕大哭道:“我的父亲一定不在人世了!我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他老人家……”
果然第二天,监狱干部转告他,接到山东他弟弟打来的电话,说他父亲昨天去世了……
鸟儿衔叶报丧,与当初王文昭老家的槐树蹊跷枯死一样,着实令人称奇——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的有天人感应?不得而知。此事传遍了整个秦城监狱。秦城监狱的囚犯尽是“不凡”之人,闻听之后无不心有戚戚!
五年后,王文昭因病去世,而此前一年,悔恨不已以致抑郁成疾的冯小艾先他一步而走。
根据王文昭和冯小艾夫妇的遗愿,他们被安葬于黄河古道的黑龙潭边——当一个人走到生命的终点,最怀念的是生命历程中最纯真、最圣洁的东西。黑龙潭,成了他们夫妇灵魂的栖息地。墓前立一青石碑,碑上铭刻对联:齐鲁青衿魂断槐风,江淮红装泪淹秋雨。
黄河古道依旧滔滔东流,千秋功罪,任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