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
寒 光
这满眼的碎银子,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
不飞扬,也不尖叫,它们只以抚摸的形式,
在内心,反复地撕扯,摩擦,反复地闪动……
它不掀动波浪,只无边地,细密地,平缓地,
安静地奔涌,像撒盐粒一样,一小把,接着——
又一大把,但不是雪,但比雪更意味深长。
庭院里的梅花欢喜,丘陵坡地上的荊棘花
更欢喜,但这些都是偏安一隅,零碎的琥珀,
都是丢失了城池,山峦,江河和故里的事物——
这低低的寒,低低的光,低低地走过尘世,
似乎去赴一个约会,又似乎并无人可约可会,
似乎是月光刚好把它带到这里,我刚好经过——
这微风中抖动的针刺,让河岸没有理由地
弯曲,偶尔有一只蜜蜂从蜂箱里,探头探脑
爬出来,抖抖翅膀,试着飞了一下又飞了一下——
接着,一只又一只的蜜蜂,倾巢飞走了——
接着,月光一闪一闪,落下无数的霜粒,
如那些停止在风中的金属,山野顿时寂静无声。
蓝
仿佛许多人走进了春天,摘花闻香,仿佛许多
人,走进了所热爱的光芒之中,宛如约定,
将自己交给了他乡明月,和窗外翻腾的大海。
清风不问候流水,大海不表白自己的蓝——
许多人只看到了无边的铺展,和跳跃的浪花,
望不见不动声色的蓝。如果浪花谢尽——
那钟摆的滴答声,将让给时间,那大地的空白,
将让给云朵,那蓝,将让给天空,那海蓝将成为
瓦蓝或蔚蓝,让一个面朝大海的人,也面朝春天。
蓝色的丝绸,柔软,舒缓,蓝色的油彩,广阔,
弥漫,蓝色的夜晚,捧出了星辰,蓝色的安静,
捧出了安静的山谷与溪水,如果爱,就爱着蓝吧——
那汹涌的蓝,腼腆的蓝,袅袅的蓝,说不定还会
爱上一尾鱼在蓝中的低吟,一双翅膀在蓝中的思念,
爱上内心的一抹蓝,紧紧相拥着,将你带向深与远。
大海的蓝低于大地,天空的蓝高于春光,不会
在岁月里渐渐老去,也不会在身边被慢慢用旧,
仿佛世界的幸福场景,谁也不舍得浪费和挥霍。
雪:练习曲
疏朗的雪,不是一朵一朵地下,不像棉花急着
要包裹住什么,细致的雪,是一粒一粒,细小的,
不紧不慢地下着,像一种提醒,更像一种练习——
比如爱,小小的,随时可以消失的,比如更爱,
慢慢地到来,一点一点地到来,仿佛永远——
仿佛深深,仿佛一些会飞的动词,说着这爱……
练习的雪,在更大的雪到来之前,就像一些
平平仄仄的省略号,在辽阔的平原叮当作响——
就像月光遮掩,让岁月有可能近了,也可能远了——
这些雪,不团结,不亲密,一粒一粒的雪像一只一只
萤火虫,拖着小光明,在凌晨五点,我听到的声音,
是一对小鸟在雪粒中唱给天堂的歌谣,断断续续。
隐喻的雪,如一粒一粒的盐,千里万里的相思,
从今天的故乡来,还没有回到明天的村庄——
它们安静,无助,练习着在松弛的平原开满缓缓的白——
像漫天的星星,发出微微的光,没有尘埃飞动,
也没有影子在摇晃,像无孔不入的蚂蚁,就要爬过
漫漫黑夜,就要完成一生中最艰难和美丽的爱情。
慈 爱
到我的水边来吧,亲爱的,像窗外的月光,
它知道一切,它什么也不说,它长得真像
我们的爱情啊,并且越来越像……亲爱的——
甲虫低声说话,水波微微荡漾,多好的夜晚,
水草彼此取暖,浪花要变成火焰,多好的春天,
到我的水边来吧,亲爱的,真有那样的世界——
河流的尽头,是无边的蓝,花蕊里的露珠,
是安静的星星,连小小的昆虫都唱起了无词
之歌,连叶子都想变成蝴蝶……亲爱的——
到我的水边来吧,就像从一面镜子,光着
小脚,跑进另一面镜子,从水仙盛开的此岸跑到
柔美外泄的彼岸,如鱼和水,执手言欢——
细小的植物,草色深深,岩石坐在水边,想入非非,
晚风轻吹,空船悄然转身,而我来不及苍老,
就像你还来不及把自己打开去欢喜。亲爱的——
到我的水边来吧,到这里来悄悄爱一个人,
端庄地爱,一丝不苟地爱,深深地爱,优雅地爱,
到我的水边来吧,亲爱的,这里所有的爱都像慈爱。
他 乡
火车。站台。迂回的台阶。回头的影子,期期艾艾,
半轮明月,向你静谧的深处靠近,道路很远,
他乡一定藏着寺院和流水,就像你的眼睛里——
流出的,除了泪水,一定还有别的什么,比如时光
挤入的灰尘,比如形而上的爱情,或形而下的爱情,
比如岁月远逝,镜子破碎,那也是一滴滴的心疼。
还有安静,那是千里之外的安静,还有匆忙,
那是一公里之内的匆忙,还有那持续了很久的冷,
背后的冷,就要变成可以原谅的蔓延,甚至是暖——
想象的暖,回忆的暖,永远的暖,像拥抱
在一起的两个渴望的身体,像一封就要抵达的家书,
你要与凉风一起摇晃,忍耐,宽谅,心甘情愿——
在他乡,你要把这一切变成灰烬,再开出红花,
你要准备好,为突然到来的欢颜,藐视世界所有的
黑暗,你要无限缩小,隐入低处,像小蚂蚁那样——
不停地奔行,用单薄的小身子去裹走一个春天,
像一块石头那样,在时光里磨练出一副好意志——
在他乡,不仅仅是火车和站台,不仅仅是最深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