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作品(黑龙江)

2019-06-25 10:52
星星·散文诗 2019年3期
关键词:山峦苔藓深渊

石头上的几块补丁(四章)

结局或宿命

我每天,每时每刻,都站在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四个方向,四座被削掉主峰的山峦。一棵树也不曾生长,山上的石头,被雾层层包裹,很少显露出真正的面孔。我绕过东面的山峦,是无尽的大海,整个海面都燃烧着火焰;我爬上南面的高山,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沼泽,一匹被削掉左耳的马匹高高跃起,又沉沉落下;我攀上西面的高山,却被锋利的石头把掌心划开,血在石头上流淌,很快就长出了苔藓;当我置身北面的山冈,月亮已经卡在半山腰。我在月亮里看见了一封被遗弃的电报,字迹依然清晰,但是全部的内容与我无关。此时,风涌起雾的波涛,月亮隐去面孔。我伸出十根手指,企图把风扯开一个口子,从而返回地面,但我无能为力,风在破碎的同时,也在忙着缝补自己。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四座山峦在缓缓地移动,并发出低沉的吼声。我听见石头和石头摩擦的声音,我看见了四溅的火星瞬间融入浓雾,我也看见自己的另一张脸,正在电报纸的后面不断地坍塌,又形成。当四个方向,四座大山紧紧聚合在一起,我不再把自己怜悯。

我终于变成了一块石头,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天地之间,顷刻间静了下来,有一道光悄悄地照亮了那未干的血迹。

我们的角色

我们是好多人中的一小撮。在松花江和嫩江的交合之处,滩涂上落满了乌鸦。没有一只发出鸣叫,没有一只把我们看见。在乌鸦的脚下,是我们双脚踩过留下的深深的印痕,盛满了雨水,和落日的余晖。乌鸦黑亮的翅膀,划着暮色,和在暮色中返回村庄的人们。而对于我们,一只乌鸦并不知道,他在暗中把我们护佑,我们说过的话,被它反复地删减,修正,最终才被那些细微的事物听见。

两条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每一滴水都张开了臂膀,每一滴水都闭紧了眼睛,收紧了呼吸,他们相互撞击,破碎,再融为一体。水和水不需要相认,也不需要分出善恶,水有水的语言。乌鸦在学习水的习性,但是它永远是暗夜中的污泥,水中的黑石。它是我们这一小撮的见证者,在昼夜的缝隙里,它是两条江的巫师,成全了一次交融。

我们这一小撮,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拖拉机在泥土中压出深深的辙痕,塔头上的绿草渐渐枯黄,渔网没来得及缝补,离群的绵羊眼含泪水,成群的牛羊丢失了主人,遗落在田地里的玉米粒和麦子,对那满天的星辰说了些什么?

午后的深渊

每一个午后,我醒来,都面对一个巨大的深渊。或是,我从那深渊里,拼尽全力爬出来。当我意识到我仍然在,但是被某种力量按在一个渊薮中,我僵硬的四肢被悄悄刻满了支离破碎的岩画。那些猛兽的热血,划进石头里的食指,在我身体上刻画的图形,深深浅浅的,当风吹过,那些麋鹿、狍子、白狼、灰兔,那些躲藏在深山里的精灵,正在醒来,挥舞着自己的影子。

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在挖掘,一个绝大的,无声的,环形下坠的空间。我不知道自己慢慢下坠的过程,这个世间发生了什么?我遗落在尘土中的蓝色玩偶,草丛里迂回的孩子,黑白相间的宠物狗,晾衣绳上晶亮的雨滴……它们是否为我的坠落而懊悔。

又是誰让我醒来,一点点地感觉自己的存在——在深渊里,我漆黑的孤独弱不禁风,而窗外,午后的广场上,在流行音乐里跳舞的人们正高高举起双手。我不敢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我是所有幻觉的一部分,还是我正回到他们的中间。对于我,任何一种选择,都是背叛,更是决裂。

寄生与偿还

没有一棵树与我毫不相干,没有一棵草离开过我的身体,没有一滴水不是从我眼睛里分娩。没有一块石头不是在我的后背上站立,它的筋骨上弥散着深绿的苔藓,苔藓的骨缝里长出了蒲车轮菜和十月的菊花。

我为什么要说出这些秘密呢?当我置身嫩江的终结地,大地无声,最远的星辰发出隐秘的光芒,被我在一粒稻谷中剥出来。最小的孩子,伸出嫩绿的脚丫,他刚刚在残茬中踏过一层薄薄的霜雪,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要向他索求什么?七星瓢虫成群结队,在我的肩头昂首,它们在祈祷什么?这秋天,不甘于沉寂的只有我,渴望在卑微的事物里长存记忆。

一条江也是我的一部分,额头隆起的乡野,又随着缓缓降临的暮色回到人世。我用指甲剪成一叶扁舟,在自己的身体里划动,那些渐渐远去的,铁锚上的锈迹,沙粒中的玛瑙,乡村女人头饰上的微微荧光,夜色中敲着江堤的马蹄,指尖上的初雪,我把这些交还给夜晚,那些奔波在此生的人们,才能过好余下的时光,心安理得地与我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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