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女人的二十四小时(组章)
她只是一个影子
黑夜正在下沉,白昼即将上升。
黎明从一场大雪抽身而出,反复拍打倒悬于半空的窗子。
风从左耳拽出,藏了一个冬夜的颤栗抵达右手,覆在雪山之下,覆在荒原之上。
到处空荡荡,她没有自己的重量。夜与昼要在此刻分出疆界,背弃而去。
梦中的大雪弃她而去。醒在清晨五点的床上,任由一只冰凌划破皮肤。
天空仍被黑夜占领。
黑夜给予了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走动,像越过秦岭的河水,把自己悬挂四壁。
她没有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她没有自己的故乡。没有自己的屋子。没有自己的男人。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自己的身份。没有自己的年龄。有时单纯像十五岁少女,有时苍老如同一堆白骨,已被月光杀死了千万遍。
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是手骨末端的一个指纹,摁在冰冷的机器上,蓝光显示出她惨败的一生。
她仅剩的,就是那108斤的雌性之躯。只剩下徒为女人的影子。
破晓之歌
登台时间即将来临,现在是上妆时分。
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奏起来吧,为了这个娇艳的生猛的唾手可得的女人。
戴上香槟文胸,拉上透明丝袜,套上钴蓝色鸢尾花金丝绒半身长裙,外套,就那件痞子氣复古西装。略带中性风格的装扮会让她如一阵不可捉摸的海风。
灯光是如此挑剔,她必须占领他的目光。
一张脸书写了一个女人的世界。
呵,她聪明地遵循这个戒律。
瓶瓶罐罐的植物精粹,那些来自大自然的光华,而今涂上她的脸颊是它们作为一种植物最光荣的使命。一支针管模样的玻尿酸,A型肉毒素,纳米胶原蛋白,作为数据时代的女人,要用一张脸为化学实验做出贡献,用婀娜的身体为物质文明进步做出贡献。
你看,他们就是这样肆无忌惮亵渎你的美丽,在你早已解放多年之后。为你戴上了更加漂亮的花环镣铐。
你没有反抗。表象的价值在重塑。
藏身人海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把故乡带在身上。
六盘山缩影成胸前丘壑,马莲河流淌成眼中泪珠,白杨树是行走的脊椎,红高粱是双靥的腮红,是惟一能够摘取的羞涩的理由。
黄河水烧成了杯中烈酒,倒灌而下,那些鲜红色血液此起彼伏。
生命得以流动,白昼破晓而出。
在白天看见黑夜,在人潮撞见一粒埃尘。
城市如汪洋大海,你的璀璨抵不过一颗泡沫的衰败。
人和人变成一粒麦穗,挤在困厄的车厢。春风无法吹度,每个人的心都在翕动中渐次闭合,上锁。
她的硬朗有图为证,城市的坚固有图为证。
那些看不见的,渺小,麻木,妥协,沉默,失去,宽宥,颤抖,忍耐,疲倦,懦弱,困惑,孤独,疯狂,僭越,阒静,抑郁,无端泪涌……有图为证。
被嫁接的爱情
有人携夤夜的风雪赶路而来。
面对面站着,中间的空荡如风呼啸。月亮降下冰凉的垂怜。
面对爱情,女人的直觉让她无法抛却自己的性别。迷惑她的焰火再次升起。
赤焰之上温烈酒,醉意使她装傻,甘愿露出软肋。
都说好月挂千山,好酒识女人。酒的醇香使她再次看到溪边饮水的小鹿,于是柔软被唤醒。她还是如水温软的女人,甘愿滋养一切,辅佐一切。
做月亮的光晕,山河的袈裟,他心里的一瓣温暖。
酒醒,人醒,爱情的幻觉也醒。
房子是租来的。连他,她也是借来的。
每个周日黄昏,他携着风暴来到她的房间,打开卧室的门。
“我只借你三年。”她说。
我们可以相爱,喝酒,在冬夜里撞击取暖。三年之后,请你离开。
你的租约到期,应该回到你的疆界。
最好的时光一去不返。
她曾试图打破这堵二十四平方米,去远方流浪。
像一个亡命之徒,为彼此,奉上刀子。或者余生。
寄居者寓言
子夜的露水在旷野上升,万物酣眠,没有人愿意起死回生。
总还有兽物在深夜清醒,城市上空听见孤独的变形。
暧昧川流不息,夜的深度足以包容一切。心中鲜明,但不道破。
用更高明的方式来一场较量。她也成为操纵者,做木偶也做王者。
摘下河流的瞳孔,为生活献上祭品。
她不是天生的游戏者,对操控的兴趣乏善可陈。
她只想要一棵树,他们却误以为她想占领整片森林。
在对立事物的两面保持平衡。明暗,生死,两性。
自由转换如鳐鱼的腮。
在接近窒息的空间,努力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