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彪
这是三月的夜晚,睡眠走丢的三月,月亮被谋杀的夜晚。
从月亮被谋杀的那天起,黑夜里到处都是秘密,躲藏不住的声音把众生推向悬崖顶端,有人千里夜奔,再快意恩仇的事醒来都是黄粱一梦;有人自认蝼蚁,钟鸣鼎食倒不如苟且贪生。开不了口的岛永远沉默,脱下孤独的将相王侯和贩夫走卒,纵身一跃,皆是山川湖海。
白日里有花鸟弄好,夜晚有虫兽互鸣,耐看的东西见了光显得和谐又平静,躁动的情绪脆弱却生机。昨天傍晚,弄堂外边儿有警车来过,车顶的红蓝灯闪烁盘旋,弄堂尽头的风远远地吹过来,沉醉不知归路,那精瘦的秃树一言没发,有人在暖橘色的路灯下走回家,一手牵绊,一手遮天。公交站台下的路人侧着身体胡乱地摇摆手臂,他左手在口袋里约摸着,右手里的公文包上裹了一层灰,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嘴里哝哝嘟嘟着,左顾右盼的人群开始相互打量,公交车靠近的时候他眯了眯眼睛,转过身化作一只逆流而上的鱼,继续开始了等待。忽然想起去年的一个清晨,七点半,坐爸爸的车到公路边等车去另一个镇给一群孩子上八点半课,那是收官的一天,孟春的露水裹挟着猎猎阴风,行人密织如雨,百步踏春寻。等的车半晌未现,旁边车位上停靠着一辆旅游大巴,里面走下来一位师傅——
“你到哪里去?”
“A市”,我用A市话试探他,到市里的车子很多。
“我还以为你去B镇,我出去跑车经过那”。
我没做理会,继续盯着前方红绿灯路口放过来的车辆。
“我看你是学生才问你的哩,不要你的钱,我低头闷笑。
“叮铃铃,叮铃铃……”那师傅侧着头准备和电话那头迟到的导游接头,他眼角的眼纹一摞一摞,灯光印在丘壑里,十分明目。“导游马上就到了”他转过身一脸轻松的模样。
“我的车也到了,我赶时间,师傅谢谢您。”那天早晨我突然觉得生活好像很少这么清爽过,好像前方的晨霜都被这个陌生人投來的温暖消怠了,那一刻我因为没说实话,内心的愧疚像藏不住的喷嚏,招呼都不打就撕裂而出。
有人的梦想是足不出户不工作,只做所爱之事,哪怕只是猛烈地抽烟,有人的梦想却是看人山人海,还有人总想逃离灾难,他们把平生所求抑于心底,还有些没能藏住事的人往往都被认定为有精神疾病,具体表现为为人处事太吃亏。我怔怔地坐在那里,又想起春媚笔下的四月——一个唯一记得娜娜的人,娜娜是四月的女儿——由于吸毒造成内脏功能衰竭溘辞人世,而延续女儿的存在是支撑四月度过无数个孤独痛苦夜晚的力量,我不禁浑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他们因丧失而孤独,因思念而自责,因痛苦而恐惧,因绝望而欺骗,因渴望而疯癫,与普通人并无二异。这些人处在这世上好比一面镜子,常人站在镜子的正面,影子站在镜子背面,人性光辉的投射下,影子视常人炳若观火,而所谓正常人只看得见自己。如果今天醒来的阳光洒在松黄的床头柜不是金黄色的,那一定是清冽的白,存在的一事一物,芳香、金属、照片、袜子、摄像机、书籍,都将充满焦虑和不称意,深夜里打开冰箱透出的光亮,是起一罐啤酒的声响,孤独并没有形状。
人间悲剧和喜剧一样好看,喜剧大师总是引人发笑而后情节逆转,还得和悲剧握手言欢。悲剧有时候能拯救一个人,然后把人丢进另一个坑里,在坑里找寻到的快乐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喜剧,因为悲剧更悲就在于悲剧本身带来的效果是别人理解不到的皆大欢喜。人到了某一阶段就会病一次,这种病是从心灵到身体的,其实它的出现,并不是完全的消极,它反而是人“复活”的一个对比,就像从未品尝过苦涩的人,也无法尝出甜的层次一样,他们都是生活的一部。为了避免坐着噬夜太过疲惫,我准备在三点钟出门,去看看灯光打在樟树叶上,去“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曾试着往林子深处走,那里疏影横斜成山,树干之间透出细腻的光,脾气躲进影子里,蝙蝠也不和我说话。孤独可能就是意识随依靠体离开,然后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心里,原以为带走意识的依靠体的附属品可以照亮灵魂,结果时间越长,越是发现它们只是站在外界争吵的对立面。然后杂音在外界,自己既走不出去,也不让别人走进来,它总是俱形俱隐,满目花草美好而充满意义。
刚生长出来的酣眠开始在黑夜里打滚,阳台上的风将我紧紧捆绑住,割得生疼。我看到那路灯下的年轻人还在跳跃拉扯,白织灯倾泻在墙上,一圈墙灰倏然落地,白日里的这道屏障到了夜里呈现出灰白色,好像死亡里的光,把年轻的眉头梳得整整齐齐,好生寂寞。那些将信将疑的东西在无人过问的角落突然就跳了出来,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以警醒与告诫丢了记忆的人好好把握光阴。噪声平复下来,巨幕上,星星闪烁和心脏跳动是同一个频率,生猛的怪物也开始沉睡,梦境把沉重的思想一把一把吃掉,人便开始接受自我。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想明白了,而是觉得它们不再重要了,既然月亮不朝我而来,那我也不奔月亮而去,我因此忆起每一张生命里曾出现过的脸,她们而后又开始新的一轮复苏。三月的夜晚没有西窗夜雨,只有数万伏兵隐匿,身着道袍的武道士独占高楼,观山望夜。
身体里的每一颗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行星,左手和右手形成于不同的球体,关于物理最有诗意的事情,大概不过我们都是星辰。溜过春风沉醉的夜晚的烟火胜似黑暗里毫无防备出击的手,伴着惊慌收回枕底。三月的夜晚在数据线“翁”的提示声里永远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