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隆
前些天,看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第四集“肴变万千”,又见到熟悉的江南风物——“霉苋菜梗”,仿佛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那股子强烈的臭味儿。六月暑天里,杭州人、绍兴人、宁波人的餐桌上都少不了它。
早些时候,江南的祖屋是临街枕河,枇杷门巷里隐着盈翠轩窗……无论在高宅大院,还是市井里弄,几乎藏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臭卤坛子,江南人人谓之“臭卤甏”。有天井的人家,常把臭卤甏摆在屋檐下,甏口盖上一块方砖;居室逼仄的人家,一般都将其置放在室外的走廊上、或某个阴暗的墙脚角落里,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夜露,那股醇厚的臭味,会随着岁月的推移,渐渐变浓。
在江南酷暑的三伏天里,“臭卤甏”往往会大出风头。每当盛夏季节,江南人便将餐桌移至室外,那是一道延续了几千年的老风情。暑天闷热烦躁,胃口不开时,桌上都摆满家常的“咸下饭”,可能就有一碗世上独一无二的臭苋菜梗,作为宁波民间灵魂菜,味道臭香奇特,而江南人却对它情有独钟,嗜食成癖,可谓是甬城饮食文化的一朵奇葩,北方人一般是不敢问津的。
苋菜本是夏日里的叶菜,待其生长成一米开外的青杆子,江南人就砍下杆子,腌制成“臭苋菜梗”。苋菜梗之臭,如果只是一味的恶臭,一般人恐怕也难以接受。苋菜梗最大特点,就是柔嫩中夹杂着一缕清爽爽、香酥酥的異香,溶于舌尖,浸润丹田,有种奇妙莫测的味觉,像乘云驾雾飘然若仙,虚无之间,分不清是臭,还是香,这一缕奇特的嗜好,仿佛背后有神的力一般。
这欲臭还香的怪味,属于性情,有人一直念味不忘,有人也大恶之。一股子奇诡,构成了大部分江南人的集体回忆。在浙东宁波,不少海外“宁波帮”回乡探亲时,都要品尝一下苋菜梗和臭冬瓜,以缅怀往昔乡情。那种感觉可以在他们的舌底,储存好几十年,真是不可思议。一碗“臭名远扬”的苋菜梗,曾令世界船王包玉刚念念不忘,早年回乡省亲还专门要品这味菜,唏嘘一番,以解“莼鲈之思”,而那一碗灰扑扑的苋菜梗,的确是不沾一点富贵气味的,还可清除怀乡症。
苋菜梗风味独特,奇香又奇臭,关键是那一甏神奇的臭卤。制作臭卤时,都是向左邻右舍讨一小碗臭卤,还千谢万谢,如获珍宝般倒入甏中作引子,丢进一些咬不动的笋根、苋菜梗、毛豆粒之类的,甚至还有人把吃下的虾壳、蟹壳扔在臭卤甏里,言称能吊出鲜头来。若要快速发酵,加几块豆腐放入甏里搅碎,可加速腐烂发臭,即为“烂发肥,臭生香” 。据此方法,用塑料袋密封甏口发酵,几天后臭卤成矣。
臭卤甏,难免会孳生霉菌蛆虫,还得不时地消毒。其方法是把火钳烧红,探入甏中“滋”地烫一下,一阵冲天臭气爆发之后,臭虫霉菌便无藏身之地。这种特技,被目不识丁的江南老太们成功研制,臭卤顿时由浊变清。
上好的臭卤甏可以保持数十年,其卤色淡青,舀在碗里清澈见底,臭味历久不散。冬瓜、苋菜管、芋艿梗、茭白、豆腐干、千张用这碗卤汁“臭”出来,味道是绝对正宗,左邻右舍闻到气味,也心驰神往了。
江南人制作臭苋菜梗时,一般是将其切成长约二寸,带皮放锅里蒸到七分熟,取出冷却放入瓦缸,一层层的叠起来,层间放少许盐。舀入陈年的臭卤水没过,然后把缸口密封,放到阴暗处,过十天半月就可吃了。还有人家用生苋菜管腌制,待年节时,捞出几块放置盘中,春节吃腻了大鱼大肉,上一盆灰绿色的苋菜管,倒些麻油,一口吃来,臭中夹着香,开胃消腻,大受追捧。
还有不少绍兴人、宁波人,坚持认为苋菜梗是香的,大蒜才是臭的,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气。时至今日,其他臭货渐渐淡出餐桌,唯有苋菜梗依旧活跃。臭卤中含有大量的氨基酸,经过腐熟和分解,臭中带酸。食时,淋些麻油、老酒、味精,刹那变得清口。未谙它习性的人,初尝第一口,觉得艰难无比,不堪承受,莫停箸!渐渐深入进去,尔后又觉得兴趣无穷,乐在其中。逐苋菜管之味,这神清气朗的上古气息,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