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蟾
爸爸是个纯粹的艺术家,个性自由奔放,不拘小节。无奈他前半生的婚恋之路却走得相当坎坷。幸运的是,当感情在金钱面前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妈妈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一样,静静地来到了爸爸的身边。爸爸和妈妈两人在一起生活了50年之久,是名副其实的“金婚伉俪”。在爸爸的眼里,妈妈就是那个使他恢复春天生机的人。而在我看来,父母不仅给了我们生命,也是我们人生最好的老师。
我的妈妈夏伊乔是上海滩的名门闺秀,她美丽温柔,画得一手好工笔。妈妈和爸爸的结合并非如某些言论所说是爸爸浪漫多情的结果。事实上,他们能在一起,是成家和移情别恋在先。
在认识妈妈之前,爸爸的情路波折不断。15岁那年,生性不羁的他不愿接受父母之命,在蜜月期就从常州逃到上海当了“落跑新郎”。爸爸十六七岁创办上海美专时认识了张韵士而堕入爱河,并于1929年一同赴欧考察美术。
张韵士是个软弱老实的传统妇女,她不要求名分,一心跟着爸爸,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刘虎、刘豹,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家打打麻将。可偏偏横里杀出一个成家和来。成家和为人果敢自信,善于交际,是当时上海美专的学生会主席。成家和的出现令爸爸眼前一亮,张韵士觉察到爸爸对成小姐的这份情愫后,非但没有要求结婚,反而带着儿子主动提出分居。这就给了成家和一个绝好的机会。1933年10月27日,成家和拖着爸爸来到南京,拜望了父母。第二天,他们便举行了婚礼。
两年后,爸爸带着成家和以及两人新添的女儿英伦回到上海。不久,又生了儿子刘麟。甜蜜期过后,两人的婚姻开始出现经济上的问题。矛盾激化在爸爸去南洋义卖及赴南洋筹赈展览一事上。爸爸出发前,成家和“命令”他说:“这次你去南洋筹赈,不要再把钱全部都给红十字会了,给家里也留点。抗战又不靠你一个人。”
1943年5月,爸爸突然被日本特务用飞机押送回了上海。原来,获悉爸爸在南洋依旧一意孤行后,成家和下决心不和他过了。何况,成家和之前早已有了新欢,为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个名叫萧乃震的新欢在上海有钱有势,是个亲日的生意人,押送爸爸乘日本专机回国的事就与他有关。
爸爸感到很痛心,但也能忍耐,他同意了成家和的离婚要求,并祝愿成家和再婚后“永久享受幸福美满之生活”。现在回想,一切仿佛是命运之神的诅咒。成萧两人结婚后不久,就带着两岁大的女儿芳芳去了香港。到港后,萧乃震突然生病,最后病死他乡。成家和一下子从阔太太变成了穷寡妇,她的“豪门梦”破碎了。幸而女儿芳芳机灵懂事,六岁就进入演艺圈挣钱贴补家用,这个小女孩就是日后的香港影后萧芳芳。
妈妈第一次见到爸爸是在印尼的一次“筹赈画展”的宣讲会上。妈妈比爸爸要小20岁,当时她静静地坐在台下,像看偶像一样远远望着台上的爸爸。两人认识后,爸爸当然看出了妈妈对他的情意,但那时他在上海还有妻儿,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
爸爸被押回上海后,一下子就“妻离子散”了,苦闷之下就想起了远在印尼的妈妈。一向率性而为的他便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成家和已经离开他了,希望她能来上海。没过多久,他接到了妈妈从上海华愚宾馆打来的电话,喜出望外。
1944年1月16日,爸爸妈妈在上海举办了婚礼。和爸爸结婚后,妈妈没有外出工作过,一辈子都在为丈夫、儿女、家庭奔忙。妈妈大家闺秀出身,对钱财一向不计较,所以爸爸又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内心十分快乐。对爸爸的事业,妈妈是百分之百支持,需要外出写生,就打点好一切陪他去。
爸爸妈妈的情感之所以能够细水长流,与妈妈那温和可人的性格密不可分。爸爸曾在《老梅香馥自年年——谈我的爱情生活》一文中写道:“夏伊乔……开诚相见,以诚相待,使我前妻的孩子刘虎、刘豹、英伦和刘麟得到了温暖。以后,伊乔也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刘虬和女儿刘虹、刘蟾。更重要的,我不仅没有后顾之忧,有更多精力去奋斗,并且在我的艺术与生活道路上,有一个可以及时提醒我和我同甘共苦的伴侣。”
话说张韵士和爸爸分居后,独自一人生活。她两个儿子都好学上进,十分争气,学成后都定居于美国。大儿子刘虎考入了联合国,二儿子刘豹在美学习自动控制工程,后回国在天津大学工作。张韵士一直没有结婚,在上海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妈妈得知后,就对爸爸说:“她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怪可怜的,不如把她接到家里一起住吧。”于是,张韵士就成了我们口中的“大妈”。她和我们几个小的感情很好,我们从小就跟她睡一个屋。她是在我们家里养老送终的。
至于接济成家和,那是20世纪50年代的事情了。妈妈得知成家和境况后,心存怜悯,找个机会申请赴港,专程去看望她们母女,这才知道她们过得还真是潦倒。两人见面说话的时候,成家和还不忘记给旗袍钉珠子赚取家用。后来,妈妈就塞给了她一笔钱。
这两件事爸爸知道后,内心自然十分感激妈妈的宽容与慈爱。
那时,我们兄妹仨都很怕爸爸,得到他的“真传”那是异想天开。尽管他似乎从来没责骂过我们,但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威严,而且声如洪钟,很有威慑力。现在想想,之所以那么怕爸爸,是因为他虽然在生活上不责骂我们,但在工作上却把我们视为“仇敌”。爸爸的书房是小孩的禁区。你要是走到他书桌边看书看画什么的,那就等于触到了他的神经。“不许离得那么近,注意你的呼吸!”在爸爸眼里,他那些书画比儿女都要宝贝。
怎奈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家里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爸爸对我说:“小妞你看,家里的财产堆成山也没有用,一夜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所以,身外之物再多也是没用的。只有知识和手艺是别人拿不走的。”我相信爸爸的话,于是萌生了跟他学画的念头。
事实上,爸爸也很希望能有子女接他的班。但他又是个自由至上的艺术家,希望儿女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从心里说,我是喜欢画画的,爸爸睡午觉的时候,我也会偷偷用他的毛笔画上几笔。有学生和朋友来家里做客,我就悄悄在一边旁听。这些事情被妈妈知道后,就开玩笑说:“小妞,没想到你也想当刘海粟啊!”妈妈鼓励我说:“别人都来求你爸爸指导,你现在那么好的条件不利用,将来一定后悔。”
此后,我就鼓起勇气问爸爸能不能指点我一些画画的技法,爸爸就说:“你自己先要放开,敢于画大画,这样气场才会有所不同”。我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于是,我一画就画了几十年。至今,画画仍是我最大的一件乐事。
“文革”期间,爸爸祸从口出。有一次,学校里的老师带了几个学生来家里整理东西,翻到一张报纸,报纸上有蓝苹出演什么什么角色的字句。爸爸随口就说:“那个蓝苹啊,就是现在的江青。”于是,招来了大祸。
爸爸当时的心情一落千丈。后来借尼克松、基辛格访华的契机,大哥刘虎回国看望爸爸,爸爸的心情才好起来。但那时大妈已经过世了,没能见上儿子一面。记得大妈最后一段日子卧床不起的时候,是妈妈喂她吃饭,带她看病,还给她擦身洗脚,直到为她送终。
改革开放后,爸爸心情舒畅,创作精力不减当年,但毕竟那时爸爸年事已高,健康状况不如以前。我和我先生就带着老两口从上海移居到气候更为温暖的香港。
我觉得爸爸之所以健康长寿,和他将生命与艺术拧在一块不无关系。爸爸最后一次上黄山写生是1988年,当时他已经是92岁高龄了。因为画画非常挑地方,而这些地方往往地势险要,所以后来爸爸是坐滑竿下的山。这样走走停停的,差不多每天要画一张画。爸爸说:“见了黄山,心情就很激动,手就停不下来了。”
1994年,因为爸爸的健康问题,我们全家搬回了上海。我们都知道爸爸还有一个心愿未了。终于有一天,上海文化局的同志到我们家说:建美术馆的事情成了。原来爸爸想把他的作品和收藏全部捐给国家。我们家人自然是支持的,大大小小统共整理出了一千多件。是年8月7日,爸爸与世长辞,享年98岁。
2012年4月,妈妈以96岁的高龄辞世,与爸爸在天堂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