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澜
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有一家十分隐秘的博物馆,它就隐藏在市东南的植物园和皇家动物园旁边。其实,它的隐秘性并不是缘于其地理位置偏远难找,而是缘于这家当今被更名为“热带博物馆”的博物馆前身是“殖民地博物馆”,馆中的收藏品全部来源于荷兰的热带地区殖民地。
说起荷兰的殖民史,如同一部惊险的长篇小说。荷兰人有个绰号叫做“海上马车夫”。16世纪晚期,北海之滨以捕鱼为生的荷兰人依靠娴熟的造船技术和海上贸易优势推翻了西班牙的统治,获得了独立。然而荷兰地处低地,狭窄的土地与贫乏的资源使他们难以立足。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荷兰人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冒险精神。建国伊始,荷兰人就把发展的眼光放在海外贸易上。当时这个立于弹丸之地的小国造船总吨位比欧洲各国海船的总吨位之和還要多,在世界的四大洋里到处都有挂着荷兰三色旗的商船在游弋。
荷兰的殖民史就是随着海外贸易开始的。1596年,荷兰商人来到了印度尼西亚群岛开始经营香料生意,他们相继成立了14家贸易公司。1602年,荷兰人为了垄断海上贸易,将这些大小不一的公司联合起来在爪哇岛的巴达维亚(今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成立了东印度公司。这个公司非同小可,虽然挂着公司的招牌,却能代表国家行使职能。它是世界上第一个可以自己招募雇佣兵、自己发行货币,可直接与其他国家定立条约并对所占领地区实行殖民统治的股份有限公司。从此,荷兰人就在东印度公司设立了“贸易和行政管理总部”。依靠这个基地,相继在东印度群岛建立了许多据点以扩展贸易市场。精于经商的荷兰人先是通过与中国、日本、印度、锡兰(今斯里兰卡)和波斯等国的商品往来逐渐向东方渗透,不久他们便操纵了世界上大半的商品贸易,而成为17世纪的海上霸主和商业强国。商业的发达为荷兰的海上军事力量提供了经济来源,进而使其又发展成为海上的殖民强国以及继西班牙之后在世界上占领殖民地最多的殖民国家。
荷兰人占领的殖民地大多数处于热带地区。在东亚,荷兰人占据了中国台湾,垄断了日本的对外贸易;在东南亚,荷兰人把印度尼西亚变成了殖民地;在非洲,荷兰人从葡萄牙手中夺取了新航线要塞好望角;在大洋洲,荷兰人用荷兰一个省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国家新西兰;在南美洲,荷兰人占领了巴西;在北美大陆哈得逊河河口,荷兰人建造了新阿姆斯特丹城(今美国纽约)。荷兰在世界各地先后占领和殖民的国家、地区、岛屿和城市达70多个。
过去,荷兰人曾将海外殖民当作开拓疆土的功绩来展示。1864年,以时任工业促进协会秘书的弗雷德里克为首的三个商人在荷兰小镇哈勒姆建立了一个殖民地博物馆,专门收藏他们在遥远的热带殖民地搜罗到的文化“证据”,并于1871年向公众开放。随着殖民地博物馆收藏品的日益增多和影响力的扩大,1910年他们将殖民地博物馆由离都市偏远的哈勒姆迁至阿姆斯特丹城内,并于1923年建造了一座十分壮观的大楼专门展示这些收藏品。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殖民主义遭到了唾弃,荷兰的殖民地博物馆也因此受到批判,被纳入阿姆斯特丹皇家热带研究所。此后博物馆就由热带研究所负责经营和管理,并更名为“热带博物馆”。主管者为了让这些从殖民地攫取的财宝继续发挥经济效益而花费了一番心思,他们对馆中的各类收藏品进行了重新布置和解说,以西方人类学家的思维来表现具有异国情调的文化,突出21世纪的多元文化主义,并使用文字和图片对荷兰过去的殖民制度进行了批判性回顾。2014年3月,热带博物馆又与荷兰的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和非洲博物馆合并为荷兰国立世界文化博物馆。
合并后的热带博物馆并未改变它原来的性质,因为这三个博物馆的收藏品都是从海外的热带殖民地搜罗来的。参与搜集这些收藏品的荷兰人中有商人、探险家、旅行者、科学考察者、传教士、政府官员、民族学家和收藏家等。这些相对庞杂的展品与西方人的文物与艺术品完全不同,它们来源于遥远的国家和众多民族,显现出热带地区各民族丰富多彩的生活样态。
该馆作为阿姆斯特丹最大的博物馆之一,展馆面积为1.2万平方米。原有收藏品30多万件,合并之后数量更加庞大。常设展览分为东南亚、南亚、大洋洲、印度、西亚和北非、撒哈拉以南非洲、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等八个部分的展品。若以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视角来看,热带博物馆中的这些展品都是荷兰殖民史的见证物,每件展品都有它特殊的文化身份及难以言说的来历。
人是什么?有研究者说:拉丁语中“人”(persona)最早的词义是指原始社会聚落首领的官衔称谓,而且只有佩戴面具的那个人才是“人”,也即人格面具。人原本就是一种神秘而复杂的生灵,却又擅长使用各种假面具来掩盖真实面目,这就更让人类的世界到处充满了戏剧性。在热带博物馆里,我们看到最有趣的展品就是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偶人,而最具神秘意味的展品则是古老的面具。
在交通与信息条件都很闭塞的16世纪,当生活在西北欧的那些肤色白皙、金发碧眼的荷兰人初次遇到头发弯曲、皮肤墨黑的非洲黑人,和那些铁锈般的皮肤、长着黑眼珠的亚洲人时,真是惊讶极了。那时的荷兰人为了将海外的奇异见闻变成具有可视性的形象,曾使用了许多办法,比如在博物馆里悬挂绘画、文字解说等,而更具立体感和逼真感的偶人则成为一种重要的展示介质。
该馆的偶人展品有一些是使用土、木、陶、瓷等材料制成的,其中以蜡像偶人最为精彩。馆中的许多蜡像偶人被布置在模仿热带地区的各种人居环境里,比如那些身着彩装在草棚下跳舞的南亚蜡像偶人就表现出原住民族能歌善舞、热情好客的风俗特点。
有一尊身倚长枪站在香料园门口的男子蜡像,所表现的是住在岛上的种植园主之子在守护自家的庄园;一尊身着方格裙子的金发女人蜡像所扮演的是一位到热带行医的欧洲妇女,她的手里拿着瓶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茶炉和杯子,她的脚下还放着一个药箱。生活在热带的人们经常遭受蚊虫叮咬、毒蛇伤身甚至被传染上疟疾。
荷兰人在海外殖民期间,政府曾派遣了不少文职官员对殖民地进行土地测量、绘制地形地貌图册以及从事海上导航等文化拓展活动。这些人中不乏优秀的画家,他们往往为热带的风土人情所感染,创作出大量展现当地物貌风情的作品。其中有不少精美的人物画和风景画被该馆收藏。
佩戴面具是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化现象。这家博物馆收藏的各地区少数民族的面具材质不一,品种多样,但大多由木头、骨头、兽皮、树皮、贝壳等天然材料制成。这些面具都有着各自的含义和用途,有的用于祭祀,有的用于跳神,有的用于镇宅,有的用于戏剧和舞蹈,也有的用于威慑野兽与敌人。它們既代表着各自的神秘文化,也表现出精湛的制作技艺。
对面具有过深入研究的德国学者利普斯说:“从死人崇拜和头骨崇拜,发展到面具崇拜以及舞蹈表演而刻成的面具,象征着灵魂、精灵或魔鬼。”这些面具上睁圆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似乎要说出自己特殊的身世以及如何来到荷兰的隐秘。
当荷兰人初到热带地区时,这里的居民多是处在原始状态的氏族部落。土著人的居住环境与已进入资本主义阶段的西方人格格不入。但是,这里有许多原始的、古朴的、典雅精致的传统建筑也给西方人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为了展现不一样的热带地区传统建筑的文化内涵和风格,热带博物馆利用自己宽敞的馆舍复制了许多原住居民的建筑模型,其中包括非洲、亚洲和南美洲的房舍甚至整个村庄的风貌。
馆中收藏的热带地区各民族服饰多达两万余种,被布置在纺织品、编织品、衣帽、鞋子与首饰等不同的展台上,显现出各不相同的风貌。据介绍,这些服饰用品大多来自被称为“千岛之国”的印度尼西亚。印度尼西亚自17世纪至“二战”结束有350多年的时间被荷兰人统治。当时的印度尼西亚群岛分布着许多小王国和部落,经过荷兰人的分化瓦解,各岛很快都沦为荷兰的殖民地。当时有一些远离陆地的海岛原住居民多数还处于原始生活状态。岛民们的穿着极其简陋,有的人仅仅在腰间系根绳子,或以羽毛、兽皮、树叶遮挡住隐秘部位;有的人为防止雨淋曝晒,上身披着蓑衣,下身穿着草裙。而那些较早开化地区的住民服饰则呈现多样化风格,有的用兽皮做成,有的用珍稀羽毛装饰。这些利用纯手工制作的服饰各具特色,每件都是唯一,属于真正的“奇装异服”。
热带地区也有一些民族的服饰文化已经与世界先进国家接近,馆内展出的不少服装的衣料质地精良,剪裁加工也非常时尚。比如一件穿在模特身上的黑色绣锦长袍,无论从衣料还是从做工上看都属上乘,它与模特头上、胸部、腰间的黄金珠宝饰品搭配起来,完全可以将任何女子都打扮得如同皇后、王妃那样典雅尊贵。
展柜中还有几套男性服装也非常奇异,比如通身都被刺绣、花边和镶嵌物所覆盖,几乎看不出衣服的底料;帽子上装饰着怪兽的头角,插着罕见的彩色长羽。
馆中展出的首饰中用于头部的饰品相对多一些,包括梳、钗、簪、冠等。制作首饰的原料有兽骨、玉石、珍木、金属等各种原料,都被打磨得十分纤巧细腻,充分反映出原住居民对精致生活的追求。此外还有用珍稀的金银美玉制作而成的耳环、戒指、胸针、胸坠、项链等,其工艺与风格都带有浓郁的东方特色。
在热带博物馆里有一个乐器展览大厅,共展出5000多种乐器,被人们称为“乐器剧院”。
汇聚在该馆的乐器与西洋乐器大不相同,呈现出多样化的地域特色。在这里我们找不到最具西方特色且体积庞大的钢琴与管风琴,也很难看到各种提琴、铜管号及架子鼓,呈现给观众的多是用骨头、兽角、兽皮、象牙、木材、竹子、贝壳、葫芦、苇子、马鬃、椰壳等天然材料制作而成的民族乐器,均是从亚、非、拉的诸多殖民地国家搜罗来的。其中以打击乐器最为丰富,有钟、鼓、铃、锣、钹、木琴、碰铃、圈铃、手铃、棒铃、棒擦、木鱼、响棒、击板等。而打击乐器中又以鼓类乐器为最多,有大鼓、小鼓、手鼓、腰鼓、缸鼓、铃鼓、牛皮鼓、单面鼓及双面鼓之分。
这些乐器都有精美的外形和艳丽的色彩,即便是简约的非洲乐器看上去也很漂亮。比如那些用椰壳做成的砂槌,用干葫芦制作的卡巴沙,用芦苇杆制作的芦笛,用兽角做成的长号,用木块编排的木琴等,都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细腻、轻巧可爱。
非洲乐器中以非洲鼓的名气最大,不仅在大小、形制、音色、音质上有多种区别,还有木头鼓、皮革鼓、腹皮鼓、传讯鼓等功能与材质上的差异。鼓在非洲用途很多,不同的鼓、不同的鼓声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有的鼓用于部落召集,有的鼓用于战争进攻与撤退,有的鼓用于歌舞伴奏……各个氏族的鼓声都负载着自己独有的秘密。据说非洲鼓的制作也很讲究,既要求用名贵的桃花心木料做鼓桶,还需要经过熏蒸防蛀处理后再选择上好的兽皮蒙为鼓面。这里还有一些鼓被绳索捆着,而对于捆绑的绳索及捆绑方式也有说辞:首先须选耐磨且能固音的绳索,然后绑成特定的纹路与绳结,才能算作是上乘的非洲鼓。
在吹奏的管状乐器展品中,有几种长达两三米的管子很显眼,我们以为是长号,据介绍,它们的名字叫“筒钦”,由佛家的法号发展而成。其音量宏大雄壮,多用于大型庆典及接见宾客。
热带地区盛产竹子。竹子不仅可以制成竹笛与竹箫,也被当地人截成长度不同的竹筒捆绑起来制作出音色多样的排箫。本馆展示的几款排箫来自拉美印第安和太平洋的巴布亚新几内亚。
看着这些精美的乐器,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些制作乐器的工匠们打磨、调试乐器时的专注身影,可以想象出热带那些擅长歌舞的各色土著人在各种乐器的伴奏下纵情欢歌、翩翩起舞的样子……遗憾的是聚集这里的乐器如今集体失声了,自从它们离开了原有的生态环境和原有的主人后就失去了应有的生命力。
该馆展示的大量雕塑作品包括泥塑、陶塑、石雕、砖雕、木雕、竹雕等,其中有大量的人像、动物和器皿可能都是古墓中用于陪葬的出土人物,也有寺院中供奉的各路菩萨和神灵,还有一些神话人物、神兽以及兼具人兽两种特征的怪异雕像。比如有一尊面部似象、身体似人的雕塑,让人联想到成了神的象王。如今东南亚人把这样的雕像称为“象形人”,继而又创作出大量的象形人雕塑作品。
该馆的雕塑展品中以木雕为最多,有的纤长,有的圆润。据介绍,这里的木雕收藏品多来源于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该岛上有一个擅长雕刻的阿马斯特民族世代以雕刻为业,有大量的木雕作品流传下来。其中一件雕塑共有58根柱子,每根柱子长达10多米——它用于比斯节的祭祖仪式,已经传承了千余年;柱上的各种图形都有独特的象征意义,表达出原住居民对神秘世界的各种看法。这些内容经过声光电技术制作合成后播放出来,让观众如置身热带比斯森林之境,颇感震撼。
馆里还有一个专门展示热带科考研究的大厅。走进大厅,首先看到一尊男子蜡像,他满头银发,戴着眼镜,正在摆弄着几案上的贝壳;几案的右侧放着一摞厚厚的书本,书本的旁边有一个地球仪;他背后的窗台上有阔叶草、海螺、珊瑚等海洋生物标本。这尊蜡像讲述的是一个痴迷于动植物研究的学者在热带殖民地进行科考的故事。他叫朗佛埃斯,1627年出生于德国。由于喜欢探险和旅行,他26岁时来到爪哇岛,在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应聘了一个职位,后来又移居到安汶岛直至终老。朗佛埃斯有一颗好奇的心灵,他既有科学家的理性,也有冒险家的勇敢,还兼具文学家的浪漫。他经常在东南亚的各个小岛上长途跋涉,采集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他曾用爪哇语、印度语、葡萄牙语、汉语和荷兰语为他收藏的各种动植物命名,比如他给各种海贝取的名字非常有趣,像“小的梦幻号角”“王子的葬礼”“农民音乐家”“维纳斯竖琴”等。他终生未婚,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制作热带生物品种的图鉴中,他最大的成就是写下了一部植物学著作《安汶植物志》,受到后人的敬仰。
朗佛埃斯拥有数量惊人的收藏,馆中的动植物标本如贝壳、蜗牛、砗磲、小鸟、蝙蝠、昆虫、矿石等,大多是由他亲自采集并制作出来的。
热带雨林既是各种动植物的栖息地,也是科考研究工作者的天堂。除了朗佛埃斯之外,还有不少欧洲的科考工作者前来考察动植物的类别和习性,有的学者多年住在印度尼西亚群岛上从事研究工作,还有一些学者甚至移居到殖民地,成为岛上的永久居民。
很多参观过热带博物馆的人都对它评价很高,最多的赞语就是好玩、有趣。是的,观众们在参观的时候总是把宝贵的时间聚焦在展品本身,很少有人去追究它们的来历。当精明的荷兰博物馆人使用“热带博物馆”取代了“殖民地博物馆”,又以西方人类学家的理论来解说和布置这些来自殖民地的展品,当这些收藏品与原有的产地与使用环境分离后,时光的尘埃已经遮盖了收藏品背后的血泪,残酷的殖民史便被隐去了。好在还有一些人知道其中的这些“隐秘”,希望把它们曾经的伤痛讲述出来,留给世人记取和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