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认识了苏大强，舞台已失倪大红

和硕

苏大强是谁？如果你的答案是《都挺好》里的那个谁啊，你对这个问题认识的肤浅了。

苏大强是一个全新的物种，他的降世，宣布了传统家庭伦理剧里的作媳妇儿、作妈、作婆婆集体走下了作坛。每天看一眼苏大强，全国的儿女都觉得自己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崽儿。

苏大强，一个在妻子的淫威下大气不敢喘的妻管严，一个老伴刚死就生龙活虎，原地造反的磨人老爹。

如果说我们父辈身上总有一两个不能忍的性格缺陷，那么苏大强就是集大成者。自私、势力、懦弱、冷漠，还爱推卸责任，直接把中国式晚年的“能作值”带上了一个新高度。那半斤眼袋、一张臭脸，隔着屏幕好像都能闻到他身上不洗澡的臭味儿。

专业上管这种令人产生生理性反应的演技，叫通感式演技。他的扮演者叫倪大红。今年，他虚岁60。

60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倪大红终于成了一部大热剧中当仁不让的绝对男一号。

从你的全世界走过

有一种演员，眼熟得让你想指着屏幕原地着急，“他不就是那啥啥里的谁谁谁么”。

他是《大明王朝1566》中大奸似忠的严阁老;他是《北平无战事》中深藏不露的谢培东;如果你是80后，你可能还记得《乔家大院》中那个得乔致庸提携的落魄书生孙茂才。

如果上面这些你还留有印象，那下面这些你恐怕早就对不上号了。《活着》中骗走葛优家产的龙二;《我爱我家》里隔壁老胡私生子弱智胡阿大;《满城尽带黄金甲》中李曼的爸爸蒋太医;《罗曼蒂克消亡史》中葛优的大哥黄老板。

原来倪大红一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颧骨突高、眼睛略鼓、鼻息狭长、嘴唇单薄。黄晓明在《风声》中指出，这样的人通常都很会演戏。比如戏精李白，比如《妖猫传》里扮演李白的辛柏青，比如倪大红。

他的面部表情并不算丰富，有人甚至管他叫“面瘫脸”，别人恨不得动用44块面部肌肉去演出喜怒哀乐，他的演技全都集中在全脸上部二分之一的区域。

倪大红给所有打过多玻尿酸的演员诠释了一种演技，面瘫没关系，你还有一双眼睛。眼睛一眯就是特务，眼皮一抬就是大佬，眼珠一瞪就变态，眼神一柔就是老好人。

除了眼睛，他的脸上还有一个地标型建筑，就是那两个比眼睛还大的眼袋。有人说，你就算把倪大红按在地上、埋在土里就露个眼珠子，他都能用眼袋把戏给演出来。

大红不红

他是大红。

他的爸爸，哈尔滨话剧团的著名表演艺术家。

他的妈妈，也是话剧团的演员。

一个晴朗的日子，大红跟他的爸爸正进行着一场严肃的对谈。

“爸，我想当演员。”

“吼吼，说起當演员，我可是专家呢。but儿子，我觉得你没必要非往演员这一条道儿上走，做个电工、木匠，也挺好的。”

爹妈的逆耳忠言，永远是孩子成长路上的北墙，望着熊孩子在去撞南墙的路上一骑绝尘。

18岁，大红踏上了艺考的征程。他一共考过4年，分别报考过解放军艺术学院、中戏、中戏以及中戏。艺术殿堂拒绝他的理由前后一致：长得难看、长得难看、长得难看。

1982年，倪大红最后一次报考中戏，家庭内部已达成共识，考不上就去父母安排好的电线厂做工人。艺术的殿堂忽然吱嘎开了一道门缝，电线圈自此失去了一个杰出的工人。

中戏82级，国字脸当道。如果非要说大红有什么突出的，就是看着比其他同学都老。带着一张出厂设置40岁的脸，排小品时总被拉去演爸爸，演爷爷，演曾祖父。

倪大红原名倪大宏，他被同学们生生叫成了大红。

毕业那年，他被分配到了中央实验话剧院，今天的国家话剧院。跑龙套、做配角，在一个个小角色里磨来磨去。几年后，他、韩童生、冯宪珍一起，成了话剧社的三大台柱子。

话剧舞台的台柱子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不红。

隐居在剧场里的国王

当你朝着一枚老戏骨的方向扶摇而上，你就不得不正视自己跟另一个物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他们叫小鲜肉。

1990年，一枚小鲜肉走进了国家话剧院——还在中戏上学的陈建斌，被舞台上《哈姆雷特》里篡权国王的表演深深折服。

15年后，陈建斌接了一部年代大剧《乔家大院》，剧中大配角孙茂才的扮演者因为身体问题中途退出。陈建斌想起了隐居在剧场里的国王，他把倪大红推荐给了导演胡玫。

在《乔家大院》这段长达6分钟的戏中，除了一分钟的哭戏。倪大红近乎全程“面瘫”，一起瘫软的，还有许多观众的心。这部当年黄金时段的爆款，让倪大红第一次作为配角被人们注意到。

46岁，大红似乎有了点要红的苗头。

4年后，他凭借电影《透析》提名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但前有老前辈王学圻，后有小生秦昊的阵型，让竞争看起来十分激烈。

倪大红剧照

事实证明，所有关于竞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集体败给了28岁的阮经天。

那一年，倪大红还出演了一个大人物，《新三国演义》中的司马懿。他为这个角色付出颇多，人们却对其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演出了真正的鹰视狼顾，也有人认为他演得太过外露和疯癫。

事实证明，这些褒贬也不重要。

红了

大一那年，倪大红被导演谢晋相中，在《高山下的花环》中扮演文艺青年段雨国，站在流量鲜肉唐国强的身旁。

他从来不缺伯乐，他被名导翻了30年牌子，从谢晋到张艺谋，再到侯孝贤、陈国富、程耳、胡玫、孔笙、杨亚洲、孟京辉、田沁鑫、林兆华……伯乐能为他做的，是让他一路从唐国强的配角，演到陈建斌的配角，然后是贾乃亮、朱亚文的配角，再然后是靳东、霍建华的配角。

时间就这样从他身边溜走，不留下偏爱的一瞥，也不留下同情的一顾。

张艺谋说他，“最小的角色都能琢磨出味道来”。

他身处一个最讲究祖师爷赏饭的行业。

可啥叫祖师爷赏饭呢？当他蹲在祖师爷指点的灶台前，正琢磨原材料、咂摸厨艺。一群人拎着外卖坐在他旁边，掀开盖子开始吃了。

如果有人问倪大红，“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苏大强这个爆火的角色，您的内心很激动吧？在出演苏大强之前，您想到过这个角色会大红么？”

他大概只会给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袋。

他曾经多么希望，那个角色会大红。

那是《乔家大院》拍摄一年后，他接到了一个足以奠定他一生艺术成就的角色。

2006年，刘和平完成了一个重量级剧本《大明王朝1566》，他拉来了历史剧第一名导张黎，网罗了陈宝国、王劲松、黄志忠共同出演，剧中83岁的内阁首辅严嵩，交给了倪大红。47岁的大红为了演出一个80岁老臣的老态龙钟，他给严嵩设计了耳背又手抖的特点，拍摄期间，无论在片场还是生活中，他都把自己调慢了几个节奏。

有一集，严崇在庭前向皇帝长跪长拜，戏完了，导演喊卡，各部门开始收工，严嵩还跪在那，有位工作人员不小心把他的官帽碰歪了，他才缓缓抬起手，慢慢地调正。

这部堪称中国版《纸牌屋》的剧作，却没能成为当年的大爆款，播出十多天即被人气韩剧取代。直到2017年，才在视频网站重新上线。

晚播的10年，就像命运跟他打的时差。

他等到了《大明王朝1566》复播，等到了这个本该演严嵩的年龄，等着他的却不是另一个复杂而内敛的角色，而是一个无限作的老爸。

演爸爸，这是一条老戏骨晚节不保的戏路，韩童生因为总演神经质的爸爸招人烦了，张光北演富爸爸已经定型了，寇振海演了依萍的爸爸親手毁了自己，《逆流而上的你》里，倪大红也演过一个没啥层次感可言的爸爸。

姚晨曾感慨中年女演员无戏可演，倪大红倒是有戏可演，只是到了某个年纪，再厉害的老戏骨也只能不停地演爸爸。

他曾只用眼神讲透温暖悲凉，把忠奸难辨藏进眼袋里，都没能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如今他po出了有些浮夸的表演，有些脸谱化的老爸，大红了。

58岁的倪大红

知乎上有人问，哪些瞬间让你感到中国影视还有希望？

有一个让人悲喜交加的回答，2018年陈坤、周迅宣布共同成立文化经纪公司“东申未来”，他们成立后签约的第一位演员就是58岁的倪大红。

他是一个与流量明星对立的物种，却也受过他们流量的荫蔽。

他生来该是那舞台上的王，出厂时却被配上一张上台都艰难的脸。

他朝着曾经的自己的反向走了几步，红了。可是满满的敬意，却只能敬曾经的自己。

黄霑去世的前一年，接受了一次漫长的专访，题目竟是“其实人间尽耳聋”。

倪大红曾出演话剧《生死场》，其中的一句台词说：生啊，就是老天爷和好了面，一屉顶一屉的发面馒头，来到这世上，蒸一蒸呗。

（孟津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