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布
40岁意味着什么?首先是身体的信号——皱纹更明显,皮肉伤恢复期变长,头发稀疏成为常态,越来越容易从睡梦中惊醒。其次是精神上的变化:也许对世界有了更坚定的见解,也许拥有曾经向往的一切,或者一无所有,对一些事也许还有期待,但不像年轻时那样强烈;同时,也拥有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疑惑:是否还能冒险,是否还能失去?
40岁算是青年,还是中年呢?为40岁找到适当的位置,既是社会结构的命题,也是自我审视的命题。每一个生命阶段,都会有其迷茫的部分。
郑英霖(Peter Teh)出生于马来西亚的华人家庭,目前住在新加坡,是一名自由设计师。对他来说,摄影一直作为一种爱好存在。当他开始有意识地以摄影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思,摄影便成为一种记录眼前所见世界的媒介,以探索身份、性别、衰老、孤独等主题。纪实摄影项目《四十物语》(Forty andSomething)和《非始非终》(NeitherBeginning nor End)是他自己即将步入40岁的节点时拍摄的。当时,他注意到身边的朋友以及自己都处在相似的年纪,由于各自的原因,在社会环境中相对处于边缘位置。
“一个人40岁的时候要怎样生活?”39岁时,郑英霖带着这个问题拍摄了身边两位同样年纪的朋友:蕾卡(Rekha)和安德鲁(Andrew)。蕾卡是一位在社会边缘生活了十几年的女性,她曾是一名吸毒者,拍摄期间,她正处在适应新生活和寻找新身份认同的阶段;安德鲁年轻时无忧无虑,充满了冒险精神,在40岁即将到来时却对生活的意义产生了质疑。郑英霖曾表示,《四十物语》的拍摄过程,是探讨“我们如何参与和面对孤独,以及我们如何拥抱孤独”的过程。即将到来的中年独居生活,或许并非逆境,正是时候重新定位自己与周围人之间的关系和距离;或许与世界建立个体所独有的联系,任何时候都不晚。
3年之后,42岁的郑英霖也将镜头对向了自己,完成了《非始非终》。这个项目将40岁看作一个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的交叉点,它难以被界定,但依然存在着选择的可能性。这个拍摄过程如同书写日记,被郑英霖描述为是对自我的发现、怀疑和肯定的过程。
两个项目中都出现了大量细节,包括身体、物件以及生活场景,也包括过去以及梦想,每一个局部或片段自身的完整性综合集成了关于40岁的私人化影像叙事。
在郑英霖的实践中,摄影不再只是一种记录媒介,它理所当然地成为摄影师进行自我审视的窗口。如今,距离《四十物语》的完成已经过去了5年,他以摄影认识自己的旅程还在继续。
郑英霖:我从中学开始拍照,那时候没有什么技巧,用一台傻瓜胶片相机。只是因为想要记录自己和朋友之间的事。拍照是为了记录,为了记忆。比如,朋友的生日聚会,或者新年,就会拿出相机来拍一拍。
后來有段时间我停了一阵子,没有拍照,而是去上电脑课,学习写程序,因为家里人觉得这是一个更有前途的行业。其实我自己更想学设计,后来我开始做程序员,但还是对设计念念不忘,于是转而从事设计。因为设计可以用图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我绘图不是很好,于是我想通过摄影来表达可能会比较容易。我参加了一些正规的摄影课程,从扫街开始,然后慢慢开始拍摄身边的朋友,开始拍摄自己。
拍照是我的兴趣吧,并不是全职的职业。我现在还在做自由设计师。
郑英霖:我个人一直比较感兴趣的是关于“身份”的主题。比如《工业园》和《60号公路》虽然看起来关注的是更宏大的社会问题,但其实也是和个体身份认同或者身份归属有关。比如现代工业区都比较整齐统一,可能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这种统一会对我们的身份有怎样的影响?《60号公路》也是这样,那个地方可能慢慢成为一个迎合全世界的旅游景点,当地人原来的生活方式以及这个民族的特征会慢慢消失。所以对我来讲,这两个项目还是关于身份问题的。
可能前面两者是区域性的身份问题,后面两者是比较个人性的身份问题,但都是和身份相关。也就是说,这种存在要用什么去定义?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东西。
郑英霖:因为我来自马来西亚一个比较传统的家庭,我原先对自己的性取向比较模糊。我的家庭教育很传统,就是必须结婚生子。后来我来到新加坡之后,独自生活,才开始探索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郑英霖:《四十物语》是拍摄我的朋友们,后来拍摄《非始非终》就完全是我自己的故事。这些都是很私人的东西。起初《非始非终》的想法原本是想找周围的朋友,去拍摄一个人怎样生活。但是后来我感到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与自己对话的途径,于是就想通过这个项目的拍摄来认识自己。
那个过程其实蛮难的,因为它不是一个可以让世界来关注的话题,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个话题很在意。因为它毕竟是很私人的故事。但我想把故事说出来,如果有人认同当然很好。拍摄过程中必须把自己很真实的一面拿出来给别人看,也会有一点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眼光,所以这个过程其实是有一点挣扎。但是这个过程也挺疗愈的,因为可以看到自己是一个怎樣的人。我其实很少将镜头对着自己。
郑英霖:我那个时候刚过40岁,周围很多朋友都和我年纪相仿,他们有的人是性少数群体,有的人也是没有结婚,还在为工作拼搏。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但是我的拍摄方式是,首先一个表情、一件物品或者一个想法,能够触动到我,然后我就会把它拍下来,最后会对这些照片进行选择,让它们能够更好地完成叙事和表达。
所以我在拍摄过程中没有特意做取舍,也不太考虑什么时候该拍人像什么时候该拍物品这样的问题。
郑英霖:我自己觉得40岁挺尴尬的,既不是老年人又不是中年人,卡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在这个位置好像是要跟年轻的自己或者壮年的自己告别,正要迈入一个老年的阶段。别人从外面看,会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应该要拥有美好的家庭,有老婆孩子,事业也到了一个很稳定的状态。但是在我们这一群朋友里面,很多人都还是单身,或者还在为自己的事业拼搏。所以我觉得40岁是—个很尴尬的位置。
郑英霖:我个人觉得,可能归属感是自己也不能给予的吧。我还在探索,到底那个归属感会是在哪里,所以在《四十物语》之后,我拍了另外一个项目,就是完全关于自己的《非始非终》。
郑英霖:这个项目是在新加坡拍摄的,被拍摄的两位都是我的朋友,和我年纪相仿,可能是拍摄时间只有几个月,所以我觉得拍摄比较亲近的朋友会更好,我对他们更熟悉。照片中那位女性曾经坐过牢,出狱之后一直自己生活。另一位是过了40岁,还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伴侣。
可能因为我们是很亲近的朋友,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沟通,日常我们也会约出来聊聊天,分享自己最近的生活,所以我只是把见面的时间用来拍摄了。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在拍摄的一个项目,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拍这个项目,因为很少有人会关注40岁的人,所以这些朋友都觉得拍摄没有问题。
一开始我要拍的概念其实是关于“一个人40岁的时候要怎么生活”,但最后这个项目完成时更多是关于“需要爱、需要有归属感”的故事吧。比如性少数群体在社会的位置到底是怎样的,加上过了40岁,会更加在意所谓的身份认同。
郑英霖:我想拍摄时并没有刻意选择,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在最私密的地方才能做回自己。拍摄的时候,我在潜意识里就会觉得在这个地方我们最能让我们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