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八分钟

南在南方

1

推开门，一个男子坐在那儿，橙黄的灯光让他一边脸看起来像傻傻的向日葵。他朝她笑，当然，她也朝他笑。

“咚咚”的钢琴声响在船形屋顶之上，林小米落座之后，紫色的裙子衬着修长的小腿，优雅流畅。

她看他，他看她，又一次笑了。

他说，我们这有点儿像变相促销啊。

林小米忍不住大笑，花枝乱颤的，她说，你可真逗啊。他不笑，冷着面，等她笑够了，一点一点的笑意笼上眼角，像《疯狂动物城》里的树獭“闪电”。

沉默，目光再一次相遇，他突然笑了，孩童一般的灿然。接下来还是沉默，她绞着手，他呢，不停地玩一个钥匙环扣。

直到铃声响了，第一场八分钟已经结束。

那一刻林小米有点慌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被夺走一样，慌乱之中她将一个纸条塞在他手里，那上面有她的电话。尽管约会规则不允许这样，可要是心里喜欢，有什么办法呢？就在她塞纸条时，他捉住她的手，将那个钥匙环扣，准确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他告诉她，我叫齐韩。

她的脸有一抹红，心口也有小面积起伏。

林小米继续另外五场约会，虽说有点走神，不过依然得体，她决定参加八分钟约会不是没有目的。

从俱乐部出来，林小米没有看到齐韩，有两个与她约会的男子走过来跟她说“再见”，她以为齐韩会跟她说声“再见”的，可是他没有，影儿都没一个。

秋天的夜，风吹过来，她的背影看上去楚楚可怜。一辆汽车缓缓地停在她身边，齐韩说，如果你不觉得我是坏人，我送你回家吧？

她说，有点创意好不好？

她上车，他们还是不说话，一首《此情可待》是车里唯一的声音，当然，除了他们忽深忽浅的呼吸声和不规则的心跳声。

他说，加个微信吧。她说，微信号是我手机号码。他说，我喜欢扫一扫，那个感觉像是容易一点。

2

一个月之前晚报上的一则新闻，说一男一女在江边的柳林里约会，遭遇持刀劫匪，刀突然架在男子的脖子上，劫匪要求女子脱掉衣服，如果不脱，就放那男子的血。女子迟疑着，她看着那男子，那一刻她的眼里有很多的哀伤，她希望能从男子的眼里看到勇气，可她没有看到，她看到的是哀求。劫匪挺了一下刀，她听到男子说，你脱呀，快脱呀。她解下第一颗纽扣，接着是第二颗……她在劫匪的“脱”声中跳起了舞，衣服落在地上，她跳得很美，连劫匪都看呆了，她接近劫匪，好像要邀请他跳舞一样，却在某个时刻夺下劫匪的刀，并且将刀对准劫匪，而在这时，她的男友却飞快地跑了……

林小米的创意也是出自这条新闻。现在，她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心事，齐韩应该是个骄傲的人，她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也没收到他的微信，她看他的朋友圈，却没有内容。

她和那两个跟她说“再见”的男子分别在电话里聊了很久，一个是广告公司的经理，一个是大学老师，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语言对她进行了赞美，都不露骨，听着很舒服。

她分别跟他们说了晚报上的那则新闻，从侧面表达了她对爱情隐隐的担忧、对男人轻微的失望。他们跟她说了很多，总体感觉有点像发誓。

她对他们说，好啦，好啦，我想我不会遇到持刀劫匪的。他们都朗朗地笑说，就算你遇到了，也不用担心，我会拼了小命保护你。

她想如果问齐韩，他会怎样说，也是和这两个男子一样吗？她不得而知，不过，她不想问他。

三天之后，齐韩总算在微信上出现了，发来一段话：今夜到明天上午有点想你，预计下午转为持续想你，受此低情绪影响，傍晚将转为大到暴想，心情降低五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见你为止。

她笑了笑，继续做她的策划书。

她在一家视频网站负责《爱情剧场》的创意，偶尔客串个群众演员。

她的男朋友，准确来说应该加一个前字，不喜欢她做这个节目的策划。许多爱情的细节被定格被放大，他说她有点神经质了，过分追求细节消磨了一个女子的柔情蜜意，说她不是享用爱情，而是从爱情的鸡蛋里找生活的碎骨。

她有点疲惫，他有点厌倦。他说，分手吧。她说，好啊。

看似洒脱，其实很难堪，像一条鱼被扔在沙地上，有许多回想像水流过，可如今却无法回到水里。她用了半年时间，才算缓过来。

参加八分钟约会，她主要目的不是约会，而是物色一个角色，她希望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能够出场她制作的节目。

她以为齐韩会继续聊天，结果等她推敲完那个策划书，他也没再发信息。这般，她回他，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他立刻回复，日本有个作家在讲堂问，爱该怎么说呢，大家七嘴八舌的，我爱你、我喜欢你、I love you……那位作家说，东方人用不着这些，只消说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他们没有聊多久，她問他为什么她看不见他的朋友圈。他说，我也看不见你的呢。她说，我怕偷窥啊。他说，我那儿是空白，有时候想抒点情，结果换来一声叹息。

她不让他看她的朋友圈，怕惊动了他，因为有许多职业信息。

3

齐韩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自己是警察，然后直接进入主题，说他的女朋友林小米让人劫持了，说劫匪刚刚被女朋友抛弃，因为仇恨女人产生了报复心理……

齐韩打断警察的话，问林小米在哪里，说他会立刻赶到，边说边风一样奔下楼，奔向他的汽车。

齐韩赶到那个小区时，看见了一些警察，那些冷冷的枪械让他明白事态的严重，同时他还看见两个扛摄像机的人。

一个官样的警察正在讲营救的方案，他问了齐韩的姓名之后对齐韩说，第一，对劫匪进行心理攻势，让他自动中断犯罪行为，这个方案由你协助完成，因为那个劫匪指名要和被劫持者的男友面谈。

说完又正色看了看齐韩说，有一定危险性，因为劫匪手里有刀，你有理由不去。

齐韩说，不，我去。

那人接着说，第二，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利用有利时机将劫匪制服，解救人质;第三，一旦人质生命受到威胁，我们会击毙劫匪，狙击手已经到位，但是考虑到水泥墙体会反弹，子弹或许伤及他人，不是万不得已……

官样警察再一次问齐韩，你确定去？齐韩点头。他用力地拍了拍齐韩的肩膀，然后对劫匪喊话：我们满足你的要求，她的男朋友来了。

房里一声咆哮：有种的进来，胆敢耍手脚，立刻撕票。

齐韩一步一步朝房间走去，那一刻他的心有些茫然，他没有任何把握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以说服劫匪，快接近门口时，再一次听到了咆哮，“举起手来。”

齐韩举着手，进了门。劫匪看上去很单薄，与影视上看到的彪形大汉很不相同，他靠在玄关的一个角落里，一只手环着林小米的脖子，一只手拿刀顶在林小米的下巴下面。林小米紫色的裙子因为挣扎微微卷起，露出了肚脐。

齐韩的目光没有和林小米对视，他和劫匪对上了。对视良久，他突然笑了，依然是孩童一般的灿然，他说，总的说来，你还是一个好人。

劫匪问他何以见得，他说，穷凶极恶的人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而你不是，这说明你至少心不坏，还有救。

劫匪死死地盯着他说，敢情你来救我的？敢情你在笑话我？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齐韩说，你要救，女朋友也要救，只有救了你，她才能得救。

劫匪沉思了一下，立刻眼里又有凶光，大吼道，少废话，我死的心早都有了，我女朋友很漂亮，可她不要我了，我在她的门前跪了一晚上，她只说两个字，一个是贱，一个是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绝情，我们在一起几年了啊。

接着他问齐韩，她是你的初恋吗？

齐韩摇摇头。劫匪好像立刻来了劲儿，要齐韩说他的初恋。

齐韩想了想，看了林小米一眼，劫匪挺了一下刀，逼他快说。

他说，那个女孩子喜欢紫，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病叫嗜紫症，总之，她的衣服鞋子，甚至眼影，都是紫的，我们相爱了三年，她遇了车祸，头受伤了，失忆了，认不出我了，但是她没有忘记紫，没有忘记她喜欢紫，她老是问我秋天的湖水是不是紫的，我知道那是蓝，为了让她高兴，我就点点头。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害了她，有天夜里，她突然跳进湖里了，那年她才22岁。

劫匪哈哈大笑，笑完了之后说，我怎么觉得是你把初恋情人推到湖里的？

齐韩的眼睛有些潮湿，他说，你的怀疑是对的，再一次说明你的思路很清晰。那我告诉你，除了你，从来没人怀疑。

劫匪笑着说，那你为什么没有救她？

他死劲抓着头发说，那时我还在外地出差。

4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局面一直僵持着，齐韩隐约听见围观的人喊“毙了他毙了他”，他再一次和劫匪对视，他说，你知道漂亮女人为什么让男人犯傻？

劫匪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他说，科学家研究发现，漂亮的女人让男人的边缘系统，就是脑干中负责情感的某些组织结构，在前额皮层应该工作的时候被激活了，于是大脑的判断系统失灵。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知道吧，好多大片里有呢，赌场雇那么多漂亮女子，让她们穿着超短裙和低胸衣在赌场赠送免费的酒水，就是为了让那些男赌徒犯傻、输钱。

劫匪问他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他说，你现在的情况跟赌徒一样，你觉得我女朋友漂亮，所以你犯傻，可是我要阻止你。说实在的，我跟这个姑娘只见过一次面，并且只有八分钟，那天她穿着紫色的裙子，我的心再一次被激活了，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死水了，可是这一次是个例外，她让我心动啊。

他看了一眼林小米继续说，我之所以要来，是因为我有些个人英雄主义，我希望我能做到让你放下刀，在她心里给我添加一些印象分，说不定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们结婚生子。当然，如果我没能做到，我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一段还没有开始的爱情，女主角有个三长两短，我心里反而踏实。

他盯着劫匪的眼睛说，如果我说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你会不以为然，但是如果你杀了她，你立刻就会丢命，那些狙击手为什么不开枪打你？不是因为他们的枪法不准，那是因为他们也想救你，你是一条人命。可是一旦局面失控，你只剩下一个字：死。这意味着，你被清零，就像被橡皮擦掉的一个写错的字。

劫匪低下头，齐韩扫了一眼林小米，他惊奇于她的镇定。

就在劫匪沉思的当儿，说时迟那时快，齐韩突然抓住了劫匪拿刀的手，林小米顺势蹲下，劫匪忽然伸过另一只手接过刀，照着林小米的后背扎下去，齐韩一把抓住刀刃，他拧麻花似的将劫匪另外一只手背在背后，这时有人冲进来将劫匪按倒，齐韩松了一口气，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汗像雨滴一样从他额头落下，他觉得自己太不给自己面子了。但林小米后来说，这才是真实的，英雄也是人。

5

而在当时，除了自己瘫在地上之外，还有一些事出乎齐韩意料，他看见两个人从里间走出来，竖着大拇指对他说好，他同时看见摄像机对着坐在地上的他拍摄，还看见那个劫匪从外面走了进来，手耷拉着……

他突然明白这是在演戏，只有他毫不知情，那一刻他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就在这时，林小米紧紧地抱住了他，眼里有泪水，她说，对不起，我爱你。

他心里的怒气一点一点消散，他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漂亮女人会让男人犯傻吗？她摇了摇头说，你不是犯傻。

掌声再一次响起来，人们都说这是林小米有生以来最精彩的策划。

一个星期之后，林小米约齐韩到她家看电视，当然不是那个遭劫持的家。她策划的那个栏目叫《爱情剧场》，视频里先播放的是现场，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结局也是解救成功，不同的是現场里的“男友”是警方选的谈判专家，专家硬是让匪徒放下了刀，而齐韩却是夺下了刀。

故事从林小米和齐韩的八分钟约会开始，齐韩看见她给他递纸条，他给她套钥匙环扣……

林小米决定不告诉齐韩，在他到模拟现场之前，剧组分别给大学老师和广告公司的经理打过电话，他们一个正在上课，而另一个说很忙，他们同时说，别搞恶作剧啊。

她依偎在齐韩的怀里说，劫匪敢横刀夺爱，你敢横手夺刀。齐韩说，那是因为那人是模拟劫匪。

林小米抬起头看着他，直看得他低下头，他们的嘴唇一寸一寸接近，有种芬芳若有若无，就像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