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宣布将华为列入所谓“实体清单”,没有美国政府的许可美国企业不能给华为供货。到了21日,美国又宣布对华为禁令推迟90天实施。
5月21日上午,深圳华为总部,任正非五月中国媒体圆桌采访准时开启。有关华为的所有热点问题,任正非不回避,不虚饰,坦诚、直率。
问:美国发了一个对华为90天的延迟禁令期,换句话说华为有了90天的临时执照,您怎么看?90天可以做什么?
任正非:首先,90天对我们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美国政府做的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借此机会要讲一下,我们还是要非常感谢美国公司的,30年来美国公司伴随着我们公司成长,作了很多贡献,教明白了我们怎么走路。大家都知道,华为绝大部分的顾问公司都是美国公司,典型的有IBM、埃森哲等,有几十家。
美国大量的零部件、器件厂家这么多年来给了我们很大支持。特别是在最近的危机时刻,体现了美国企业的正义与良心。我们被列入实体清单,美国公司卖产品给华为都必须拿去批准。美国是法制国家,美国企业不能不遵守法律,实体经济要遵守法律。大家应该理解,美国企业和我们是共命运的,我们都是市场经济的主体。
问:您之前接受采访时表示“华为不需要美国芯片,华为没问题”。华为公司致员工的一封信被刷屏,信中说公司是有底气、有准备的。请问华为的底气从何而来,做了哪些准备?
任正非:第一,我们永远需要美国芯片。美国公司现在履行责任去华盛顿申请审批,如果审批通过,我们还是要购买它,或者卖给它(不光买也要卖,使它更先进)。因此,我们不会排斥美国,狭隘地自我成长,还是要共同成长。第二,如果真出现供应不上的情况,我们没有困难。因为所有的高端芯片我们都可以自己制造。在和平时期,我们从来都是采用“1+1”政策,一半买美国公司的芯片,一半用自己的芯片。尽管自己芯片的成本低得多,但我们还是要高价买美国的芯片,因为我们不能孤立于世界,应该融入世界。我们和美国公司之间的友好是几十年形成的,不是一张纸就可以摧毁的。我们将来还是要大规模买美国器件的,只要它能争取到美国政府的批准。现在时间很匆忙,一时半会估计批不准,缓冲一下是可以的。他们能获得批准的话,我们还是会保持跟美国公司的正常贸易,要共同建设人类信息社会,而不是(以)孤家寡人(的身份)来建设信息社会。我们能做和美国一样的芯片,不等于说我们就不买了。
问:您之前说华为不想做独行侠,需要合作。现在又提到可以做好两手准备。可不可以理解为,现在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根据禁令实际上会打断全球的供应链,使得整个市场感到混乱?过去一段时间以来,美方质疑华为的公司治理、财务问题等各种各样的问题,您认为反对华为的声音主要纠结于华为的哪些方面?为什么要针对华为?
任正非:我觉得不能因为我们领先了美国就要挨打,因为5G并不是原子弹,而是造福人类社会的。
5G的容量是4G的20倍,是2G的1万倍;耗电每个比特相比4G下降了10倍;体积下降了70‰5G基站只有20公斤,就像装文件的手提箱那么大,不需要铁塔了,可以随意地装在杆子上、挂在墙上;我们还有耐腐蚀材料,几十年不会腐蚀,可以把5G装在下水道里。这样的方便对欧洲最适合,欧洲有非常老的城区,不能像中国这样安装大铁塔。当然中国的大铁塔也不浪费,可以把5G基站掛在上面,但是不需要新建铁塔了。工程费用方面在欧洲还可以降低一万欧元。不仅是铁塔,以前的基站大(施工)需要(使用)吊车,把吊车开进去还需要封路。现在5G基站我们手提就上去了,很简单。而且,5G带宽的能量非常大,能提供非常多的高清内容,传播8K电视很简单。宣传上说费用下降了10倍,实际是可以下降100倍,这样老百姓也能看高清电视,文化(水平)就会快速提升。国家发展要靠文化、哲学、教育,这是发展国家的基础。因此,5G(可以)改变一个社会,它还有非常短的时延,可以用于工业的很多东西。
问:以比较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国产芯片,国产的核心零部件和美国企业还有所差距。您觉得华为的自主产品和研发究竞走到哪一步了?如何保证接下来连续不间断的供应?有没有一个临界点,位于何处?
任正非为什么不洗一个“冷水澡”呢?我认为,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冷静、沉着。
我们首先要肯定美国在科学技术上的深度、广度,(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特别是美国一些小公司的产品是超级尖端的。我们仅仅是聚焦在自己的行业上,做到了现在的领先,而不是对准美国的国家水平。就我们公司和个别的企业比,我们认为已经没有多少差距了;但就我们国家整体和美国比,差距还很大。这与我们这些年的经济泡沫化有很大关系,P2P、互联网、金融、房地产、山寨商品……这些泡沫,使得人们的学术思想也泡沫化了。一个基础理论形成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如果大家都不认真去做理论,都去喊口号,几十年以后我们不会更加强大。所以,我们还是要踏踏实实做学问。
问:包括华为其他管理层也释放出“有能力继续为客户服务”的信息,会不会因为美国事件对原来的大客户、对业务造成影响,我们怎么应对?
任正非:我们肯定能继续为客户服务,我们的量产能力还是很大的,并没有因为被美国列入实体清单受到多少影响,我们在全球的竞标还是在前进。虽然增长速度会减慢,但不会有想象中的那么慢。我们一季度销售收入同比增长39%,4月份降到25%,预计今年年底还会下降一些,但是不会造成负增长,不会对产业发展带来伤害。
问:如果美国断供发生,对这个产业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前两天方舟子发了一个微博:“如果备胎好用,何必等到胎破了再用?”这个观点您怎么看?
任正非:如果都用备胎,就是体现了你们所说的自主创新,那么自主创新最主要目的就是想做孤家寡人,而我们想朋友遍天下。因此,不是像他所说的“备胎好用,怎么不用”,他不理解我们的战略思维。我们不愿意伤害朋友,要帮助他们有良好的财务报表,即使我们有调整,也要帮助。
我刚才也讲到,我们没有和美国公司表明不用他们的器件,而是希望美国公司继续能给我们供货,我们共同为人类服务。在早期,我们还把芯片这方面的开发心得告诉对方,甚至研究成果,我们自己不生产,交给对方生产,要不然全世界的供应商怎么对我们那么好。“备胎好用,为什么不用?”备胎、备胎,胎不坏,为什么要用?
问:您觉得现在这种严峻的形势大概会持续几年?这对于华为的发展历史会是转折点吗?
任正非:我认为,这件事有两面性,一方面我们会受到一些影响,另一方面会刺激中国系统性地、踏踏实实地发展电子工业。国家发展工业,过去的方针是砸钱,但钱砸下去不起作用。我们国家修桥、修路、修房子……已经习惯了只要砸钱就行。但是芯片砸钱不行,得砸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但是我们有几个人在认真读书?博士论文真知灼见有多少呢?这种状况下,完全依靠中国自主创新,很难成功。为什么不跨国创新呢?可以在很多国家建立创新基地。哪个地方有能力,就到哪个地方去,我们可以在当地建研究所。
当然,中国现在(从国外)回来了很多人才,这是很重要的。但是中国的个人所得税比外国高很多,如果来到中国,要多缴很多税,收入是受影响的。所以我们应该创造一些国外科学家来中国发展的路。我们国家有五千年文明,有这么好的基础,应该拿出政策来欢迎世界人才来中国创业。
问:现在大家对华为有两派很鲜明的情绪:第一,很鲜明的爱国主义,把(对)华为的支持上升到支持爱国的高度上;第二,(认为)华为绑架了全社会的爱国情绪,要是不挺华为就不爱国。现在这种情绪越来越严重了。
任正非:那我的小孩用苹果(手机),就是不爱华为了?不能这么说。不能说用华为产品就爱国,不用就是不爱国。华为产品只是商品,如果喜欢就用,不喜欢就不用,不要和政治挂钩。华为毕竟是商业公司,我们的广告牌上从来没有“为国争光”这类话。只是最近的誓师大会有时候瞎喊几句,但是我们会马上出文件制止他们瞎喊口号,大家在茶余饭后说两句过头话没问题,但是千万不能煽起民粹主义的风。
我经常举一些例子,其实就是想泼华为公司的冷水,不能使用民粹主义,这是害国的。因为国家未来的前途在“开放”。这次中美会谈完了以后,中央电视台讲到“我们要开放、要改革”,我好高兴。
问:作为一个商业公司,华为在此前的场合,无论是华为公司还是您个人,多次谈到“基础研究与基础教育”,还有一些广告。针对基础研究和基础教育,华为有哪些具体的动作?这会对华为未来的发展提供什么样的支撑?
任正非:我们在全世界有26个研发中心,拥有在职数学家700多人、物理学家800多人、化学家120多人。我们还有一个战略研究院,拿着大量的钱,向全世界著名大学的著名教授“撒胡椒面”,对这些钱我们没有投资回报的概念,而是使用美国“拜杜法案”原则,也就是说,受益的是大学。这样,从我们“喇叭口”延伸出去的科学家就更多了。
大家今天讲5G标准对人类社会有多么厉害,怎么会想到,5G标准是源于10多年前土耳其Arikan教授的一篇数学论文?Arikan教授发表这篇论文两个月后,被我们发现了,我们就开始以这篇论文为中心研究各种专利,一步步研究解体,共投入了数千人。10年时间,我们就把土耳其教授的数学论文变成技术和标准。我们的5G基本专利数量占世界27%左右,排第一位。土耳其教授不是华为在编员工,但是我们拿钱支持他的实验室,他可以去招更多的博士生,我們也会给博士生提供帮助。我们在日本支持一位大学教授,他的4个博士生全到我们公司来上班,上班地点就在他的办公室,而且他可以再招4个博士生,等于有8个博士帮做他研究,所有论文等一切(研究成果)都归他,不归我们。如果我们要用他的成果,需要商业交易,这就是美国的“拜杜法案”原则,我们就是通过这样的“喇叭口”,延伸出更多的科学家。
西方公司在人才争夺上,比我们看得长远,发现你是人才,就(欢迎你)去他们公司实习,专门有人培养你,这不同于我们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概念。我们扩大了与美国公司争夺人才的机会窗,但我们的实力还不够。对世界各国的优秀大学生,从大二开始,我们就给他们发Offer。这些孩子超级聪明,举一个例子,新西伯利亚大学连续6年拿到世界计算机竞赛冠军、亚军,但是所有冠军、亚军都被Google用五六倍的工资挖走了,所以从今年开始,我们要开出比Google更高的薪酬挖他们来,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创新,我们要和Google争夺人才。我们支持科学家的创新,对科学家不要求(必须)成功,失败也是成功,因为他们把人才培养出来了。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不断地前进。
问:谈到加强数学与基础学科的投入,您认为现在华为的投入在全世界范围内大概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平?您以什么样的机缘,认识到投入基础学科的重要性?您对未来的投入有什么样的目标和预期?
任正非:举一个例子,P30手机的照相(功能)就是基于数学原理。现在的图像不是照出来的,是用数学方法算出来的。因为人的眼睛相当于有一亿个镜头,相机就一个镜头,我们手机通过一个镜头进来的感光点,用数学的方式分解成几千万个视觉镜头,再重新还原出来。我们公司数学家的口号是“把手机做的比人类眼睛还好”,我还在公司讲话中批判过,我觉得没有必要,但是他们顽固不化,没有办法。他们说“手机照月亮,可以照一千公里”,可能是真的,因为它是数学,可以把微弱的信号还原。
我去法国尼斯研究所见他们时曾说:“尼斯的海是蓝的,天是蓝的,数学家的公式为什么也是蓝的?”原来(华为手机)图像偏蓝色基调,现在好像纠正过来了。手机之所以进步这么快,得益于我们的战略备胎,因为我们网络建立的战略备胎没有用,就划给了终端,终端一下如鱼得水,每3个月换一代,主要是数学家的贡献,当然还有物理学家做光的三色传感器。
所以,如果电子工业还停留在买别人的零部件来组装,就不可能进步。在这个方面,我们应该是领先世界的,站在世界最前面的。
问:苹果(公司)一直比较关注基础教育,做得很好。很多ipad、iphone对于孩子学习很有帮助。华为也非常重视基础教育,包括基础学科,对此华为做了哪些努力?
任正非:提高全民族文化素质是国家的基本责任,任何一个企业都不可能担负起一个民族素质提升的责任。不能说提到了教育就要去做教育。
中国将来和美国竞赛,唯有提高教育,没有其他路。我认为最主要的还是要重视教师,因为教师被尊重了以后,大家都想做教师。深圳教师得到了尊重,挣钱多,那么就有253个人竞争一个教师岗位。我们帮助清华附中建设清澜山中学,校长说这是一个将来能做到中国第一的学校,因为收费高。清澜山只招收2000多个学生,对全社会开放,华为员工抢着送孩子进去,送不进去就找我,我说我管不了。
我认为只有教师的政治地位提升,经济待遇提升了,才可能使教育得到较大发展。我个人为什么感受很深?我父母是乡村教师,在贵州最偏僻的少数民族地区从事乡村教育工作,父母这一辈子做教师的体会转化为对孩子们的教育就是“今生今世不準当老师”这句话,如果老师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当老师,国家是后继无人的。我亲身经历了他们政治地位低、受人歧视、经济待遇差的窘境,我们跟着他们也亲身体会了这个苦,所以没有选择去当老师。
问:华为对研发投入非常大,今后的重点方向有哪些?有哪些技术储备?
任正非:我们这30年都对着同一个“城墙口”冲锋,几十人、几百人对着这个“城墙口”,几万人、十几万人还是攻这个“城墙口”,总会把这个“城墙口”攻开的。而且我们炮击这个“城墙口”的“弹药量”,是每年200亿美元,全世界没有一个上市公司敢像我们这样对同一个“城墙口”投入这么多的“弹药量”。
我们仅仅围绕着“疏导信息流量”做努力,终端就是一个“水龙头”,CNBG就是一个“管道”,越这么做,我们越有可能领导世界,越容易在世界上占有一定的合理地位,而且“弹药量”还会越来越大。将来,我们还会在同一个领域前进,不会换轨道。
问:您对基础教育很重视,未来有没有可能以某些形式参与到基础教育工作中呢?
任正非:基础教育是国家的责任,企业要做好企业自身的事情。我们是主战部队,“坦克大军”在前进时,拖着几个孩子、拿着几个识字本,就不可能冲得上“上甘岭”。为人类建立这么庞大的网络,就是我们最大的社会责任,全世界30亿人口是我们联接起来的。特别是非洲地区,因为不赚钱,西方国家不去,是我们去联接起来的。如果华为不存在了,才是对世界的威胁。
我们不会自己去做教育,因为我们的主战部队还要缩减,要把一些次要的组织砍掉,让他们转为民兵组织私有化,跟着我们前进。就像淮海战役一样,民工推着独轮车送粮食,但是要给钱的。今年春节期间员工加班时,有5000多人提供服务,就是民兵组织,春节期间不仅买东西价格翻倍,还给服务人员一定奖励,我们做到了及时兑现。
问:您刚才谈到华为主战部队越来越精干,你们作为一个商业公司怎么看待裁员问题?这个问题在中国市场比较敏感,但是实际上ICT行业很多公司目前都在准备裁员或者已经开始裁员,华为从1987年到现在还没有大规模裁员行为。
任正非:其实离职的华为员工已经比在职员工多,怎么走出去的?自愿走出去,也是走出去。任何一个业务做得不好,是主管的责任,不是员工的责任,员工在前进过程中也有很多技能,当我们裁掉部门时要给员工出路。比如,最近表彰了业软部门,他们提出有1万人要走红地毯,我批了同意,后来是几千人走了红地毯。2017年,我们在上海战略务虚会讨论决定缩减业软领域,因为没有作出成绩来。裁减时,我还担心有问题,悄十肖给人力资源部讲先涨一点工资再走,他们没有作出成绩,职级太低了,去其他部门会吃亏。两年后我视察时,发现很多人没有等到涨工资就奔赴新战场了,终端、云的成功,与这被裁减的1万多员工有很大关系。他们奔赴到战略机会点去,既升职升级,又找到了作战机会。裁减的这两年,社会上一点声音没有,公司一点怨声载道都没有,1万多人的转岗完成了。现在华为很多部门也在裁减,然后把大部分富余人员转岗到主要的战略主攻部队去,少量表现平庸的人才会劝退。
(注:本文系根据采访视频及网络相关内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