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素
对个人来说,文明作为德行是一种表现吗?估计多数人会说不,他们会认为表现出来的德行未免虚伪,文明须发自内心,外在文明只能是内在文明的自然流露。话是没错,可问题是,谁能进入他人的灵魂深处去探个究竟?如若你评判一个人依据的不是他的所作所为——“表现”,那又是什么?
其实,“表现”这个词我们并不陌生,“文革”时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就是“一是有成分论,二是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于是乎造就了种种表现给人看的心理动机,翻制了许多表现给人看的做派行为,让我们对“表现”起了反感。电视剧《北风那个吹》里,就有一个出身不好、表现不好的插队知青着实表现了一番。为了也能和别人一样有机会回城,他实施苦肉计,果真被树立成保卫集体财产的英雄。可惜他下手太狠了,真害死了自己。亲历那个时代的人想必多多少少见识过此类被诱发出来的“表现”,虽然性质并不都像这个知青那样令人叹息。
还有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女人嫁了个海员,海员常年出海不在家,但对家庭却关怀备至,每次回家来更是体贴又勤劳,女人很满足,邻居们也是有口皆碑。谁料她死后,人们发现这位模范丈夫在别的码头竟然另有妻室儿女。这故事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但当作寓言倒是很值得琢磨。
不论我们是否意识,或是否承认,作为社会中的人其实都在表现。然而表现与表现却能相去天渊,区别就在于表现给谁看。
如果是表现给人看,那么瞒过世人耳目就算大功告成,就像这个海员瞒了这个女人一辈子,对她而言也算“假到底就是真”了,但毕竟是在作假。如果是表现给上帝看,表现给自己的良心看呢?性质就大不同了。上帝的目光绝无遗漏,自己的良心如影随形,再无躲避逃脱之可能。中国人说苍天有眼,举头三尺有神明,就是要将自己的行为置于道德的审视之下,无愧于天地良心。基督教社会中,要求人起誓时将手放在《圣经》上,就是说你要表现给上帝看了,别想蒙混过关。任何一个社会的存在,最终依赖的还是道德。如果人都坏了良心,毫无内在检点,作恶只怕被人发现或受法律惩处,那么就算建立一个警察国家,终究也是管不过来的。
话再说回来,正因为我们无法确定一个人到底是在表现给谁看,所以也只能看他的表现了。法律只能根据一个人的作为来施法,社会只能根据一个人的表现来评判。
历史对一个人的评判,尤其对一个重要的公众人物的评判,只能基于他的表现,而且主要是他的“行”,因为“言”还有言不由衷或言行不一的时候,又如何、又何必妄论其动机?就算他完成某件业绩是歪打正着,历史也得承认他。反之,即便他所谓好心办坏事,历史也只能否定他。
对于华盛顿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国父”形象,有些想改写历史的美国人总是不服气,他们不愿意相信一个大庄园奴隶主、一个现存体制的缔造者真的那么无懈可击。两百多年过去了,为华盛顿立传的人不计其数,有的心怀崇敬,有的力图客观,但也不乏一心想挖点隐私丑闻的人。华盛顿在后人的笔下被反复塑造,人们总是声称在寻找那个“真实的华盛顿”,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来回扫描,不放过任何细节。
有意思的是,这种反复暴露不仅没有贬损华盛顿,反倒证实了他。真正的史家总是会尊重事实的,不会为了翻案而翻案。有抱着这样动机的人在一番翻箱倒柜的搜索后,竟然被事实所感动。20世纪初的黑幕揭发者罗伯特·休斯在完成他的华盛顿传记后在附录中承认:
我越是研究华盛顿,就越感到他的伟大和善良,但是我并非要证明他的伟大和善良,我只是祈求按他本来面目去描绘他,让他自己说话。他是一个取得无可否认的辉煌成就的人,因此毋需宣传来支撑,毋需宗教的压制来保护,也毋需更多的7月4日的那种雄辩来颂扬。
当然也有人在找不到想象中的史料后,转而改变策略,在华盛顿的灵魂深处做起文章来,暗示他种种光明正大的行为背后隐蔵着不可告人的动机——他其实只是一个富于权欲、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家伙,不过善于自控罢了。他的解甲归田是在作秀,甚至娶个寡妇也是图其钱财,虽然这些指控都只有一个出处——揣测。
最近甚至还听到提问说:林肯就那么完美吗?当然,人无完人,但一个人做到林肯这样还不够吗?难道真的是小人见多了,难以想象君子之作为。
在美国被称为“国父”的这个领导群体可以说群英荟萃,个个将相之才,尤其难得的是堪称绅士的华盛顿享有无可争辩的最高威望,这不仅因为他是大陆军总司令,也不仅因为他是合众国首任总统,这些职权都只是果不是因。
华盛顿之所以能成为“战时第一,和时第一,国人心中第一”,首先是由于他的人品高尚。作为北美大陆最富裕的人士之一,华盛顿没有被财富腐蚀。作为执掌军政大权十几年的领袖,他没有被权力腐蚀。他从不专权,始终将手中权力视为国民所托,行使职权时谨慎地不超越其合法范围。他从无居高临下的霸气,他的书信表现出一贯的谦恭矜持,权力名望的升降对他待人接物的态度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对他而言,权力只是为国家服务的工具。至于国家是否需要他的服务?何种服务?何时服务?他毫不犹豫地服从更高一级民选的权威。
华盛顿在接受大陆军总司令之职时声明放弃薪酬:“对金钱的考虑是不能促使我牺牲家庭的舒适与幸福来接受这一艰巨任务的,我也不想从中牟利,我将把一切开支如数入账。我相信他们会给予报销……”
他对共和制忠贞不渝,当时军队中有恢复帝制的要求,有军官上书请他称帝,他断然拒绝:“自从作战以来,没有一件事令我这样受创的。我不得不表示深恶痛绝,斥之为大逆不道。……我过去所为,究竟何事使人误会,以为我会对国家做出祸害最烈之事,诚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你仍以国家为念,为自己,为后代,或者仍然尊敬我,则务请排除这一类谬念,勿再任其流传。”
他始终将法律置于权力之上,明确反对依靠领袖的影响治国:“施加影响不是治国之道。……开创先例是危险的。应当将政权的缰绳勒紧,并须坚定不移。违反宪法即加以谴责。宪法如有缺陷,即加以修改。但是既有此宪法,就不允许遭人践踏。”
他疾恶如仇,又常怀悲天悯人的心肠为民请命,屡屡为了士兵的艰难和军官的待遇向议会呼吁。他力图做到公正公平,不偏不倚,赏罚分明。他对批评攻击的回答是:“在听取不论是枉加的或我实有的过错时,我都能忍受。”他很清楚:“我何必期望永处高位而不受非难?”
他不止一次地表示:“爱国是我一切行为的最高准则。……我的行为从不为卑念所左右,也从不背离敦品立行的原则希图不义之财。凡此一切,也足以使我在退役时感到心安理得,回想起来也可聊以自慰。”
或许有人会说,他自己的表白——公开或者私下——终究只是表白而已,那我们就看看他有案可查的表现吧。
他有良田万项,农庄数个,原本不必通过革命求得荣华富贵,却立下遗嘱,押上身家性命去革命。八年战争艰苦血腥,他率领一支兵力不足、训练无素、流动涣散、补给匮乏的军队去和强敌周旋拼杀。大陆会议权力有限,难以保证军需,士兵衣不蔽体,食不充饥,军官频频提出辞呈,他不得不为此向议会恳求。他还必须面对各种针对他的诽谤阴谋,而苦于无法为自己申辩,因为他若说出实情便无异于泄密。人皆有好逸之心,斗争的乐趣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何况是华盛顿这样的绅士。
独立战争一结束,他便毫无留恋地将军权悉数交还议会,告别部下,回到家乡过他向往的田园生活。奈何邦联陷于无政府状态,他义不容辞,再次出山,受命主持费城制宪会议。作为会议主席,他尽量保持沉默,让各方唇枪舌剑,充分表达意见,终于制定出一个分权制衡、行之有效的宪法。
他难辞众望,担任总统。八年任内,他以身作则,为新生的共和国奠定法治基础。他公正对待政见分歧的内阁,信任他们对国家的忠诚,并且容忍公众的批评。更为难得的是,两届任满他如释重负,放弃连选连任,不仅为以后的总统树立典范,也被天下传为美谈。
隐退故里后,他乐于农事。但当国家召唤时,他再度准备去抗击可能入侵的英军,此时的他距离逝世只有两年了。
所有这些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无人能够推翻。不妨想一想,18世纪地球上的领袖中还有哪个能轻易做到这些?尤其是对权力的超脱?诚然,从华盛顿的角度来说并不难,因为他珍视的从来不是权力,而是他的国家、他的荣誉和家庭。在他的书信中两种情绪贯穿始终:一是对共和国的信念与责任,二是对心安理得和解甲归田的夙求。
说到动机,有一点是肯定的,华盛顿看重的是荣誉,他承认:“受到国人的尊重确是一种幸福。”然而,“只要不是国家认可的荣誉,我也从不希求”。为了无愧于这一尊重,他极其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意自己的名誉受污,但不是通过掩天下人之耳,堵天下人之口来欺世盗名,而是严于律己。他常说,“上帝是我们灵魂的唯一审判者”,“我深愿按照一种最为人们无可指摘的方式立身行事”。
无论身居何位,华盛顿首先是位绅士。他处处以绅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绝不为绅士所不为,否则不要说法律不容,他的良心首先就不会安宁。在华盛顿的时代,一位绅士的原则是:在私领域中他要讲忠信礼义,就算在战场上也要保持风度和节制。在公益领域中他要私利服从公益,将国家利益视为至上,勠力奉公,为社会服务。对现在热衷于争取集团利益的美国人来说,要理解这点大概有些困难,而华盛顿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绅士。
如果说华盛顿是在表现的话,他表现的是一个公民的责任感,一个绅士的道德观,一个共和主义者的权力观。作为统帅和领袖,他有责任要做表率。他在美国历史上担任过种种第一的职务,都起到了示范作用,促成了许多美国官场约定俗成的规则。如果说他是为了荣誉,那么实至名归,又有什么错?对一个凡人还能要求什么?
华盛顿以其政治家的品行屹立于美国革命,屹立于世人心目。这使人联想到一个问题:领袖的品行真的那么重要吗?因为中国一直有人相信,开国皇帝都得像刘邦、朱元璋那样有点流氓气,否则难成“大事”。这种说法实在欠缺现代政治的观念。即使在古代,一个流氓领袖得了天下,要想江山永固,终究还是要标榜正道治天下的。
领袖品行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因为领袖是万众追随的偶像,核心价值的体现,这在社会动荡的革命时期尤为突出。革命时期一切处于剧变之中,中心丧失,权力真空,在一片混乱中能结束革命者往往是大权独揽的铁腕人物,而如此一来,革命也就背离了初衷。国家处于历史的十字路口,选错方向就前功尽弃。美国革命仰仗于华盛顿的坚定、诚信、公正,才能在混乱中保持了安如磐石的中心,争论不休的各方拥有了一个可以共同信赖的人物。开国元勋中人才济济,华盛顿最令人折服的就是其品行。他犹如活着的上帝,代表着正义和真理,将美国人凝聚起来,平安地度过了开创时的困难岁月,并有幸将新生的共和国稳稳带入预设的轨道。林肯逝世后,惠特曼写诗称他为“船长”,赞颂他作为领袖的领航功绩。华盛顿之于美国革命,亦如林肯之于南北战争。然而林肯不幸遇刺,未能带领美国走出内战后的混乱,南方的重建历经挫折,艰难而漫长。要说个人对历史的重要性,大概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