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盈三世镜

2019-06-20 11:21秦乐只
南风 2019年34期
关键词:公主

文/秦乐只

图/枕上浊酒

他给她最纯粹最盛大的欢喜,又无情地收回——身处黑暗的人若习惯光明,便再难重回黑暗——如此足够深刻,她才会正视自己的悲伤,承认对他的感情。

传闻世外有天,住着法力无边、寿命无尽的神与仙,其中与人间最为密切的,当属春夏秋冬四神,司掌四时八节更迭,常常游离于尘世中。

四神之首为春,每每降世,生机盎然,因此又称希望之神。

鱼朝筠对羡央的执念,源于幼时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彼时他贪玩在寺庙后山睡着了,醒来后梦境忘了七八,脑子里却不断回荡着悲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后来他就在一蓬隐秘花丛里捡到一个格外灵秀的女婴,取名羡央,带回威远侯府。

五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向乳娘请教如何养孩子,叫人哭笑不得。

羡央天性淡漠,她从来不哭,笑容永远温和,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疏离感。侯府中人大多不喜欢这被捡回来的孩子,说她反常得宛如瓷娃娃木人偶,面上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瞧久了就觉麻木无趣。

三人成虎,传着传着,羡央在他们口中就成了个面塑化成的精魅,或是泥土树枝捏成的画皮妖。

鱼朝筠听说后,气得双拳紧握,一不小心把新得的蛐蛐爱宠“常胜将军”给捏残了。他抱着小孩,将府中乱嚼舌根的侍婢抓起来,赶了大半出府。

小孩坐在他怀里看着那些人哭泣求饶,目光平静而冷淡,既无快意也无不忍。

鱼朝筠捏捏她的脸,豪气道:“咱们不主动欺凌别人,也不能平白含垢受辱。阿央,你不要一味忍耐,闷亏吃多了可不好。”他笑嘻嘻地起身,“走,荡秋千去。”

秋千架荡到半空中,可眺见墙外的风景,小孩慢慢露了笑,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他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我不委屈。”她仰面道。

鱼朝筠“啊”了一声,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孩,她嘴角微弯,桃花般的眼眸却仿佛春日尚未解封的冰湖,流淌着侵入骨髓的冷,好似什么东西映到她眼中都会封沉湖底,无一例外。

五岁时那场梦境后的心悸感又来了。

她的眼神和梦中的“羡央”重合,像腊月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他一身。他抓紧藤绳的手不由一松,两人便从秋千架上栽了下来。

鱼朝筠摔得头昏眼花,蹭了一脑袋的青草泥土,摸了摸下意识护在怀里的羡央,见她无碍,便松了口气。

“好阿央,你别那样对我笑。”他顶着一头乱发,颇有些委屈道,“你想想,我是不是与旁人不同?”

小孩迟疑了一下,终是望着他殷切的双眼点了点头。

“所以你对我笑时,要更欢喜一点,眉眼弯一弯……”他谆谆善诱,露齿粲然一笑,“看,像这样。”

小孩挤出来一个生硬扭曲的笑容。鱼朝筠乐不可支,耐心地教了很久,才得到一个差强人意的回馈。

鱼朝筠十一岁入学国子监,读书玩乐都带着小尾巴一样的羡央。同龄的玩伴们嘲笑他养童养媳,他最初羞恼得脸色涨红。后来说得多就麻木了,脸皮厚如城墙。

“阿央长大后定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半大少年,恨不得向天下炫耀自己的掌中宝蚌中珠,“到时候我要将她许给世上最俊朗的郎君,你们就羡慕嫉妒吧!”

他悟性高通窍早,时常受先生夸赞,又张扬得很,见不惯书院中一些贵介子弟仗着父辈势大欺凌同窗,看到总要管一管。久而久之,纨绔们同仇敌忾设法报复。奈何鱼朝筠为人敏锐,他们陷害不成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

众人怨怒至极,不怀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他身边的羡央。

羡央失踪了整整十天。

起初鱼朝筠并未怀疑是那帮混账所为,只以为她迷路了被人牙子拐卖,满京城找人却一无所获。此时那些人撞上来冷嘲热讽,幸灾乐祸又满含得意,他若还不明白就怪了。

鱼朝筠气势冲冲地同他们打了一架,他下手狠,对自己也狠,混乱中被匕首刺中臂膀,眉头都不皱一下,恶狠狠地踩着鼻青脸肿的纨绔的手指,咬牙切齿道:“说,她在哪儿?”

羡央被卖到了外地一个暗娼馆。

她被关在漆黑的小屋子里,因为不肯听话吃了很多苦头,脸色苍白,衬得两颊掌印触目惊心。他推门进来时,她将红肿的手往后藏了藏,绽开一抹柔软灿烂的甜笑。

这种眉眼弯弯的笑是他一遍遍教她的,娇软漂亮,赏心悦目,可如今他瞧见了却觉得喘不过气来。

“不想笑就不要笑,摆什么表情都没关系。”少年忍住不断翻涌的酸涩,哑声道,“阿央,我来救你了。”

羡央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哥哥受伤了,痛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用力的抱紧她。

“阿央陪着我就不痛了。”

羡央知道原委后照旧没什么大反应,她看始作俑者的眼神,跟看鸟雀别无二致。相比,鱼朝筠就愤怒得多,他明面上还算冷静,暗地里花样百出,折腾得那些人半夜噩梦连连。

此后他举止收敛许多,甚至不愿再多管闲事。

羡央知道他觉得自己连累了她,便道:“哥哥何必自责?恃强凌弱是他们不对,你站出来打抱不平,是顶天立地的勇者行径,本应提倡嘉许。我亦欣然。”

她鲜少如此认真多话,鱼朝筠讶异地瞥她一眼,笑道:“阿央是个心怀丘壑的姑娘。”

两人日渐长大,威远侯夫人开始操心鱼朝筠的婚事。

这厮挑肥拣瘦,不是嫌这家千金娇蛮聒噪,就是嫌那家姑娘寡淡乏味,几十个世家闺秀,被他挑了一堆毛病。威远侯夫人恼了,指着一旁看书的羡央道:“那你要什么样的?她这样的?”

鱼朝筠闻言一惊,眼神有些发飘。

威远侯夫人这下当真动怒了,刻薄道:“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如雕塑一般的怪物,养着也就罢了,你莫非真当她是童养媳不成?”

羡央恍若未闻,神色平和。鱼朝筠顺着她似扬非扬的嘴角,望向那双仿佛照映春花春水的眼睛。她生来是宽容的,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大喜大悲、怨怒仇恨,唯独一种似有若无的孤寂始终萦绕左右。

越是如此,他越想抓紧她。

“母亲说笑了,我从未想过阿央嫁我。”他垂目道,“我要为她寻天底下最好最俊俏的郎君。”

豪言壮语出口第二天,他就像是失忆了,也没见他平日里打听谁家儿郎与羡央般配。

对此他理直气壮:“羡央还小呢,不急。”

羡央的婚事不急,可威远侯夫人挂心他的婚事啊,成日耳提面命八百遍,唠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鱼朝筠无意成亲,实在抵挡不住了,眼珠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自毁名声的损招——他特意蹲守街巷,专门瞄准了俊俏少年行侠仗义。时间一长,坊间风传他好男风,家中有待嫁闺秀的世家一个个避之如蛇蝎。

鱼朝筠得意洋洋,直到太后降下懿旨赐婚他与宝安公主,他这才傻了眼。

听说宝安公主女扮男装出宫游玩,遇到歹徒,蒙他相救而一见钟情。鱼朝筠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当场剁了自己的手。

宝安公主自幼备受宠爱,说一不二的金枝玉叶,好不容易春心萌动,哪能容忍未婚夫身边有个传说中的“童养媳”。

于是她赐下白绫、鸩酒和利剑到威远侯府,指望羡央识趣一点选一样上路。奈何羡央于男女情事上一窍不通,觉悟低得以为是公主好心送礼,欲以白绫制衣、利剑防身,酒不知有毒……

她拿来与鱼朝筠共饮。

酒未入喉,威远侯夫妇冷汗涔涔地匆忙赶来,鱼朝筠这时才知道事情原委。

一怒之下,他留下请父亲废世子重立的罪己书,趁夜携羡央离家出走——反正赐婚懿旨标注“威远侯世子与宝安公主”,并未言明名字,他有好几个胞弟,谁爱当世子谁当。

这并非预先谋划,完全出乎众人意料,因此偷溜出京城的路上畅通无阻。

头一回干这般大逆不道的事,鱼朝筠忐忑兴奋得热血沸腾。他戴着箬帽在前边赶车,兴致勃勃地道:“横竖京城住了十余载也腻烦了,我们此番离家,大抵是回不去了。阿央,以后我们去看江南烟雨,探蜀地名胜,听塞外胡笳……”

少女掀开车帘坐到他身旁,笑道:“好啊。”

鱼朝筠知道她癖好世间百态,有意带她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两人自幼长于京城,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乍见不同于帝都繁华的习俗景致,都颇为新奇。

因羡央生得貌美,路上总有男子献殷勤,毛遂自荐当向导。鱼朝筠郁闷不已,表面泰然自若不甚在意,背地里偷偷地做了许多功课,生生熬成一个民俗百事通。

她有些始料未及,一连夸他好几次:“哥哥聪慧,竟似无所不知。”

鱼朝筠心满意足,厚颜无耻道:“我就是那绝世无双的俊俏少年郎啊。”

说罢,突然想起从前所说要让她嫁给世间最好的郎君,他猛地红了脸,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所幸羡央没转身,她正专心致志地听茶楼秀才说书,眸光晶亮。

京城之中,威远侯夫妇瞒下鱼朝筠离家出走一事,悄悄遣人去寻,走漏了风声传到宝安公主耳畔。她气炸了肺,派出侍卫去追杀羡央,命令他们务必将活的鱼朝筠绑回京。

到底势单力薄,两人东躲西藏,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城镇人多眼杂,鱼朝筠不敢大意,便带着羡央往山乡村寨走,安生了一段时日。宝安公主气急败坏,打着剿匪的名头明目张胆地缠着皇帝调军,总算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逃进了深山。

鱼朝筠从怀里取出一支亲手雕刻的檀木簪递给羡央,“此簪赠你。阿央啊,你独自逃吧,我来引开追兵。他们不会杀我,顶多押回去。”他冷静道,“尚公主也没什么不好。”

他低声问了一句:“阿央喜欢我吗?”

少女点头,可她眼神纯澈,像是往昔她说喜欢花草虫鱼,分明不带一点男女之情。

鱼朝筠脸色煞白,突然落下泪来,咬牙将羡央往一条隐蔽的山路一推,让她赶紧走,否则两人都没有生路。

羡央握着木簪乖乖跑了一阵,闻到烟味才发现不对劲。

山中有个起火的破庙,庙里的少年后背中箭,怔怔望着落满灰尘的残败佛像。这地方太过熟悉,让人忍不住滋生绝望。下一刻他听到羡央一声唤,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满心凄怆。

她回来了。

外面的追兵忙着阻止火势蔓延,竟让她冲了进来。

“为什么要回来呢?既然无情,何必共死?本就是我连累你。”他握住她的手腕,吐了一口血,正好洒在木簪上,“我当初说从未想过让你嫁给我,是骗你的。我是想等……想等你喜欢上我。”

他怎么可能等得到呢?

他遇到的,本来就不是凡人啊。

进这座山时,他就想起来了。

少年眼里的光涣散了,火舌舔舐上羡央的裙摆。她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掌心的木簪,簪首那个“央”字覆上了黯淡的血渍,仿佛生了锈一般。

烈火将她吞噬,而她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属于神的记忆苏醒了,难言的悲伤和孤寂涌上心头,继而压在了最角落。

威远侯世子鱼朝筠本该有个富贵命格,一辈子福禄双全。可惜遇见羡央这么个变数,他便一个风轻云淡的艳阳天落了个英年早逝。

走马灯溯回轮转,鱼朝筠一生的记忆全部苏醒。五岁时那个虚无缥缈的梦并非幻梦,那分明是前世的记忆——他上辈子也遇到羡央,尚未转世失忆的羡央,后来征战天下,一统山河,至死抱憾。

两世痴心妄念,到了最后,一刻不曾如愿。

深山古刹里住了一个十七岁少年。他在战场上被敌寇捉去,挑断手筋脚筋,成了半个残废,后来费尽心思逃回去,受尽嘲笑欺凌,便自暴自弃躲进了深山。他靠在古刹佛像上看书的时候,发现了隐居古刹的春神。

春神时常听他讲故事。

可他心绪阴郁,讲的全是人性黑暗污浊,春神总是听得叹气。她喜欢人世,亦热爱世人,因此有些不高兴,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红尘游历的趣事。

她有个乾坤袋,装了许多世人送她的东西,有价值连城的璧玉东珠,也有廉价粗糙的发带木雕。

少年垂眸看着那些物件,再抬头望向她温柔宽和的笑脸,满目凄凉,问道:“你看遍生离死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寂寞么?”

春神愣住了,他又尖刻道:“没有人始终陪伴左右,没有人关心你,不难过么?”

春神吃惊地望着这个满腔悲愤的少年,面上浮现一抹奇异的笑,“凡人寿命短暂,于神而言宛若蜉蝣。这还是本座头一遭被凡人怜悯,倒是稀奇。”

“你如今手足尽废,目之所及尽是同情嘲笑,才这样愤世嫉俗。”她的神情变得悲悯,带着独属于神祇的高高在上,看破他心中那点尘障。她瞥了一下乾坤袋里的烦杂物件,漫不经心道:“相遇即缘,本座就送你一件礼物。”

伸手在他双腿上轻轻一抚,继而抚过手腕,灌注灵力,断了的筋脉悉数重新长出。新生的力量痛得少年满地打滚,他咬紧牙关,半睁的眼透过涔涔滴落的汗珠仰视春神。

她轻盈若飞,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她飘拂的衣袂,却撞入一双似多情似无情、似冷漠似慈悲的眼眸,像无垠虚空,像无际沧海,潜藏着数不清的岁月,平静得令人生畏。

弹指一瞬,白云苍狗。

刹那间无边的寂寞直冲心扉,少年忽然就哭了。

人间战乱倾轧,少年躲在深山整整两年,除了给偶尔出现的春神讲故事外,日夜读书钻研,不甘像蔓草般在胸中疯长。等到春神降下福祉,手足恢复完好,他便出了山。

世人见他断掉的筋脉竟然重续,引为神迹,惊叹之下争相传扬。恰逢天下四分五裂,少年顺势号召四海勇士贤才,齐聚天时地利人和,所向披靡。因其体恤无辜,手下军队从不扰民,遂被称为仁义之师,威势日益炽盛。

逐鹿天下,每逢伤重休养,他都会回到那座古刹。坐在佛像边,絮絮叨叨讲起征战时的遭遇。

春神听得认真,叹惋道:“世间百态,战乱时节常常只剩下苦,实在令人不喜。”她凝望着他,脸上挂上悲悯而又温柔的微笑,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幸甚还有你。”

这样暧昧不清的一句话。

他蓦地脸红起来,心脏剧烈乱跳,几乎压抑不住藏在心底的想将她占为己有的欲望。他一边存着她会一世长留身畔的妄念,一边绝望地想:她是神啊!

等到他一统天下,休整战乱过后的凋敝人间,春神不再现身,他苦寻无果却不肯放弃。

而后一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肉眼可见地苍老,他摸着鬓边白发和眼角皱纹,想起她始终姣美如妙龄少女的姿容,心中的暴戾终于爆发。

他开始苛税重役,广罗天下至宝,寻仙问道求长生。摘星楼修到第二层,春神出现了。

大喜之下,他召集道士设下阵法,意图将她囚禁宫中。

春神压根没想逃,她只是满目荒芜地道:“本座愧为希望之神。”生气自她身上源源不断消失,她仿若遭受反噬即将凋谢的花,悲伤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本座送给人间的希望啊。原以为你心思纯净,心志坚韧,能替本座护着这世间……”她失望透顶,望着虚无缥缈的远方叹息,“你到底,也只是个凡人。”

那句“幸甚有你”,原来只不过将他当做洒向人间的甘霖。他这会儿才幡然醒悟,于她而言,自己与人间众生无异,与蜉蝣无异。

这样可笑。这样可悲。

他一下子难过得呕出血来,抖着双手去撕阵法的符箓,嘴唇几度张合,发出干涩的颤音:“我怎么舍得叫你求而不得?”

春神面色复杂,人间的帝王脊骨挺直,背对着她哑声道:“二十年前你实现我心愿,如今换我成全你期许。从此你在我心里,终究有所求。”

“我不再视你为神,不再欠你什么。”

“你走吧。”

春神毫无留恋转身欲归,他猛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最后问了一句话:“你叫什么?”

人间男女之情,往往始于互通名姓。春神没有姓,她唤作“羡央”,源自人世最纯粹、最美好的一句话。

只羡鸳鸯不羡仙。

神可涅槃。

春神作为四神之首,执掌希望,肩上重担远超其余神,因此涅槃的次数也更多。临近涅槃,春神灵力逐渐消弭,最终四散于红尘。此后百年,春神再次自红尘万物中孕育而出,聚神成形,凝结灵力。

新生春神要到人间真真切切走一遭才算完全涅槃,她落到寺庙后山,化作一岁女婴,暂时丧失了神的记忆和灵力。

于是那一天,五岁的鱼朝筠,在野花丛中捡到一个小宝贝。

造化弄人,偏偏又让他碰见她。

羡央苏醒后,神力恢复过来,本该先返回桃源休养。但她欠着凡人一个恩情,须得还清了才算圆满,遂去冥府找到鱼朝筠的魂魄。

他尚未往生,坐在忘川河岸望着河边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听说你要许诺我一个愿望。”他怅然道,“能给什么呢?富贵尊荣的转世命格么?我从不稀罕这个。”

“你想要什么?”

他侧过身,露出一碗清莹碧透的孟婆汤,慢慢道“我要你喝了它,忘记一切,再陪我轮回一世。等你喝完,我们一起轮回。”

不过是到人世走一遭而已,春神应允了。她一饮而尽,瞬时记忆如流水四散,有什么随着孟婆汤渗进血液融入神魂,柔软得不可思议。春神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终于被震惊打破:“你……”

他抬目注视她,眼底笑意一点点弥漫开来。

他说:“我把最珍贵的东西,送你一半。”

虞国自幼备受冷遇的羡央公主及笄之年,恰逢魏国提议联姻,她便成了这桩糊窗纸般的婚盟的筹码,千里迢迢远嫁东都太子府。

尚未抵达,准新郎突发心疾而亡。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只茫然承受接应武官明目张胆的怠慢。路上遇着拦路抢劫的山贼,他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山贼头子动手动脚冒犯她。

喜帕刚掀开,一支长箭破空射向山贼的后背。

一身素白麻衣的少年策马挽弓率军前来,透过纷飞的扬尘和翻飞的红绸,她望见少年清澈的眼眸。那一瞬光亮,似星火炽盛。

等到护军将山贼俘虏,他转向那位接应武官,“张大人觊觎公主嫁妆,勾结匪徒,破坏两国情谊。”他挡在她面前遮去一片乱象,举手投足间威仪毕露,“拿下。”

羡央有一种宿命般的久违感,掌心冒出细汗。她迟疑着唤:“太子殿下?”

“我不是太子。我是国舅之子,先太子侍读朝筠。”少年讶异一叹,皱眉扫过沉默的迎亲侍从们,“太子薨了。他们没告知你?”

她愣住了。

背负克夫名头的羡央一踏入东都,就发现城外的山匪劫道只不过是个开始。周遭太多人对她心怀憎恶,明里暗里地排斥咒骂,将储君的病故归咎于她招致的不幸。

婚礼如期,却是红白喜事交织,改在宫外皇帝新赐的宅邸举行。

当夜,她捧着太子的牌位正襟危坐,饿得东倒西歪。三更的漏声嘀嗒,半开的窗牖探入一张秀逸的脸。

“听说皇后故意让人撤走了所有吃食。”少年趴在窗台上,隔空将两包糕点递向她,“如此苛待娇滴滴的小姑娘,忒无耻了些。”

“放心,守夜的婢女在瞌睡呢,没人瞧见。”见她沉默而戒备,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他笑了起来,“没毒。你若饿坏了,可没人心疼你哦。”

羡央移步窗前,接过糕点,又抬头望向他。

他仿佛半点没察觉她赶人的意图,笑眯眯道:“你吃呀。长夜漫漫,着实无趣,我给你讲故事。”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讲起民俗传奇。她闷闷地吃了一会儿,很快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也不计较他逾越礼制了,到跌宕起伏处,还忍不住开口催促。话痨朝筠一连讲了三个半故事,冷茶喝了一壶,天边就泛了白。

“今天就到这里,我改日再同你说后续。”

羡央叫住他,问出了环绕半夜的疑惑:“素未平生,你为何冒着风险对我这样好?”

他正要离开,闻言回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道:“因为我今儿高兴啊。”他咬字暧昧,配着那双清透含情的桃花眼,能叫人酥了脊骨,“公主这样的美人,让人见着就很欢喜。”

她脸色一红,来不及想起来呵斥他冒昧浪荡不成体统,他却哈哈一笑,作揖告饶:“玩笑话,公主别恼。”

“如今虞魏两国虽然结盟,关系却很微妙。听闻虞国受宠的公主没一个肯嫁过来,只有你挺身而出,实在叫人敬佩。”他说,“太子薨纯粹是痼疾发作,与公主无关,克夫实属无稽之谈。”

羡央心口一暖,抿唇对他笑了笑。

“公主信吗?”朝筠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阴冷,意味深长道,“你今世,其实注定与谁都没有姻缘。”

她以为他又在乱开玩笑,不由气恼地撇开头,啪嗒一下关上了窗户。

那之后,羡央很久没有理睬他。但他时常逮着空隙来看她,偷偷带些市井玩物,给她讲将军马革裹尸,讲小人蝇营狗苟,讲她闻所未闻的红尘趣事,然后坏心眼地停在最令人心痒之处,她耐不住好奇,勉为其难原谅了他。

日子慢悠悠,转眼晃到了第二年。

皇帝重新册立储君,并赐婚柳氏长女,又将羡央公主指为良娣。此举乃是羞辱,因为前阵子虞国同南越结盟,惹恼了与南越有些龃龉的魏国。

羡央并未搬到新建的太子府,太子恶她克夫名声,不愿见她哪怕一面。

倒是太子妃柳茵茵温和娴雅,偶尔会去看她。那是个雍容温雅的漂亮姑娘,教养极好,礼数周全,同朝筠讲,柳茵茵还是他的表姐。

羡央平素深居简出,无人问津,她并不孤独。

有朝筠这么个话痨在,空荡荡的大殿添了许多人气。他实在胆大包天,半夜也敢偷爬墙,把她从屋里拽出来喝酒聊天。

坊间传闻朝筠天生一副风流心肝浪荡肠,行事荒唐得很,情债跟树种一样撒了半个东都。羡央疑心他将自己当成哪个红颜知己随意消遣,兀自恼了一阵,谁知他敏锐地察觉了,笑得直不起腰:“我的红颜知己都极力取悦我,公主何时讨好过我?”

她又羞又气,瞪了他一眼:“轻浮!不像话!”

他正义凛然:“是,请公主责罚。”

羡央对他的不要脸感到万分棘手,用团扇把视线一遮,眼不见为净。他笑嘻嘻地坐到她身旁,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壶酒,一边喝一边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开头是少年与神,神阅尽千帆纵观百态,孤零零地向人间传播希望,少年是个幸运者,却透过神始终如一的笑容窥探到内里的虚无。他被那恣意生长的荒芜和寂寞击中了。他难过得生出妄念,想要陪伴神,直到万古长灯燃尽。

蚁虫做梦为参天大树遮挡风雨,岂非可笑?神不屑一顾,好似瞧着胡闹的婴孩。

朝筠故事讲了半段,就不吭声了。他晃了晃空酒壶道:“我从小混迹市井看遍悲欢离合,令人惊吓的、愤怒的、愉快的,看得多了,学会游离出局外当个观棋者,好像能理解神波澜不惊的态度。”

“这样的后果,就是日复一日受孤独侵染。”他看着已经放下团扇的羡央,轻声说,“太叫人难过了。”

“我找公主,是因为公主同我一样孤独啊。”

她垂眸捂着胸,自心脏迸发出的悲伤蔓延到四肢百骸,席卷了整个身体。奇怪的感觉,像是吃了故事中少年的伤心果,又苦又酸又涩。

往后的日子里,朝筠再没讲过那个故事的后续。

羡央嫁到东都的第三年,众人几乎遗忘了她的存在,侍候的婢女也都装聋作哑成日偷懒。朝筠没办法管,偷偷带着她溜出去玩,去听茶楼说书,看街头杂耍,吃小食饴糖。

中秋节恰是柳茵茵的生辰,太子包了两条街为她庆祝,更燃百筒烟火,照得夜晚亮如白昼。

羡央正和朝筠逛夜市,望着轰然不休的漫天烟火,叹息了一声。朝筠说了句“跟我来”拉着她到了一块空旷草地。

地上整整齐齐摆着百盏孔明灯,是他花了半个月亲手做的,上面写满了祝福。他挨个点亮,一盏盏放上天。

“听说今日亦是你生辰。”孔明灯腾空飘飞,绚丽如星辰四散。他侧首朝她一笑:“孔明灯不似烟花转瞬即逝,它们会祈愿盘旋很久。这百盏孔明灯送给公主。我呀,总希望你能够真心地笑一笑。”

“不带半点寂寞地笑一笑。”

她怔怔地凝望着他背后的孔明灯,暖意夹杂着莫大的欢喜,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以后……你还会陪我过生辰吗?”

朝筠及冠的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拒绝皇帝赐婚,带着她私奔却被追杀,最后死在箭雨之下,流了一地的血。

那血化作漫天大火,而他眉眼俱是笑容,转眼焚化成灰烬。

她冷汗涔涔地惊醒,却听到婢女在窗外议论皇帝赐婚他与御史千金的事。

她心有忧虑,刻意躲着朝筠,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消瘦了许多。时间一长,他终于恼了,直接在皇室祭祀仪式的间隙堵人,冷笑道:“公主瞧着如此憔悴,莫非是因为臣即将完婚,呷醋不成?”

见她脸色发白,他不由软下来,用调笑的语气道:“你若有意,不如我们私奔啊。”

羡央嘴唇也泛了白,惊疑不定地不断摇头,好似看到了血从他身上不断奔涌而出。看着她抗拒无比的神情,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

“骗你的。这样一条死路,傻子才选呢,更何况你本就对我无男女之情……”他扯了扯嘴角,深深看她一眼,后退两步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臣祝良娣昌荣永盛。”

仿若诀别。

羡央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阵心悸,把手心掐出了血。

她怎么会怕死呢?她只是怕他死在自己面前。

此后,朝筠果真没再去找过她。听说御史家的千金生得貌美,洞房花烛夜掀开盖头,他惊艳至极,婚后对她百依百顺,甚至效仿太子当年为柳茵茵庆生,替她放了九十九筒烟花。

那天羡央也看到了升腾的烟花,吹了整夜风,染了风寒。

她大病一场,也没人管她,就这么拖着。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盛开的繁花,想起自己过了十几年无人问津的日子,可后来习惯朝筠陪伴,一朝回到原点,竟然没办法忍受寂寞了。

怎么能忍受呢?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给她讲的故事,最后想起那个没有讲完的,少年与神的故事。

神若有心,神若有情,千载岁月踽踽独行,怎会不难过?

次年冬至柳茵茵造访,见她病得奄奄一息身边却无人侍候,发了一通火,又亲自照料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话本读给她听。羡央每日昏昏沉沉,时常将她错认成朝筠,总觉得他还在陪着她。

神思清明的时候,她总算记得柳茵茵是他的表姐,明知故问道:“谁叫你来的?”说着她又迷糊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你今年为什么不陪我过生辰了?”

她身心俱病已入膏肓,等到雪融花开,她回光返照,扯着柳茵茵的衣袖道:“你让他过来,让他过来给我讲故事……那个少年与神的故事还没完……”

春风拂槛,落英飘飞,她仿佛看到朝筠一步步走近,他说:“你想知道吗?”

羡央终于落下泪来。

春神过完一世回来,气得掀翻了一大锅孟婆汤,一抬头,就见少年从容立在桥头朝她笑。一瞧前世镜,发现他竟是直接在她死后自刎,来了个殉情而亡。

他没喝孟婆汤,这并非她发怒的根源。她咬牙切齿道:“你在那碗孟婆汤里加了什么?”

“我对你的爱啊。”他语声带着得逞的狡黠,“我说过,把最珍贵的东西分你一半。”

春神面无表情,他有些急了,伸手拉她飘飞的衣袂,“我骗你的!我给你的是我的半颗心魂!虽已完全融入你体内,但只是能让你真切感受到情,绝无强迫效用!”

“虽然你从前不说,可我知道你其实渴望融入尘世。”他仿佛快哭了,“永远游离人世外,你当真不寂寞不难过吗?”

难过吗?

难过的。

春神郁气难纾:“上一世你既还记得一切,为何故意冷待?”

准确来说,是先给两颗蜜糖,再打一闷棍。

少年终于带了愧色,支支吾吾:“上上世我对你那样好,最后你也没喜欢我……”说着,他就有些委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佛说人生七苦,求不得为最,得到的会视作理所当然,失去了才知珍惜。”

所以他给她最纯粹最盛大的欢喜,又无情地收回——身处黑暗的人若习惯光明,便再难重回黑暗——如此足够深刻,她才会正视自己的悲伤,承认对他的感情。

春神叹气:“佛没说过这话……”

她睇着少年泫然欲泣的表情,唇角一抿,露出妥协的无奈神色,“罢了,本座是神,不同你一般计较。”

“阿央,我活生生剜开半颗心魂,痛得快要灰飞烟灭。前世我看着你憔悴痛楚,心如针扎,想着哪怕前功尽弃也要冲出去抱抱你。可我都忍住了,你积攒心底千万年的悲伤令我清醒,更令我难过……”少年轻声说,“我想陪着你啊。”

“哪怕丧失转世资格,哪怕受尽折磨,直到万古长灯燃尽,我都想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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