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和李梦一起打拳击

2019-06-19 04:01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16期
关键词:樟柯

杨楠

“没关系,来了戛纳,你就是明星了”

我们和李梦约在4点,一起去拳馆打拳击。

4点到了,李梦有些犹豫;她学的是自由搏击,没碰过拳击;她连轴转了几天,神色疲惫。她的团队更犹豫,担心今天的李梦,会在镜头前露怯。

大伙儿在餐厅枯坐了十分钟,李梦突然从沙发上弹起,“去吧去吧,去打拳。”

女演员李梦最近爱上了自由搏击,同时她在节食。她平均每周都会发一条关于格斗的豆瓣动态,比如“练格斗让我快乐”、“已经能穿进最瘦时候的牛仔裤”。

李梦被建议,自个儿也乐得,在豆瓣上活跃。这是国内最大的书影音讨论区,有人和李梦说,“豆瓣比较符合你的气质,文艺。”

李梦以文艺片出道。18岁那年,北京电影学院大一学生李梦进入了王全安的剧组,出演《白鹿原》中的白灵;再过两年,她出演了贾樟柯的《天注定》,饰演夜总会女郎,莲蓉。

2013年春末,《天注定》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那是一段被形容为“只是起步,真当回事,就是傻子”,却又反复被提及的记忆。剧组乘坐组委会的专车出发去红毯,司机是当地的居民,他问李梦,你是不是明星。“我说不是,他说没关系,来了戛纳,你就是明星了。”

李梦知道自己不算明星,她在戛纳看到了李安、科恩兄弟、乌玛·瑟曼、阿兰·德龙。克里斯托弗·瓦尔兹坐在她身后看片;梁朝伟从她身边跑过;章子怡在《天注定》首映后对她喊:“小姑娘加油!”

在戛纳,李梦“发现这个世界很大,自己是井底之蛙”。她在戛纳看完了《阿黛尔的生活》,那届金棕榈奖获奖影片。主演之一的阿黛尔·艾克阿切波洛斯,年岁比李梦小一个月,“我是电影里一个单元女主角,但好的女演员,她们是故事主要的讲述者。她们拥有一个完整的女性角色,我也渴望这样的角色。”

走完开幕式红毯,李梦去摩纳哥转了一圈,她在摩纳哥海边告诉自己:你就是在戛纳毕业的。

二十岁半,李梦见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电影人。她不是明星,但真正的明星就在她面前,她心想,成为其中的一员虽非易事,却不至遥不可及。

那阵子,李梦最常被问的问题是,对于莲蓉大尺度的戏份,你是否有所犹豫?

“我就是想和贾樟柯导演合作,我相信他能最大程度激发我的潜能。”李梦说。

李梦形容王全安是伯乐,贾樟柯是恩师。“好的导演对于演员非常重要。我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我的潜能是什么,我需要人帮我激发出来。”

过去七年里,李梦与名导合作过许多次,比如姜文、许鞍华、张作骥、丁晟、李玉、章明、毕赣等。这其中不少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比如抢先告诉导演,我想试镜。

去年一半时间,李梦都在台北,主演张作骥的《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在正式签订合约之前,李梦每天去菜市场卖鱼,体验生活,接近角色。

正式开拍前,甚至是开拍初期,演员都有被替换的可能,李梦不是没经历过被换角,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影响李梦对角色的投入。她需要给一位台湾导演信心:大陆女演员李梦,能够演好一个从香港去往台湾的女人。

李梦更可能在有想法的青年导演那儿,成为主角。她合作过相国强、阎羽茜、甘剑宇等等。“我很想和有才华的人合作。才华是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个导演有才华,他就很会选择他的团队,也很会选择题材,选择故事,选择演员。”

康博是李梦最好的朋友,亦是一位青年导演。这十年来,他们有过许多次聊天,都围绕李梦认为“有才华的人”:有才华的导演,有才华的演员,有才华的作品,遇到的、看到的,或者是听说的。“她有一个强烈的渴望,渴望演到一个好角色,成为一个好演员。”

李梦符合某种对文艺女青年的固有印象,从外貌看就是。她有许多美丽的照片,气质或疏离沉静,或温柔可爱。她还时常在社交网站上分享自己对电影的随想,或是拍摄的照片:风景、艺展、家猫。

那种固有印象,往往是安分守己,岁月静好。

“我不是文艺女青年。非要说我是文艺女青年,我也是有狼性的。”李梦强调,“有狼性不好吗?XXX就很有狼性。”

“但人家的外貌看上去就強势,你又不是。”助理接茬。

“我会不会今天之后爱上拳击?”李梦突然问。

首先是热身运动,活动筋骨,李梦的眼神看上去宛若失焦。紧接着学习出拳,面对立式沙袋,她的眼神凌厉起来,手臂伸得都挺稳。

“太累了,不要太用力。”助理说。

“没事,没事。”

“Finish?”助理又问外籍教练。

“No! No finish.” 李梦抢答。

“演戏就是发现自己,治愈自己”

李梦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打拳,直到教练要求她连续击打自己肚子上的护具。连续出拳之后,李梦突然笑起来,大叫一声“哈!”

“打肚子那会儿最爽。学自由搏击的快乐也是这样,很出汗很直接,那种释放的感觉,每次打完都很爽,”

就好比李梦演了一个角色,演到自己都觉得爽,释放了全部情绪。“我是比较压抑的人,在表演中才能释放自己。”

18岁时的每一场戏,李梦“都会激动到不行,紧张到不行,或者说情绪不可抑制”。她对镜头感到兴奋:“镜头是一个圆圈,它只能对准一部分。当镜头在你身上对焦的时候,你就是唯一的表达,你就是它的重点,再也不会散开。”

“我特别愿意被人看到,因为我没有被人看到过。”李梦说。

李梦小时在湖南同爷爷奶奶生活,父亲在深圳经商。李梦三岁时,父亲生意平稳些,将她接到深圳,“父亲工作太忙了,多数时间只有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某种程度也影响了我。”

过去已经封闭成记忆。李梦记忆里的自己,都是形单影只。

“我内心是很飞的,飘忽不定。但我就生活在一个10平方公里的世界里,从家到小学,没人知道我是很飞的人。”

古龙知道。每天一放学,李梦就冲去小书店读古龙。“我全部的心情,就是古龙构建的那个武侠世界,他是最懂我的人。”连读古龙都是孤独的,“书店里只有我拿古龙的小说看,金庸的书特别畅销。”

从少女时代起,李梦就喜欢费雯丽,喜欢斯嘉丽。她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谁喜欢费雯丽,不知道还有谁同她一样,迷恋斯嘉丽丰富、跌宕的一生。

高二的时候,李梦决定去艺考。她觉得自己得学艺术,要么会郁郁而终。“我当时很坚定,觉得我在艺术上一定能干好,但别的地方,比如在银行,我妈就在银行,我在银行一定很平庸。”

学表演吧,李梦说这是当时唯一的出路。素人和明星可以在一起演戏,好像零和一百都能被选中。

17岁的冬天,李梦知道还有谁喜欢费雯丽了:北京电影学院。最后一轮口试,老师说大家放轻松,我们就聊聊表演。“那个老师的身后,就挂着费雯丽的照片。我跟他讲说,我喜欢的演员就在你身后挂着。”

李梦说了许多自己对费雯丽的喜爱,说得自己都感动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释放,好像积压了17年的人生,终于在那一刻,被人听到。”

表演给了李梦安全感。文艺片导演往往看中了李梦与角色某一层面的契合,她放心地躲藏在角色背后,尽情地表达某一个截面的自己。

中学时,李梦不是个能够自如表达自己的人。学校舞蹈队来挑人,李梦“特别想被挑上”,可她连站起来离开座位上前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每次经过舞蹈教室,李梦透着玻璃窗户,“很想和她们在一起,可就是觉得自己条件一般,在里面可能会拖大家后腿。”

镜头给了李梦安全感。她能够在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成长、自己的可爱,还有自己的矛盾和缺失。她尽最大可能去释放了李梦,但那又不是李梦。

李梦用“转折点”形容参演张作骥的电影。张作骥是个能顺着“人”去安排角色的导演。李梦在里面饰演的角色叫“小梦”,小梦无限接近李梦。

“拍摄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拷问我自己的过程。我其实比较焦虑和恐慌,为什么会有一个角色是这个样子,而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既怕又爱,带着这样的担忧去扮演。就像一场磨难。”

李梦在“小梦”身上审视自己,“我通过这个电影发现原来的情绪是这样,原来我处理问题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是逃避,要么是暴躁。是因为张作骥导演在我身上观察到了这种性格,我带着这样的性格表演,才导致了这个角色呈现出的样子。”

从贾樟柯那儿,李梦第一次对表演有所理解,“他让我知道表演应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人物可以在导演设定的情景里生活而不是表演。”

每一次和导演交流角色,李梦都觉得她对自己的理解多了一层。“可能在讲他角色的故事,但是我听到的是与我相同的感受。”李梦觉得,她好像从这种交流中,得到了小时候想要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紧密的联系。

初中时,她看着女生们三五结伴,“其实是很想要跟大家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鼓起勇气接触大家。”

“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对感情也有渴求。就是在演戏的过程中得到了释放,得到了安全感,发现了自己。我觉得做演员就是治愈自己的过程。”李梦说。

“我内心有很多火,想向外喷发”

去年开年,李梦写了一篇日志,说现在的自己很想否定曾经的天真,“事情当然不会按照你想象的样子发展下去,你对每一件事情给予美好的希望,但是现实经常背道而驰。”

她终于知道生活就和电影一样,虚虚实实,抓不住全貌。

无论李梦再怎么强调自己在工作上是主动的人,想要的角色就去争取,争取来了就尽到十倍力,让观众记住,她心里清楚,“演员其实挺被动的。”

比如,白灵这个角色,最终在《白鹿原》的成片中被全部删去;比如《邪不压正》的成片,李梦只剩下一闪而过的镜头;比如已经入组两个月,却突然被换角。

“就像镜头突然会虚焦一样,突然你就把握不住了,无常。特别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可言。年轻的时候你会去追究这种失控,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到现在我完全能理解,也能接受。”

在李梦已经上映的作品中,称得上代表作的有两个,《天注定》和《少年巴比伦》,外界对李梦的印象,也主要是通过“莲蓉”和“白蓝”这两个角色建立的:有故事的女人,兼有妩媚洒脱和清纯质朴;有心酸的过往,也有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

“《天注定》之后就有一堆人来找我演小姐,《少年巴比伦》之后就一堆人来找我演女神。”李梦说。

说到底,莲蓉是属于贾樟柯的角色。贾樟柯告诉李梦,喝水的感觉很好,看LED灯牌的感觉也很对,继续做就可以了。贾樟柯已经想好这个人物,他需要感觉最对的人来表达。而白蓝是属于相国强的。他告诉李梦,你正常生活就可以了。直到看到成片,李梦才意识到,“白蓝是这样的,而我当時是不知道的。”李梦喜欢导演呈现出的白蓝,她甚至在三年后接了一个与白蓝相似的角色,“我知道导演是因为《少年巴比伦》而找到我,我也很愿意再去经历一遍。”

康博同李梦开玩笑说,“你已经演遍了小镇上谜一样的女人。”所谓冷感,所谓谜,所谓妖娆,在康博看来,李梦不需要太多发挥,她那张脸放在那里,就符合导演的想象。

是的,李梦有一张适合镜头的脸。长发乌黑浓密,圆眼温柔可爱,还有妩媚性感的厚唇,糅杂了她的气质。

一旦拒绝类似的角色,青年女演员李梦的选择余地就小了很多,何况,她还不够红。

“我真的不只有那些,我内心有很多火,想向外喷发。我有很多很多面,我内心有很多很多想表达的,我想有人可以激发出来。”李梦说。

她想演一个丰富的女性,一个不会被几个形容词框定的女性,像斯嘉丽那样。

“但整个电影行业,能给女性提供的有创造性的角色,其实挺少的。”康博说。

有创造性的女性角色,在电影里少,电视剧里更少。

李梦演过不少电视剧,既是为了尝试不同的角色,也是为了生活。《天注定》之后,李梦最大的困惑之一,就是如何调整、切换自己在文艺片和商业片、电影和电视剧之间的工作状态。

商业片和电视剧,对角色会有更明确的要求,需要演员有一个准确的表达,是什么性格,有什么情绪,要什么表情。“文艺片就会比较暧昧,留给自己发挥的空间比较大,导演也会根据演员的性格、沟通的结果,对角色做一些调整。”李梦说。

这些年来,李梦向康博表达最多的困惑,就是如何融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一开始就和大导演拍戏,给她建立了一个理想化的环境,但后期更多商业化的操作,遇到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复杂,她需要多一根神经去考虑整个创作环境、包括人际关系,去满足不同的要求,这其实是一个通往更职业化演员的过程。”康博说。

李梦正在从面对镜头“兴奋到不行”,转向更加细腻的表达。“我觉得我这么多年在训练这个东西,你要听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说什么,而不是直接反应。”她意识到,最有力量的,是两极之间的灰色地带。“我希望去展现一些生活流的中间状态,润物细无声的感觉,比如给他倒一杯水,炒一盘菜。”

李梦又说回去了,“说演员被动,那是因为你自己被动。中国这么大,导演这么多,怎么会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一定有的。”她逐渐能感受到生活本来的样子,就是会有意料之外。“小时候不能接受这些意外,现在已经很平和了。”

“不是这样的。”康博突然插话,“这七八年来,李梦每次为角色付出却无疾而终,她受到的伤害、她的难过都是一样的。她只是现在更容易接受。”

《白鹿原》白灵造型

《少年巴比伦》

《天注定》

无论在姜文的片子里呈现了多少镜头,李梦都非常明确,能和姜文拍戏就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只有慢慢积累,才能演到主角。

“我要演不会被删掉的角色,一个必须存在的人。”李梦说。

“我太想红了。最终也是要红的”

“你敏感到常常在生活中觉得受伤,又苦恼于人际交往,为什么在工作中这么积极主动?”

“因为我太想红了。最终也是要红的。”李梦回答。

李梦用张曼玉、章子怡、周迅举例,用华语世界最优秀的女演员,解释她所理解的红:更大的自由,更好的角色。她在采访中几次提到章子怡,她说二十出头的章子怡真是惊为天人,说李安最近写给章子怡的话,真好。

在过去15年里,内地女演员走红的重心已经逐渐从接一部好戏,转移到完备营销策略、并建立有辨识度的个人形象。而李梦所对标的女演员,都成名于世纪初,或者更早。她对“红”有一种老式,或者说天真的期盼:通过一个角色、一部电影,走红。

去年在台湾,李梦演戏演到苦闷。她接了一个采访,和撰稿人徐雯聊了八个小时。“那会儿我们两个人都没事,都闲,都喜欢台湾。”李梦说。

那会儿李梦没有经纪人,徐雯形容她是“赤裸裸一个人”。徐雯说,李梦比许多明星都真实很多,喜欢不喜欢都很直接。“还保有比较纯真的部分,相信电影本身的力量,而不是炒作之类的,还是想拍一些好作品。”

在电影学院读书时,李梦有些别扭。她无法完全认同那些趋同的、有明确考核标准的声台形表。“学校要求标准普通话,那我演戏要说方言怎么办?要求我形体平衡,那我要演个残疾人怎么办?”

李梦不想要和人相同,电影是她最接近自由的方式,最可能表达自己。“我觉得拍电影,就是要拍一个独立的特点和性格,区别于另一个人。”她喜欢去戏文系听课,比如世界电影史、电影理论、港台电影史等等,“它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它就是把历史和电影展现给我看。”

小时候,李梦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忧愁。成为演员后,李梦开始珍惜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我自己有不够沉稳的地方,然后运气也不够好。”

有一回,李梦哭着给康博打电话,说她不要做演员了,她要离开北京。“我觉得这七八年,至少有三四次,她斩钉截铁和我说,康博,我要转行,我不要在这个行业。”康博说。

康博拎了红酒上李梦家,准备一醉方休。“到她家之后,她整个眼睛都哭肿了,就戴个眼镜在那儿,说明天就要走。我還来不及安慰她,她就开始很大姐大地安慰我说,没事,反正我不干这行了。”

没隔两天,李梦给康博打电话:“我去试了新戏。”

“酒真是白买了。”康博说。

“不做演员了,我就去读书,我就去开咖啡馆。”李梦说。

“我觉得吧,李梦,除了做演员,什么都干不了。”康博心疼李梦不会保护自己。但过于自保,或许就会损失丰富的感知力,和真实的自我,“你那个直来直去的个性,到职场里三天就被弄死。”他对李梦说。

李梦不置可否。不过她说,“我爱上了拳击,我就知道,我会爱上拳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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