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敏
5月24日,在脱欧困局里挣扎了两年多的英国首相特蕾莎·梅,站在首相府唐宁街10号的门前,宣读了简短的辞职声明,回顾了自己的首相生涯,她承认“我倾尽全力,说服议员支持脱欧协议,遗憾的是,我还是没能成功说服他们”,因此决定在6月7日辞职。最后,梅哽咽着说出“为国家效力九死不悔”,之后就转身进入了唐宁街10号,并未回头。
梅的辞职,固然悲情,却说不上意外。2016年7月英国公投宣布脱欧,这一结果震惊了世界,首相卡梅伦随即引咎辞职,梅在7月13日接任后,其主要任务就是让英国顺利完成脱欧。应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梅本人是留欧派,脱欧违背她的理念,却不得不承担起来,人神交战是免不了的。其次,梅是技术官僚出身,虽然衣着华丽,不落俗套,性格上却是中规中矩,缺乏一言九鼎、纵横捭阖的领袖气质,既不能团结众人,也无法让他们屈从,阁僚一个个离她而去,局面渐渐不可收拾。
更根本的是,脱欧公投当初以52%的微弱优势通过,说明英国社会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共识。近三年来,英国社会围绕着这一问题的撕裂变得越来越严重,人们的立场越来越南辕北辙。对这一局面的形成,特蕾莎·梅难辞其咎,她没能疏导和凝聚民意,身段不够柔软,但另一方面,形势比人强,面对乱成一锅粥的局面,谁在台上也难说能比她做得更好。也正因为竞争者有畏难情绪,特蕾莎·梅的首相生涯才延续了这么久。事实上,自她2017年6月贸然宣布大选导致保守党失去下院多数议席那一刻起,她的首相生涯就进入了倒计时。过去两年,她走得踉踉跄跄,险象环生,最终难逃败局。因此,值得惊讶的不是她的辞职,而是她怎么现在才辞职?
特蕾莎·梅是英国的第二位女首相,和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第一位女首相撒切尔夫人相比,梅显然要平庸很多,脱欧这样一件偏技术层面的事情,她都没有办好。英国历史上伟人频出,每到重大历史时刻,都有人应运而生挽救危局,然而,面对脱欧这样一个历史转折时刻,英国领导人的表现却让人如此失望。在这样匮乏的领导力之下,左右为难的脱欧进程,恐怕要以最糟糕的无协议脱欧告终。
62岁的特蕾莎·梅毕业于精英辈出的牛津大学,1986年就开始从政,曾经是保守党的首位女主席,担任过六年多的内政大臣,从政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也一直备受赞誉。但一开始担任首相,她就动作变形,昏招迭出。事实证明,她作为一个下属是称职优秀的,但不适合承担首相那么重大的责任。这也是彼得定律的一个范例:每个人都会被晋升到无法胜任的位子上去。
特蕾莎·梅犯的第一个错误是贸然举行大选。卡梅伦2016年7月因为脱欧引咎辞职时,刚刚率领保守党在2015年5月举行的大选中大胜,获得议会过半数席位,得以单独执政。按照英国法律,下一次大选应该在2020年5月举行。有这么好的基础,本来不应该轻举妄动。但特蕾莎·梅因为脱欧进程不顺,为了获得更大的民意授权,决定提前三年在2017年6月举行大选,结果弄巧成拙,保守党的得票不进则退,失去了议会多数,不得不拉拢小党来保住执政地位。这样一来,党内嘘声四起,梅的权威直线下降,号令开始不行,无法服众。原本只需要一心对外的局面变成了内外不是人,要应付脱欧就变得越发力不从心。
而在选战的50天里,梅更是像个政治生手。为了讨好年轻人,她在选前突然宣布一项福利削减计划,要求部分老年人自掏腰包,负担更多养老费用,这几乎可以说是自杀之举,因为老年人是重要的脱欧支持群体,保守党的民调自此开始急转直下。而工党领袖科尔宾承诺的取消大学学费、提高工资、增加社会福利、增加对学校和医疗机构投资等政策,虽然不见得有可行性,却激发了年轻选民的政治热情,选前六周内,工党在脸书、推特和Instagram上的粉丝数量增长了61%,而保守党的粉丝仅增长了6%。
特蕾莎·梅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应对突发事件不力。2017年6月14日,伦敦西部的一座廉租大楼发生火灾,大火焚烧逾31小时才完全熄灭,79人遇难。这座大楼刚刚在一年前花费了纳税人1000万英镑(约合8749万人民币)进行翻修,大火暴露出英国安全监管方面的诸多漏洞,民众的怒气一触即发。刚刚在大选中失去多数席位的梅私下巡视火灾现场,与救灾人员交谈,却拒绝会见任何灾民,并不准媒体采访,对外宣称是基于“安全理由”,这一下子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怒火。梅公开承诺在三周内让受害者搬进新家,然而到当年年底,大楼210户住户中只有45户搬入固定新居,54户搬进临时公寓,其他人仍然住在狭小的宾馆里。这些事经媒体报道后,梅冷漠无情、处事不力的帽子就再也甩不掉了。
失去了党内信任,失去了民心,梅的处境已经很糟糕了。而她缺乏沟通能力的性格缺陷,则让情况雪上加霜。每回的脱欧谈判,她都是和欧盟达成协议后再试图讓民众和党内同僚接受,事先根本不进行深入的讨论,这让脱欧派很抓狂,他们总觉得梅在搞见不得光的勾当,在试图“卖国”,因此反击起来毫不留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大臣选择辞职以和梅划清界限。去年12月保守党内的逼宫,虽然没能成功,但所有人都明白,她在这个位子上待不了多久了。
导致梅下台的直接导火索,也和她这种性格缺陷有关。5月21日,梅推出“新版脱欧方案”,纳入“二次公投”、“临时关税同盟”等“重大让步”,以图最后一搏,但这同样是一个缺乏广泛协商基础的个人方案。做出巨大让步又不与人商量,这一点彻底激怒了保守党内的硬脱欧派,他们要求她立即下台。反对党也落井下石,以“不相信弱势政府会兑现诺言”等理由,表示将否决这个方案。手段上梅能试的都试了,已是山穷水尽;内阁里能辞职的都辞职了,可谓众叛亲离。梅宣布辞职,是必然的结果。
英国实行的是西敏寺体制(Westminster System),由国王授权在下院占据多数议席的政党或政党组合的领导人担任首相,组织内阁。因此要成为首相,首先要成为某个政党的领袖,接着要带领这个政党赢得大选才有可能。当了首相后,挑战更大,首先要在议事厅里隔着窄窄的桌子和反对党短兵相接,座位也只是一个长条椅的中间位置,并不会因为是首相而得到优待。而因为是首相,反对党的挑衅都是冲着你来的,躲都没地方躲,得现场做出反应,所有一切都会被电视直播出去。还得时刻注意党内的动向,把逼宫这类阴谋消弭在萌芽状态,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如果被党内赶下台,你就连跟反对党较量的资格都没有了。
近代以来,保守党内最著名的一次逼宫发生在撒切尔夫人执政后期。从1979年开始,“铁娘子”撒切尔夫人连续三次带领保守党赢得议会选举,出任英国首相达11年之久。到了1990年,过于自信的撒切尔坚持推行不分贵贱贫富、只按人头承担的“人头税”,阁僚们多数不赞成,但敢怒而不敢言。前国防大臣迈克尔·赫塞尔廷应势而出,挑战撒切尔的领袖地位,第一轮撒切尔领先,但未能取得15%的优势。在第二轮举行前,几个忠实支持者撤回了支持,撒切尔选择了辞职,梅杰继任首相。
2017年6月17日,伦敦火灾受害者、遇难者亲属、志愿者及当地社区负责人在唐宁街10号合影
应该说,这是让“铁娘子”不堪回首的一幕,也显示了保守党内部斗争的残酷性。但从党的整体利益出发,和不再受群众欢迎的领袖进行切割,又是有其必要的。因为任由她坐在位子上,会把整个党拖垮。梅的下台,也遵循着同样的逻辑:你搞不定脱欧,情况越来越糟,得换人了。不过,撒切尔时代的逼宫,虽然不留情面,但仍是君子之争,按规则办事,事情都放在台面上,愿赌服输。而梅所遭遇的逼宫,要肮脏和卑劣很多。她的悲情谢幕,同僚们可谓“功不可没”。
2015年5月8日,唐宁街10号前的卡梅伦和妻子萨曼莎意气风发,刚从大选中凯旋的他,成为了继撒切尔夫人之后,首位成功取得连任的保守党首相。更重要的是,他带领保守党赢得议会过半数席位,得以创建1992年以来首个全部由保守党人组成的内阁。而在竞选阶段,卡梅伦承诺一旦连任会在2017年底前就是否脱欧举行全民公投。卡梅伦这么做,并不意味着他希望英国脱离欧盟,而是和当年同意苏格兰举行独立公投一样,以退为进,希望用公投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做法,对脱离欧盟的问题做一个了断,堵住脱欧派的嘴。
然而,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后,事情很快就脱离了掌控,卡梅伦惊讶地发现,本来只是打算走过场的事,被很多人当真了,特别是一些党内同僚。他的老同事、伦敦前市长鲍里斯·约翰逊首先选择“反水”,拉拢一百多位议员组成保守党“脱欧派”,在执政党内闹起了分裂。一位支持脫欧的英国保守党议员在接受《星期日泰晤士报》采访时,竟然做出露骨表态:“我并不想从背后给卡梅伦一刀,因为我想从正面给他一刀,这样我可以看到他挨刺时脸上的表情……”一次关乎国家未来命运的公投,竟然成为私人恩怨的泄愤工具。
而约翰逊掀起内斗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要通过实行脱欧来羞辱卡梅伦,逼他下台后取而代之。为达目的,他进行了一系列夸大其词的动员,比如宣称英国每周要向欧盟上交3.5亿英镑,如果脱欧成功,这笔钱就可以用于英国的医疗保健系统,等等。事实证明,这完全是不实之词。在脱欧已成定局后,人们才发现脱欧的代价远远高出预料,但为时已晚。然而,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号终究是发挥了作用,被认为绝不可能的脱欧,以52%的微弱优势得以通过。
但是,约翰逊没能成为最终的赢家,他遭到同属脱欧派的同僚戈夫的背叛,最先出局。在经过9周三轮的漫长选举后,台上就剩下了梅和前能源大臣利德索姆夫人,就在即将交付全体党员表决时,利德索姆夫人在接受采访时声称她这样有三个孩子的母亲才更适合管理国家,这被认为是在暗示梅没有孩子,最终引发了众怒。利德索姆夫人被迫退出,梅就此成了首相。
2019年5月21日,伦敦,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就脱欧问题发表演说
竞逐失利的约翰逊并没有就此消停,他的矛头又指向了新首相梅。梅为了团结党内,上任后把约翰逊和利德索姆夫人都延揽进内阁,但并没有收获感激,而是一再遭到背叛和羞辱。2017年9月,就在特蕾莎·梅将要于佛罗伦萨发表脱欧事宜的重要讲话前,身为外相的约翰逊却就同一话题于《每日电讯报》上发表长文,炮轰梅的脱欧方案就如“英国穿上自杀炸弹背心,并将引爆器交到欧盟手上”,让英国接受欧盟无穷无尽的政治勒索。这番言论再次点燃了内斗的导火索。保守党大佬肯尼斯·克拉克对此批评道,鲍里斯·约翰逊应当遵守内阁的集体责任制原则,不同意见应进行内部讨论,对外应该维护首相。《经济学人》杂志的评论则认为,约翰逊的争议言论不仅意味着背叛,也预示着更为险恶的争斗的开始:抓住脱欧这一点,在背后暗箭伤人。
卡梅伦错误开启了脱欧进程,同僚们的反水和背后插刀子,则直接导致脱欧噩梦成真。梅上台后,一边和欧盟艰难谈判,一边还得时刻注意来自身后的冷箭,同僚们要么对着媒体酸言冷语地批评她,要么发泄一通不满后辞职不干,全然没有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的责任感和担当。可以说,卡梅伦和梅的下台,以及英国脱欧的艰难,和保守党内部的不团结有莫大关系。
《经济学人》毫不客气地把保守党的衮衮诸公称为“各怀鬼胎的一窝毒蛇”,保守党也因此“正迈向党毁人亡的道路”。这一点在最近的欧洲议会选举和英国地方选举中都得到了验证,保守党在这两次选举中得票都跌出了前两名,面临着泡沫化的危机。保守党前身为1679年成立的托利党,1833年改称保守党,历史上人才辈出。在整个20世纪,保守党在2/3的时间里组织了政府,但这个有340年历史的老牌大党,恐怕正在失去领导国家的能力。
卡梅伦的轻率,梅的无能,同僚的自私冷酷,不但害了保守党,也把英国推到了目前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境况里。在脱欧这样的历史转折关头,英国政坛没有涌现出划时代的伟大人物,而是一群二流人物在争权夺利。
政客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果却要全体民众来承担。从2016年7月公投开始,英国脱欧进程已经延续了近三年。原定2019年3月29日正式完成脱欧,但因为与欧盟达成的脱欧协议连续遭议会下院否决,脱欧进程陷入停滞。英国脱欧期限已延至最晚10月31日。但在脱欧的方式、时间甚至是否脱欧等问题上,英国内部的分化和争论仍在继续,而且看不出达成协议的可能。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英国议会下院今年3月以表决方式确认,不允许英国在任何情况下“无协议脱欧”。然而,从现在的情况看,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一种结果。
反对派工党支持进行二次脱欧公投,梅在辞职前的最后一版方案有条件支持这样做,英国也一直有民意在进行推动。但这是最不应该发生的情况。选民已经在2016年7月做出了决定,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尊重。万一二次公投还是脱欧,只会增加脫欧派的气势;如果结果是不脱欧,脱欧派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势必要求举行第三次。每一方都想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这样会没完没了,社会会进一步撕裂。而这个口子一旦打开,苏格兰也可能会要求进行二次独立公投,爱尔兰、威尔士也会蠢蠢欲动。
而在如何脱欧问题上,目前的拦路虎是北爱尔兰边界问题。脱欧就意味着要在爱尔兰共和国和英国的北爱尔兰之间设立硬边界,从现在欧盟内部英国与爱尔兰的“两国边界”变为“欧盟区与非欧盟区边界”,而这与当年的《北爱尔兰和平协议》相冲突,这里面看不到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案。
自从脱欧公投以来,英国内部的撕裂分化日益严重,所有人火气都愈来愈大,越来越不愿意让步,无论哪个方案都有足够多的人跳出来誓死反对。梅就是因此下台的,继任者无论是谁,也很难比她做得更好。按这个趋势发展,再吵多少年也吵不出共识,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无协议脱欧算了。留欧派担心脱欧后经济会严重下滑,脱欧派认为英国多的是选择,没有欧盟还可以和其他国家做生意,这些都是想象,不在现实中进行验证,谁也不会服谁。无协议脱欧可以让英国切实体会到脱离欧盟后的处境,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也许英国人才能形成真正的共识。过几年,英国要求重新加入欧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