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 张玮钰
蔡澜在他的越南河粉店前,香港中环
人物周刊:电影吸引你的是什么?
蔡澜:它充满了幻想力。我去日本,也是因为我看了当年放映的日本电影,银座整条街都灯光灿烂,那时候新加坡还没有这么亮。我很喜欢大都市。
人物周刊:大都市都没什么闲情。
蔡澜:大隐隐于市。
人物周刊:你那个时候就在想大隐隐于市的事情?
蔡澜:30岁左右,我已经开始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节奏。
人物周刊:当时你在日本学电影,同学之间谈得多的是谁的电影?
蔡澜:谈得多的是小津咯,谈黑泽咯,谈沟口咯。
人物周刊:实际上你喜欢他们的电影吗?
蔡澜:我喜欢的。小津有很天真的一面。他有一部戏叫作《我出生了,但……》,這部戏很好笑,从小孩子的眼睛来看大人。拍得非常之好,比较少人注意到。他所有的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一部,多过喜欢他讲母子情、讲老人的。
人物周刊:当时如果没有邵氏的邀请,你会做什么?
蔡澜:应该还是电影这一行。我们说“这一行”,其实是“这几百行”,因为里面很多细节。如果你看一部外国电影,片尾字幕出现的人是几千上万个。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单位都是一种学问。要做得好的话不容易的。
人物周刊:但是监制不像导演,我们可能会觉得电影是一个导演的作品,很少说它是一个监制的作品。
蔡澜:你能享受到乐趣的时候,也就不介意这些,也不介意是什么人的作品。而且我们知道,不可能是什么人的作品。一部电影要几百几千万资金和成千上万人来支持,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的作品?这不公平的嘛。
人物周刊:你想当导演的时候,想成为哪一种导演?
蔡澜:当然比较想成为好莱坞式电影的一种导演咯,什么题材都可以。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比较中意的题材?
蔡澜:我会比较喜欢轻松一点的,不会太严肃,因为我个性并不严肃。
人物周刊:你之前提过特别喜欢《2001太空漫游》。
蔡澜:那是非常特殊的电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这才是一个人的作品,没有多少人做得到。很多好莱坞的大导演都说这个是妈妈,是母亲。这是一部很完美的电影,第一次看不一定看得懂,越看越多东西出来。这不容易。
人物周刊:学电影的时候,你会跟周围的同学一样,也想成为黑泽明、沟口这样的导演?
蔡澜:一闪而过,也就没有了。
人物周刊:但还是想过要拍片?
蔡澜:也没有特别强的欲望。
人物周刊:对监制有强烈的欲望?
蔡澜:监制可以令你不断地接触各类工匠,不断地玩。
人物周刊:你去嘉禾的时候,邹老先生已经引入了好莱坞的监制制度了,监制的话语权更大,涉及的范围更广了,对你来说会不会有一些新的要学习的部分?
蔡澜:精神上还是一样的,还是要拍卖钱的戏啊。我的工作内容从来没有变过。所以要转移兴趣。我妈妈说你一定要培养一些其他的专长,她说,干很多不同事情的快乐多过干一样东西。要求生,要变,不要固执地总做一样东西。这对我影响很大。
人物周刊:那你当时拍的电影都赚钱吗?
蔡澜:差不多。
人物周刊:但这可能并不因为你是监制,而是因为整个市场就是赚钱的。你会不会很没有成就感?
蔡澜:嗯……成就感发生在别的地方,在我的著作上、书法上,在我的篆刻上。
人物周刊:你是在哪一年开始学书法的?
蔡澜:我在邵氏那时候就开始对书法发生兴趣了。我一直不停地把我的生活写成信给爸爸,我寄到家里的信都可以叠成一堵高墙。我爸爸认为我的字像鬼画符。我从小看到父亲拿毛笔,一下子写几个字,一下子又画画,我很羡慕。
人物周刊:所以就开始找冯先生学书法?
蔡澜:对。其实,我喜欢篆刻,刻图章。冯先生也以刻图章闻名。我一个长辈刘作筹先生,他跟我爸爸是好朋友。我跟他表示我想学篆刻,他说香港有第一高手,就把我带去。冯老师说,不行不行,一定要从书法开始。没有书法底子的话,篆刻刻不好,就没有笔法的味道。
人物周刊:当时为什么想学篆刻呢?
蔡澜:我一向喜欢。在一个方寸里面,也可以有像宇宙那样的变化。
人物周刊:那段时间是你突然有空了?
蔡澜:不是突然,那时候空余的时间比较多一点。
人物周刊:那是你比较低落的一段时间吗?
蔡澜:对。低落,第一,不是你一直喜欢做的事情,第二,做得越来越觉得无聊。
人物周刊:当时你有没有想过换工作?
蔡澜:没有,电影还是我主要的、做了几十年的事情,还是我最熟悉的事。
人物周刊:学书法后,心态是不是开始转变了?
蔡澜:也没有。一切都是一点一滴慢慢累积下来的。冯先生对我影响很大。他说,我教你书法,不如教你做人吧。他认为我的字不俗气。“不俗气”至少比“俗气”好呀。
人物周刊:你有感觉到自己不俗气吗?
蔡澜:托爸爸的福,我一向不太有俗气的根。
人物周刊:你觉得俗气是什么样子的?
蔡澜:认识的东西少,自以为是,就是俗气。
人物周刊:但你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认识世界。
蔡澜:我一直在不停地学习,所以我应该不会太俗气。“三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我不会的,因为我在不断地吸收。
人物周刊:冯先生对你最大的帮助是什么?
蔡瀾:认真做人,写字也要认真。我觉得自己不够认真。认真不要从“认”开始,从“真”开始。自己的个性要真,不要骗你自己,不要骗别人。
人物周刊:你没有骗过人吗?
蔡澜:当然有骗人,怎么会没骗人?但是我骗人并不是太坏的,我是不邪恶的。
人物周刊:我看到你说,看《独臂刀》的时候还是眼前一亮。
蔡澜:对。当年所有的武侠片都像舞台表演,张彻的就比较写实,一刀斩下去就有血,有骨头撕裂的声音,这些他都很认真地去重现。他是属于另外一辈的人,跟现在这一辈完全不同。
人物周刊:那一辈和这一辈是指?
蔡澜:那一辈是把文字化为画面,我们这一辈是用画面化为画面,我们的画面永远是第二手画面,不新,中间没有经过创作,没有经过从文字形象化为画面的过程。现在的形象化是别人给了你一个形象,你再去用多一次,是老化的形象。现在的导演都有这种毛病,是最大的毛病,大家都不承认而且看不出自己的毛病在什么地方。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没有经过文字,都不读书,问题出在不读书。
人物周刊:那一辈的导演是读书的?
蔡澜:张彻啊,李翰祥啊,那一辈人都是读书的。
人物周刊:从图像到图像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蔡澜:图像到图像是从漫画开始,从漫画流行起来开始。从七八十年代开始吧。
人物周刊:七八十年代,那就是香港新浪潮差不多开始的时候。
蔡澜:对。所谓的新浪潮就是把法国人的名字借鉴过来。香港的新浪潮并不太新,就是多一点导演从外国学了回来。以前很少留学的导演。
人物周刊:他们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新浪潮?
蔡澜:不算是。因为法国的新浪潮能够打破常规,香港所谓的新浪潮都没有那么大胆,都是非常之传统。
人物周刊:所以现在的电影跟以前比,基本功没有那么扎实?
蔡澜:经过那个黄金时代以后,这些新的导演都不扎实,香港电影整体就没落了。之前像洪金宝他们都很会讲故事,很会用镜头和剪接来讲故事。镜头和剪接用得最成熟的是楚原。我们一个大片场里面有几个摄影棚搭了多个布景,他都可以跑去拍,这边拍一场,那边把衣服换了又拍另一场。整个剧本在他的脑海通通组织好,很厉害。我们的拍摄方法一向是欧洲的拍摄方法。欧洲的拍摄方法就是说,我拍你,就从我这边的远景一直拍过去。两人讲话时,拍你是“一、三、五、七”,拍我时镜头调回来是“二、四、六、八”,中间可以不拍的就不拍。美国的导演,一场戏通通把它拍下来了,再补一些特写。
王家卫也很会讲故事,《重庆森林》讲故事讲得很好的。但他有时候故意讲不好,《东邪西毒》就是,太做作了,我不喜欢这个。《一代宗师》算是故事讲得好的,我喜欢的。
李安永远把故事讲得很好,是高手。像《饮食男女》。大家都会有亲情,有爱情,有故事,你会同情、投入到角色里,这都是本领,不容易做得到。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组织起来就有一个故事,听得你入迷,这非要有很深的功力才行,这个不容易。
但《卧虎藏龙》的境界不如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那是武侠片的巅峰。山田洋次描写高手过招,高手一出招对方就倒下去了,很厉害,那是武侠片的最高境界;他的大部分片子是松竹映画的气氛,很温馨、很家庭,从小津一脉相承下来,平凡中出故事,也很厉害,高手。
现在也有会讲故事的人。《绣春刀》拍得很好,第一部拍到后面就乱掉了。第二部从头到尾都还可以。
人物周刊:你为什么不多创作一些小说?
蔡澜:我这个人性子很急,讲故事需要耐性,而且需要很强的信念。像亦舒,她坐下来就可以写了。我不行,我要喝茶,我要走来走去。而且我认为,一直集中精神花几个月时间来写一个题材的东西太闷了。
蔡澜与金庸
人物周刊:跟亦舒有交流过吗,关于写小说和耐心?
蔡澜:她是当成工作了嘛,说一天一定要写多少字,一天要什么时候坐下来,很刻板的,好像印刷机。
人物周刊:但是她的小说,我们不会觉得是工业流程的产品。
蔡澜:因为她有灵气嘛,写东西需要灵气的。
人物周刊:那你写散文,不也是每天有定量吗?
蔡澜:也没有,我没有规定什么时候写,而且定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前写得多的时候,每个礼拜最少要写两家报纸的专栏,7篇加7篇,14篇了。还要写周刊,写几个周刊,加起来也至少也有14篇到20篇。
人物周刊:痛苦吗?
蔡澜:我不痛苦。那时候我产量大嘛。我吸收的东西多,看的东西多,我到处旅行就有几十篇可以写。
人物周刊:你什么时候开始看金庸先生的小说?
蔡澜:我在新加坡,很小了,十几岁。从《书剑(恩仇录)》看起。后来到多产的时候,查生会同时写两部小说,一张报纸,这版一部小说,那版一部小说。报纸来的时候,派到家里,我跟姐姐一人撕一半,她看一半,我看一半,都等不及的。可以吸引人到这种程度。
人物周刊:那你最喜欢哪一部?
蔡澜:我比较喜欢人物多一点的。《天龙八部》人物多一点。现在看起来,就《书剑》最不好看。总是一大堆人,这边一大堆,那边一大堆,烦死了。
人物周刊:《天龙八部》最好的就是人间百态?
蔡澜:都有。他为什么不再写呢,他已经写完了嘛。只要你回想自己认识、能够想象出的人,都可以从小说里找出一个跟那个人很相像的出来。
认识金庸先生,是因为我在邵氏时要拍他的小说改编的片子,要跟他讲版权,那时候没有开会式的谈判,只到餐厅去吃一顿饭就搞定。
人物周刊:你最喜欢金庸小说里哪位女性角色?
蔡澜:我喜欢何铁手。她很干脆,她喜欢就喜欢了,没有说一定要跟他结婚,就一直对他好。我不喜欢阿紫,她坏,心也坏。人要善良。
人物周刊:善良怎么去判定?
蔡瀾:不要满脸的想害人的样子就是善良。
人物周刊:有一种说法是,真正的坏人你是看不出来的。
蔡澜:聊久了就看得出来。但不是说坏人就不喜欢,人就分坏人和好人,有些坏人你很喜欢的。
人物周刊:哪种坏人是你喜欢的?
蔡澜:(笑)你要讲起来都是坏人啊。倪匡啊,我啊,我们坏得很的。
人物周刊:你坏在哪里?
蔡澜:不讲给你们听的嘛,坏人哪有自己讲自己怎么坏人的?都不讲给你们听。(笑)
人物周刊:你之前说火锅是应该被剔除的一个菜?
蔡澜:我后面还有话。因为我去四川,一些老师傅跟我诉苦,说再这样下去,大家吃火锅,我们这些川菜没有人传承下去。我一听到,就很有感触了。所以在电视节目中一问我,要消灭什么?我就说消灭火锅。因为大家去吃了,最好的美食却忘记,去吃这种最基本的什么东西都不必加、放进去烫好就可以吃的东西。这是最无聊的事情嘛。什么精力都不必花的,连厨艺都可以不要的,那我们不是回到原始人去了吗?
人物周刊:这算返璞归真吗?
蔡澜:不算,至少要保留一些老祖宗那儿的好东西。开水白菜呀,肝膏呀,这些现在已经很少人会做了。大家都吃辣火锅。我很想可以叫一桌不辣的川菜,要吃一桌不辣的川菜现在已经很难。
人物周刊:像我们平时在广州,广州的川菜馆现在基本上就是酸菜鱼,加各种干锅,就这两种菜。每家店都是这样。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蔡澜:我就觉得很可怜嘛。我替年轻人可怜。因为这样下去他们没有得吃了。
人物周刊:讲到年轻人,好像很多年轻人有困惑都爱问你?
蔡澜:对。《我们的师父》也是,这四个年轻人来问我的事情也是一样。后来我想我怎么办呢?想了很多种不同版本的答案。
人物周刊:你最近为什么去参加这个节目?
蔡澜:他们来邀请嘛,而且我喜欢年轻人,我也喜欢跟他们沟通。
人物周刊:你喜欢年轻人什么地方?
蔡澜:他们的想法还是有些能够启发到我。节目里他们还教我怎么玩抖音。我马上学习玩抖音去了。
人物周刊:他们问你什么?
蔡澜:迷惘啊。我说有什么迷惘,你如果很刻苦耐劳,拼命地学习,你哪里有时间迷惘呢?我们那时候念书,拼了老命在念,还有每天在拼了老命工作的时候,你哪里还有什么迷惘啊?(笑)
人物周刊:但是你的那些回答大家都听,觉得好像是对的。
蔡澜:好像是对的,似是而非,就是完全没有用的。(笑)
人物周刊:你也觉得完全没用啊?
蔡澜:我觉得没有用。我觉得他们听,不会听得进去,但是也要问。永远都是你讲了他们不会接受。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你講给我听,我都不会接受。倪匡先生讲过,这个世界会进步,就是从年轻人不肯听老人的话开始。
人物周刊:为什么大家的问题总是一样的?
蔡澜:因为大家不肯用功。要用功——虽然很老套,但这是很切实的、很好的忠告。你拼命工作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东西?没有的。你不停在进步的时候,哪里有时间?你一停下来就看书,一停下来就写作,一停下来就计划以后怎么样,一停下来就拼命去玩、拼命去喝酒,哪里有时间去烦恼呢?
图/本刊记者 大食
人物周刊:拼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做得越多,反而疑惑会越多。
蔡澜:这种疑惑不是迷茫和烦恼。年轻人讲什么都会说“但是”怎么样、“但是”怎么样。所以我说你们不是年轻人,你们是“但是”人。(笑)
人物周刊:你说一个人不能影响另一个人,但其实你和你的朋友们相互影响似乎挺大的?
蔡澜:那我另一句你们还没有听下去。我说一个人不能够影响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身上原有的东西拉出来,我本身喜欢文科的,我才会喜欢,才会被影响,你本身没有的话影响不到的。我跟丰子恺先生的想法一样,我就受他影响;和李叔同的思想一样,我就受他影响。我就喜欢这些人,因为我本身就是这一类人。
人物周刊:你年轻的时候也是悲观的?
蔡澜:哎,是后来改过来的。年轻的时候总是需要经过这个阶段,就是忧郁啊,好像很时尚。
人物周刊:后来是怎么觉得变得乐观?
蔡澜:我觉得周围的人都会受我影响,不好。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爸爸都觉得我这个性很扭扭捏捏。我知道不好,就尽量改过来,拼命看那种笑话书啊,拼命往那种快乐的方向去走,渐渐地就把我的个性扭转过来。
人物周刊:但不是本性难移吗?
蔡澜:不会啊,本性可移啊。我的想法,我做生意也好,做什么也好,我都是跳出这个方块去思考。我也时常告诉我的同事,我说做生意不要死守传统,不要咸就是咸,甜就是甜,咸和甜的东西可以加在一起的,鱼和羊可以加在一起的。总之要跳出框框,我说你往这方面去想,你就会产生很多新产品出来。
人物周刊:你也感知到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在下行,但刚刚说你比较乐观,这种乐观是指什么?
蔡澜:乐观就是,你不管别人去想些什么嘛,你自己好就是了。有些东西烂就烂,不关我的事。
人物周刊:但人总会受到环境的影响。
蔡澜:短短几十年一下子就过了,我也已经过了很大部分,那么我也不去想这么多。
人物周刊:那你会有不安和担忧吗?
蔡澜:不不,现在不会了。
人物周刊:什么时候开始不会有的?
蔡澜:在我还很健康的时候,在我经济条件很好的时候,我就不会有担忧了。我现在健康不算是第一流的,但在我一个78岁的老头来讲,还算可以。
人物周刊:你78岁了,很多老友都离开了,你会觉得无聊吗?
蔡澜:总要去的嘛,活到一百岁、两百岁也很无聊。你看到很多老人家到那个阶段,就知道不如早一点走吧。你身体上很多功能都已经一点一点地丧失的话,就没有什么情趣了。
人物周刊:那你会追忆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吗?
蔡澜:有!有,有,当然有。这些都是美好时间,当然会。有时候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