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谈(河南)
在高铁站附近,本来兴高采烈的祝五月突然止住了脚步,待我转头回望她时,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马路,到达了路的那边。
莫小谈,你看。祝五月轻声地说。
我举目循着她的视线,与她一起聚焦于马路对面的工地之上。
此时,一位老人正处在坍塌的废墟之上,抡着铁锤用力地击打着断壁残垣。
砸夯几下,他便左腿曲弓,右脚死死地蹬着石板,身体微微倾斜,双手使劲地抽拉着压在石板下的钢筋。良久未果,他又用力地砸夯几下。
时而他抬起小臂胡乱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又抡起了铁锤。当当当,声音沉闷刺耳。
怎么了?五月。我问。
你看,他像极了我的父亲,抡锤的姿势,用小臂擦汗的动作,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祝五月的双眸水汪汪的。
我懂五月此时的情绪,多愁善感的她,往往神经一被触碰,就会感动得哭泣。此时,随便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安慰,都可以使她泪如雨下。
她曾说,越安慰,她便越难过。每每见她伤心,我总不知所措。
我抬腕佯装看表,走,离高铁站还有1000米的距离,列车不通人性,它不会等待我们。
祝五月收回目光,机械似地跟在我的身后快步行走,直至气喘吁吁。
我和祝五月来自不同的农村,却在相同城市里的同一所大学遇见,之后我们一起上课,一起看书,一起选择留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
祝五月对我说,每天光鲜地穿梭在车水马龙之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开心,她讨厌自己和家之间的距离,每次回家再返程,她都像灌了铅一样,走得很沉重。
有时她会说,我从这鞋与袜、衣与冠之间,总闻到父亲汗水的味道。
这是祝五月第一次远行,也是我们的第一次分别。她很悲伤,无论是为离别,还是为那个身影,她楚楚的模样令我真切地心疼。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清晨。祝五月说,当时透过公交车的窗户向外看,正巧便利店里扔出来一个废纸箱,他便与另一个人争抢着去捡。那奔跑的姿势,那将纸箱对折、踏平再对折的习惯,都像极了我的父亲。
我们相拥着,我感受着她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她放在我肩上的下巴一蹙一蹙,将每一句话送进我的耳朵。
帮我一个忙,好吗?这对我很重要。
好。我回答。
一会儿,你再去那工地一趟,帮我看看那位老人,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我……我想问询她父亲的特征。
小谈,你不要说等我回城后陪我一起去,说实话我不敢,我缺乏这种勇气,我希望他是我父亲,但又害怕他真的是我父亲。
我懂。祝五月误会了我的本意,但我未做解释。
我的父亲个头儿不高,面色黝黑,微微驼背,额头的皱纹看上去像字母W。祝五月加快了说话的语气,哦对了,还有关键点,我的父亲左眼角处,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痣,你一定仔细辨认,有痣的,那便是我的父亲。
我点了点头。
火车进站,祝五月松开我走向站台,继而又转身幽幽地望着我,小谈,你一定要帮我,现在一想起那个背影,我就想流泪。
我又点了点头。
目送祝五月进站,我返回工地。此时,工地上又聚集了一些抡锤的工人,却唯独不见了那位老人。
正当我不知如何向祝五月解释时,忽然听到工地车间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老人。
炉膛内,通红的火焰突突地直往外蹿,他左手持着火钳,熟练地从炉膛内夹出一枚呲呲冒火的红铁块,一放置在铁砧上,右手便抡起铁锤重重地敲打,叮嗒,叮嗒,叮叮当当叮叮嗒,噗噗的火星随着旋律飞溅到了四周。
我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那铁锤与铁玷撞击而发出的熟悉旋律,那飞溅于四周的火星,是如此的熟悉。还有,那位老人马步半蹲,抡锤打铁的模样,也像极了我的父亲。
怯生生的,我居然不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