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为
記得小时候,家里挤满了人住。
家里面积不大,除去厨卫客厅之后,剩下的空处又往往杂物堆积,多人共处之下未免捉襟见肘。入夜时分,大家一起睡在仅有的一间卧室里。关灯之后,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翻身时的细微声响,大人们的轻声交谈,都毫无隐秘地发生着。黑暗中,时间仿佛在深处流动,在罅隙中穿行。
他身旁的母亲始终沉默着。
他记得平时话语不多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时,摆出的一桌宴席亦是让众人都满意。桌上饭菜热气蒸腾,暖黄色灯火明亮,家人们夹菜饮酒,满面红光,谈话之余不忘偶尔夸赞一句母亲手艺。母亲从厨房里出来,默默听着父亲高谈阔论,并不插话,只管照顾他与吃饭。
彼时他正年幼,只知春日正好,却不能看到父亲终日好高骛远埋下隐患,不能看到母亲逐渐与家庭产生间隙,更不能体谅生而为人的各自不易处,因此无知。
然而他是否能察觉到同一屋檐下的人心日渐崩离,并不重要。重要在于母亲虽然性格安静,不争不抢,但实则是个内心坚硬而又极其现实的人。在日益与父亲甚至整个家庭无法相处之后,素日少言少语的母亲再无法忍受,与父亲数次争吵无果,最终独自离开。
那年母亲仍然年轻。母亲离开后,家庭表面没有矛盾,底下却暗流汹涌,最终如沙盘般倾覆溃散,纷纷离席。自此春宴惨淡。
还记得长大后第一次见母亲,即使十数年过去,也仍是美丽的,皮肤仍然白皙,身材清瘦高挑,除了眉眼间无法掩饰的皱纹,似乎变化不大。但母亲确实有变化。她变得更加现实,也成为一个专横独断的人,言语比以前要多,语气往往带有嘲讽,开口也大多容易伤人。但母亲做的饭菜依旧可口。适逢节庆时,即使两人生活也仍要做一桌好菜,饭后,她问味道如何,他给了一个令她满意的答复,她便轻而易举地喜悦起来。
他却并非时常都能令她喜悦。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们彼此默契,极少深入交流,对过往亦闭口不谈。然而相处越久,母亲越对他有不满;她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控制欲,他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呈现出挣脱她的愿望。而这种愿望,与她当初想必是一致的。他印象中的母亲,始终是安静外表下却有着盛烈野望的内心,不甘囿于家庭的束缚,终于远走高飞。这些岁月她独自在外,不与任何人联系,遗世而独立,长久以来更像是他生命中一个象征,使他彷徨困惑多年。母亲或许早明白,人生皆如行走漆黑深渊,大多人战战兢兢浑浑噩噩,连自身都不能保全,又有何人可靠。
上大学后,回家次数更少,母亲时常打来电话,即使他无话可说,也不肯轻易挂断。他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与她相似的人。而她认为他完全失去控制,是他暑期近一个月后没回家后,她通过网络软件才与他联系上。是时他远在上万公里之外的大西洋沿岸,她是上午,而他则身处她六个时辰之前的凌晨四点。她确认了他的情况之后,大发雷霆,但终究冷静下来,选择接受。
挂掉电话。此时大巴车途经一个小城市后,开始加速。他感觉到冷风强劲,穿过未曾关闭的车窗猛烈扑打在他的脸上。车窗外的街道,建筑、水岸,都在飞速倒退,各种颜色的灯光和明亮,逐一飞快从他脸上掠过,遂消失于无形。
他看到不远处海岸线外是沉沉的黑暗。而岸上万家灯火,闪烁齐鸣,仿佛永生不能呼应。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曾经的母亲。独自飘零,昂首走过这十数年。
春宴散尽,风去雨来,从未回看,亦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