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利
美国“炸锅”了。
当地时间5月15日,阿拉巴马州共和党女州长凯伊· 艾维签署全面禁止堕胎的法案:除了母体受到严重生命威胁外,孕期处在任何阶段的孕妇都不可实施堕胎,即便是强奸、乱伦导致怀孕的情况也不例外。根据该法案,非法给孕妇墮胎的医生将被判处最高99年监禁——比强奸犯判得还重。
“抵制阿拉巴马”,不仅在社交网络上成为热门话题,名人、民主党人、民众以不同方式指责、抗议这是对女性权益的践踏,“令人发指”。
就连共和党内大佬都看不过去了,来自加州的众议院共和党领袖凯文· 麦卡锡表示,虽然他反对堕胎,但他说:“我相信强奸、乱伦或危害母亲生命的情况都可以是例外。”缅因州共和党参议员苏珊· 柯林斯称,阿拉巴马州的法律很“可怕”,“非常极端”,最高法院不会支持。
和枪支管控一样,堕胎合法性在美国始终是一个争议重重、辩论不断的政治话题;一场观点两极分化、持续几十年的“文化战争”。而现今,围绕它的争斗更是达到了顶峰。
“过去几十年来,在对堕胎有着完全不同意见的压力集团作用下,堕胎问题上升为堕胎政治,他们乐见激烈斗争。”《经济学人》称。而这场斗争持续撕扯着美国政坛,也将影响2020大选选情。
“法案是否允许为临产的孕妇堕胎?”
“是的。”弗吉尼亚州民主党议员凯西· 特兰承认。
含有这段对话的视频经共和党人发布后,被疯狂传播,结果,特兰的家
人甚至收到了“死亡威胁”,民主党也招致巨大争议。
今年1月底,特兰等议员提出议案,主张放宽对孕妇在孕晚期堕胎权
利的限制。而这被共和党抓住不放,他们言辞激烈,称这是在支持“谋杀胎儿”。
总统特朗普本人也亲自下场“开撕”。在接受采访时,他提到此事:“这很糟糕。还记得我说希拉里愿意将胎儿从母亲子宫中拽出来吗?他们是一样的,太糟糕了。”
为特兰背书的弗吉尼亚州长诺特汗也遭殃,在特朗普的话语体系里,他就是支持“在胎儿出生后将其处死”的 人。
共和党人的攻势不止如此。特朗普还在国情咨文、推特上反复强化这种论调。
今年1月,纽约州通过法律,允许怀孕24周的妇女堕胎,不少人欢呼雀跃。而在2019年的国情咨文中,特朗普指责该州法律“允许分娩前夕将胎儿从母亲子宫中扯出来”。在其官方推特上,特朗普直接称民主党为支持犯罪的党派。
堕胎之争中,保守派认为,胎儿享有人权,堕胎是侵犯未出生胎儿的生存权;而在支持堕胎的自由派看来,怀孕的女性有权选择是否终止妊娠——只要胎儿没生下来,就不能作为宪法意义上的公民来保护。
1973年9月26日,纽约市街边一张桌子上贴满反堕胎的标语。当年初,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将堕胎合法化,引起反堕胎人士不满
“生命终止党”“处死胎儿”“谋杀胎儿”等与“民主党”挂钩——全国上下的共和党及保守派人士,都在重复这些字眼,并成为“流行语”。民调显示,一半以上美国人知道他们所宣传的“谋杀胎儿”的说法。
而据《纽约时报》报道,起初,很多民主党人认为这些说法荒唐之极,根本没有必要理会。不承想,在特朗普的大力加持下,共和党这波攻势变得越来越猛。在电子广告投入上,共和党方面也多于民主党,他们让更多摇摆州选民接触到自己的宣传话术。
民主党很快陷入被动。参议员伯尼· 桑德斯在福克斯新闻采访时的遭遇,彰显出民主党人士所面临的压力。主持人麦卡勒姆问他:“你认为,临近分娩时,女性还能终止怀孕吗?”桑德斯回答:“我认为这种情况很少见,虽然堕胎事宜已成为政治议题,但我认为,拥有最终决定权的是女性和医生,而非联邦政府、州政府、地方政府。”
这个四平八稳的说法,民主党人已经说了许多年,但在共和党已将事情推向极端的时候,这么回复几乎等于自杀。“谈论个人决定权、罗诉韦德案,或是怀孕末期堕胎的时候,这么说是可以的,但是,面对杀婴等新说法时,有些无济于事。”民主党民意调查者塞琳达· 雷克说。
对此,美国计划生育联盟的温教授认为,共和党已给人们建立起错误的认知和假设了,民主党需要解释,孕期末期的堕胎不是在健康母亲身上实施的,而是在发现了严重的并发症的情况下。而特兰提案其实也是主张孕妇可以因精神健康(而不仅是身体健康)原因,选择在孕晚期堕胎。
其实,这是共和党人采取的策略。在2020年大选临近之际,极端案例显然更适合拿来挑动选民情绪。
当地时间5月15日,美国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州长凯伊·艾维签署“最严堕胎禁令”
研究堕胎辩论历史的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法学教授玛丽· 齐格勒在《华盛顿邮报》写道,一些人认为,特朗普的上台证明,相比构建更广泛、缺乏热情的联盟,充分调动较小范围选民群体的情绪,才是更明智的政治把戏。此种逻辑下,共和党政客不再担心推出极端法案会受到惩罚,他们反而深信,对此话题最为狂热的选民会给予他们大大的奖赏——哪怕他们的看法与更广泛选民的看法大相径庭。
这也部分解释了近期多个州纷纷推出严格堕胎限制令的原因。据生育权研究机构Guttmacher统计,特朗普任期第一年内,19个州通过了63项针对堕胎的限制性法规,2018年,15个州通过了27项新的堕胎及生育计划限制法案。
自由派或者说民主党势力,当然也不敢平寂,2018年,29个州及哥伦比亚特区通过了80项放宽堕胎、避孕等的相关法律,创十多年来的最高纪录。
立法上的针锋相对持续到今年,在2020前夕的美国,你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美国被堕胎问题分裂,共和党人当权的州积极加大对堕胎的限制;而在民主党州,堕胎“门槛”在降低。
“如果上世纪70年代最高法院拒绝审理挑战堕胎禁令的案件,不对‘罗诉韦德案给出定论,在堕胎问题上的党派之争不会像如今这般激烈。”资深政治分析师迈克尔· 巴罗内写道。
19世纪到20年代初,美国几乎所有州都禁止堕胎。20世纪60到70年代初,约有17个州允许强奸、健康原因等需要进行的堕胎,只有纽约、阿拉斯加等4个州,让妇女和医生决定堕胎的必要性。
到1973年1月22日,最高法院以7比2的表决,对“罗诉韦德案”做出判决,确认妇女享有堕胎的权利,受到宪法上个人自主权和隐私权规定的保护。这一相当于宣布堕胎合法化的判决,其影响,对美国人来说无异于第二次内战。
当支持堕胎一方以为可以一劳永逸时,反堕胎的一方还在努力推动堕胎非法化。换句话说,“罗诉韦德案”并非美国堕胎问题的结束,而是新的起点:它解放了一些女性,但美国却陷在堕胎之争中,至今没有要停的迹象。而且,最初支持和反对堕胎的双方都不曾希望的事情还是很快发生了:堕胎议题政治化。
事实上,自1960年代中期之后,在政治上,价值观开始超越阶级,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起初,政客关于堕胎的态度没有明显的党派分界,比如,时任共和党籍总统福特反对堕胎权,而“第一夫人”贝蒂· 福特支持堕胎权;再比如,在国会,支持堕胎的共和党人数和民主党相当。
不过,1972年大选中,来自共和党的尼克松摆明自己反堕胎的立场,以此拉拢来天主教选民及其他保守人士的支持。
而“罗诉韦德案”,进一步使得数百万北方天主教徒及南方福音派教徒向共和党靠拢。于是,宗教和堕胎成为两大重要政治影响因素:相较收入来说,一个人去教堂的频率更能预测其投票意向。反堕胎组织也开始成为共和党联盟重要组成部分。
而民主党则与支持女性选择权的“全国堕胎权利行动联盟”交织在一起。2003年《经济学人》写道:所有民主党未来总统候选人都会在1月21日受邀到该组织总部共进晚宴,庆祝“罗诉韦德案”的胜利。
为了稳固票仓,支持堕胎与否,渐渐成了两党的“政治正确”。
1967年,当时还是加州州长的里根,签署了放宽堕胎限制的法案。而在1980年的总统选举中,总统候选人里根的竞选政策,开始和共和党的观点保持一致:呼吁任命反堕胎的法官。
甚至,在美国,对待堕胎的态度,成为检验某些职位任职人员的标准。
上世纪80年代,民主党阻断了罗伯特· 伯克的最高法院大法官之路,原因是其在堕胎上的观点与民主党相悖。共和党政权这边,最高法院大法官及其他级别法院法官,甚至不相干职位的人选,也都要过“堕胎关”——小布什任上,申请在美国领导的伊拉克联盟临时权力机构任职者,都会被问到他们对“罗诉韦德案”的立场。
顺理成章的是,因在堕胎问题上截然相反的立场,两党总统施行的内政、外交政策也不同。举例来说,1984年,里根政府推出“墨西哥城政策”,禁止执行堕胎或是宣扬堕胎的跨境NGO收受美国的资助,民主党人克林顿上台后立刻废除了这个法案,而再到共和党人小布什上台,首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让此法重新生效。到奥巴马时期,甫一上台,他就开始推翻前任堕胎相关的禁令。
这位美国首个黑人总统时期,自由派在政治上占上风,他们努力让更多人支持堕胎。
在两党及保守、自由两派不断撕扯中,美国堕胎率呈下降趋势。非营利组织全国生命权利委员会在2018年初的报告中估计,自1973年堕胎合法化以来,美国有超过6000万例堕胎。据非营利机构美国国家科学、工程及医药学院2018年的报告,1980年到2014年間,美国堕胎率几乎下降一半,专家称,避孕措施的采用、意外怀孕的减少、州法对接受合法堕胎服务方面的限制等,都可能导致这一趋势。
而福克斯新闻网的评论指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加强对未出生胎儿的保护能够有效改善生育率下降的局面——5月,美国国家卫生统计中心发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美国生育率仅为1.2%,达到32年来最低点。
“双方在堕胎方面的分歧进一步扩大,这要感谢特朗普。”玛丽· 齐格勒写道。特朗普任上,保守的共和党力量抬头,开始反攻。
反堕胎人士聚集在华盛顿——白宫顾问凯莉安· 康威与反堕胎组织有着密切联系,包括总统本人都曾是一些组织年会的座上宾。
“我服务的总统是美国历史上最反堕胎、最珍视生命的总统。”康威说,这为特朗普争取到了右派保守的选民——实际上,上世纪90年末,特朗普还站在支持堕胎的一边。
在堕胎问题上,全美尤其是共和党执政州,正走向全面保守。
保守人士认为这是他们的漂亮反击战。“很长时间以来,我们蜷缩在一边,无法反击。”戴安娜· 班尼斯特说。现在,“人们该相信什么,由我们来定义。”
他们有底气说这话,还要提到立法层面民主党所面临的巨大压力。
在美国,堕胎之争中,话语权最大者非高院9名大法官莫属,每名大法官手中的一票至关重要,因此,大法官向来是民主共和两党争夺的阵地。
去年6月,共和党人士“双喜临门”:最高法院在某个案件的判决支持了反堕胎的一方,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支持堕胎的中间派大法官肯尼迪宣布退休。
没有了肯尼迪,共和党人看到了推翻“罗诉韦德案”的可能性。
2018年10月,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人选卡瓦诺通过参议院投票确认,最高法院的保守势力得到了强化。
共和党人们随后开始为推翻最高法院判例而铺路:佐治亚、俄亥俄、肯塔基、密西西比、密苏里等州先后通过了《心跳法案》,禁止在检测到胎儿的心跳后堕胎——健康胚胎的胎心通常在怀孕6-7周后就有了,而这个时候,很多女性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但也有科学家表示,胎儿在六周时被监测到的胎心,是一种胚胎时期的心脏活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心脏跳动。
奥康纳是美国第一位女性大法官,作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举足轻重的角色,她曾被称为“全美最有权势的女人”。1992年,她的关键一票帮助维护了最高法院在1973 年肯定堕胎合法性的判例
VOX分析,在“罗诉韦德案”未被推翻时,《心跳法案》等法律是违反最高法院判例的,共和党人这么做就是为了将禁止堕胎的诉求推到最高法院,让后者重新审视“罗诉韦德案”的裁定。
而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说得更加直接:近期出台的一系列堕胎禁令,更多是一种“行为艺术”。
阿拉巴马州通过最严堕胎令后,有民主党参议员开始拿美剧《使女的故事》做类比,提醒“针对女性的战争来了”,呼吁要“拼命奋起斗争”。
共和党则在乘势追击,5月21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参议院通过一项州宪法修正案,称该州女性在宪法上没有权利堕胎。
然而,近期关于堕胎的激烈争论,不仅仅让民主、共和两党分歧加剧,也给各自党内种下分裂的种子。对于共和党人来说,主要分歧点在于强奸或乱伦导致的怀孕是否也要禁止;而民主党人则纠结,反对堕胎的党内人士,是否还能有立足之地,毕竟,强烈要求堕胎权的活动家们誓要阻挠任何碍事的议员。
在美国,一场事关女性子宫的战争全面开启,随着2020大选来临,这场战争只会更加白热化。
当地时间5月28日,最高法院明确表示,短期内不会对堕胎立法和“罗诉韦德案”判例有大动作。但有大法官透露,高院内部极左和极右翼大法官已表明立场,分歧尽显。预计未来会有更多严苛的堕胎禁令被推至最高法院。
而最终,不管最高法院是会推翻“罗诉韦德案”判决,抑或是针对堕胎禁令做出新裁决,都会让美国进一步陷入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