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生活有何静美可言

2019-06-18 02:07陈思呈
今日文摘 2019年12期
关键词:臭屁芒草阿宝

陈思呈

这些年经常到乡下去。具体地看田园生活,跟我以前的想象其实是极为不同的。它往往谈不上靜美,反而暗藏凶险,各种惊心动魄。

不去说胼手胝足的辛苦,只说一点,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其实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龙眼开始成熟的季节,有个大嫂在摘龙眼的时候,手不小心攥住了一只臭屁虫。那是一只饱含着尿液的臭屁虫,尿液直射大嫂的眼睛,她的双眼马上肿了起来,泪流不止。手去擦眼睛,也马上肿了起来。背上也许被滴到了,马上也红了一大片。她知道臭屁虫的毒性,马上去了镇上的医院。

另有一个大哥在割芒草的时候,一根芒草扫过眼睛,他眼睛一阵疼痛,初以为是飞虫或者虫毛飞进去了,马上用水冲洗,谁知越洗越疼,眼睛完全睁不开。送到医院去才发现眼睛上被割出一个不浅的伤口,他因为自行冲洗眼睛造成了二次伤害。

再有一次,是一个大叔在砍树的时候,一块小小的木屑打到自己的安全帽上(幸亏戴了安全帽!)然后又反弹出去,击中一个站在远处抽烟的同伴。谁曾想到,也就是抽个烟而已,要受这打击。

有次我遇到一个失去劳动能力、只能在家里闲坐的中年人。邻居说,他前几年不但体力充沛,而且种果树的技术也很高。变成这样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某个炎热夏天,他顶着烈日劳作,回来就中暑了,然后就这样了。

平静的生活里处处凶险,在城市或乡村其实都一样,只不过在乡村,这些凶险往往是以更直观的方式呈现。而且,这类无妄之灾出现之后,去最近的医院开车也要二十分钟,有时候还找不到车,只能开摩托车,那就要半小时以上。

即使不提这些意外,也有很多艰辛是城里人无法想象的。比如人们常常埋怨农民用农药。我认识的农民里,也有坚持不用除草剂的。割草的时候,一个人一天只能割一亩地,还需要割草机的帮助。如果手动割,一天下来,腰都无法挺直了。连续干几天,往往要请人帮忙,一天的劳务费是一百二十元。这些付出能不能得到回报?这样爱护土地,种出来的瓜果能不能得到欣赏?大家都是没谱的。

曾看过一本书叫《讨山记》,作者是台湾的阿宝。她曾经放弃在瑞士舒适的生活、画家和摄影师的身份,到台湾的高海拔山区,租下七分地,开垦成果园,过起了真正“流汗低头向土地索食”的生活。因为她总觉得别人利用土地的方式不够好,为何不自己来管理一片土地呢?所以,她就租下这片土地,完全以自己的想法来管理,比如,停止杀草剂的使用,植草护坡减少表土冲刷,尽量使用有机质肥料等等。

初听到这种话,我也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这里面的性价比太低了。就仅仅为了真正地尝试向土地索食,为了真正的有机农业,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耗在这件事里面,真的值得吗?

这本书看下去,阿宝过的生活,具体的艰辛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比如说,在山里的前四个月,没有炊事设备,所有蔬菜全是生吃,偶尔下山补充点白吐司。每天用一个单口瓦斯炉烧点开水泡茶,算是唯一的热食。

到了夏秋之际,一阵长旱,小树苗纷纷枯萎。她只好捡来别人丢弃的旧棉被,把棉絮大块撕下,每天弯腰把棉絮摊在小树苗的根部,灌足了水,帮它们度过干旱。

由于不用除草剂,所以来访的朋友都被阿宝抓去割草劳作,以作为“误交匪类”的惩戒。

长年做这样的事,她看待世界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了。之前曾在电视上看到南部有一户农家抢收种在溪床上的小黄瓜,被洪水围困,险象环生。为农之前,她会怀疑为那一点收成这样做是否值得,现在她明白这不是金钱的多寡。一年的心血,老天爷怎可以这样予取予夺?

黑塞在《园圃之乐》里的一段话,也许可以解释阿宝的行为。他说:当一个人在为番茄株浇水,或是替一棵漂亮的花松土时,至少他不必像艺术家经常面对那种讨厌的感觉:我这样做有意义吗?这样做还能被允许吗?根本不必!在园圃里他完全可以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而这一点正是人们所不时需要的自由。

但这些解释就是一切了吗?我的想法是,并非如此。乡村生活不比城市生活容易,也不比城市生活高明。更高明和更值得探究的是生活在其中的那些人,他们在一种生活中充分浸染,传递给我的力量。在困难和险阻中,或是主动地克服,或是被动地忍受,或是默默压抑、木讷枯槁,或是化险为乐、无心无肺。如此种种迥异的状态,都在描述着活着的滋味。

(苏波荐自《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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