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绣

2019-06-17 10:39刘青梅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十字绣绣品绣花

刘青梅

第一幅绣品终于完工了。我像跑到终点的马拉松运动员,筋疲力尽又兴奋至极。

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十个月的八小时之外,纤细的针尖带着丝线在季节的轮回里走过万水千山。山川秀丽,流水轻俏,草叶肥美,果子结满枝头,鸟儿翱翔天宇,晚风吹过碧色的河流,这些美好的物事,融进我的细心和耐性,纵横成绣布上的纹理。我在半壁墙大的“平安长驻”十字绣上收下最后一针时,一个清平朗朗又无比鲜活的世界铺展在绣案,真不枉三百多个日夜的辛苦。我拿起十字绣在客厅正墙上的空白处比了又比,大小宽窄正好,还没装裱就能想象挂上后是多么的相宜。可我这幅“苦”绣,却不是为了装饰家居,我要装裱后,送一个为平安祈祷了大半辈子的盲眼人。这人,是我的隔房婶婶。

来不及揉揉发涩的眼,把汗水浸变了色的十字绣洗得鲜亮后,一路小跑往风雨桥头的装裱店去。

风雨桥头风和日丽,休闲的大妈、大嫂、大姐们看到我手里的十字绣,啧啧地赞,都说绣得好哦。我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走到桥头装裱店外,发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正绣花呢。我瞄了一眼绣布,老奶奶绣的就是广场上的情景:有跳扇子舞的,有打莲响儿的,有追逐的孩子,有卖东西的小贩。绣面略显凌乱,人物也不特别像,看上去平平常常,并无新奇。我随口问,您老还看得见绣花啊。老奶奶抬起头,手上的绣针却没有停,笑着答应,绣花要眼睛好吗?这一问倒是让我愣住了。心里想,绣花不靠眼力,怎么绣啊。老奶奶指了指绣好的人物说,你看,他们一个个快活得很呢。我仔细看了几眼,图案简单明晰,针脚匀称,那些人物倒也活泼可爱。

不就是折扇大的绣图吗,和我那两米见方的十字绣怎么比得,便不以为然。正准备走开,老奶奶叹了口气说,唉,现在的女娃娃,有几个会绣花的?听她这样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把手里的十字绣展开,故意问道,您看我绣得怎样。殊不知老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摸了一把说,能绣成这个样子,姑娘你真吃得苦,肯费工夫,要说你这绣品,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谁不会绣呢,有本事就绣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她呵呵笑着,皱纹密布的脸上,堆了笑。一丝憋屈浮上来,我有些不服气地问,您觉得哪样的才好呢。老奶奶说,我也说不准,我绣花啊,就是把心里的话用针尖说出来,想什么就说什么,看什么就绣什么,千言万语,走在针线里。

千言万语走在针线里?我慢慢地咀嚼着老奶奶的话,心底好似被绣针猛然地刺醒了,但又什么也想不起。老奶奶见我发呆,自顾自拿着针线,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动作缓慢又极其轻松地绣了起来。瘪瘪的唇间,一缕淡淡的有些干涩的歌声哼了出来:

一根帕子白飘飘

媳侄包起扎郎腰

帕子乱哒郎还在

千针万线绣拢来

二根帕子二点蓝

帕子上头绣牡丹

牡丹绣的帕子上

看花容易绣花难

歌声暖而柔,随着五月河风飘进我的耳朵。她唱的是土家人的民歌《十绣》,早年我听村子里绣花的女人们唱过好多回。到农闲季节,我们阴家坪的小媳妇大姑娘喜欢聚到我家隔壁的婶婶家绣花,一群人穿得花花绿绿,围坐在她的周围,一人拿一个篾绷子,捏着绣花针,跟婶婶一针一线地学呢。婶婶就是边哼着这歌儿,边教她们:

六根帕子六尺长

小郎包起进学堂

你在学堂好玩耍

姐在房中歉情郎

七根帕子七点黑

劝郎莫用汗手捏

汗手捏了花毀色

千针万线奴遭孽

婶婶常常唱到这里,就停住了,两个深陷的眼窝里,漫出泪来。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绣花的婶婶为何伤心落泪,跑过去用手掌给她摸。绣花的女人们就劝她,又想你当家的了,这几年没音信,人怕早就不在了呢。婶婶的眉就蹙成了堆,语气坚定地说,你们乱说,活蹦蹦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在呢,我绣的那么多根头帕,都寄出去了呢。当兵的苦,听说一场训练下来,帽子都滴水,绣帕子吸汗,垫起舒服些。

丝帕子上绣花,出嫁时带到婆家给自己男人,是土家人的风俗。一个女子帕子绣得好,是招婆家人喜欢的投门贴。婶婶当姑娘时,在院坝里绣花,被从部队探家回来的叔叔遇上了,嘴巴里赞婶婶的绣品,眼睛却盯住婶婶深潭一样明澈的大眼睛。绣品看人品,叔叔赖着看了半天,说,帮我绣一根花开并蒂的帕子好不好,说得婶婶不好意思跑回了里屋。叔叔抓起搭在木椅上的几团花花绿绿的丝线,左看右看,心里就有了主意,回去就请了媒人说了亲事。谁知道婶婶嫁过来没半年,叔叔在对越反击战中失去了消息。

“死了,要有个尸骨;活着,也要有个音讯啊”。婶婶不相信她的男人就无声无息消失在战场了。每天农活做下来,稍有闲空就绣起帕子来,她绣的帕子上,再也没有花花草草,没有喜鹊登枝,只有“平安归来”四个字。

一针一串泪,半年后,婶婶的眼睛哭瞎了,叔叔却依然没有音讯。而婶婶绣的帕子,一根根搭在卧房的晾衣竿上,绣了一年又一年,绣了一根又一根。

八根帕子绣八方

八人八马造刀枪

杀到他来日子苦

杀到我来罪难当

九根帕子九点红

帕子上头绣蛟龙

蛟龙落水跟水去

小郎一去不回头

只有到没人的时候,婶婶才唱这几句。反复地唱,一遍又一遍。之前,我睡觉前都会先看看婶婶屋里的灯光,灯光亮着,知道她还在绣花;后来,她眼睛瞎了,绣花就不点灯了。暗夜里,我只能听到微弱的歌声飘过墙头,在她悲伤的泣歌里,想象着叔叔在家时与她笑脸相向的出双入对,那曾经招人艳羡的新婚宴尔,是怎样蜜甜的味道啊,往后漫长的日子,婶婶又如何度过呢?听母亲说,婶婶嫁过来的时候,长得像朵花,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再也无法从她干瘦的脸上,看到往日的美丽。她看不见了,可手里的绣花针却像长了眼睛,在绣布上来去自如,教村姑们绣花时,比样上的花带露、鸟展翅、云在飘、鱼在游。一个心含悲切的人,如何能绣出喜气祥和?这样绣出的每一针,心里都在滴血吧。难怪她自己的绣品上,什么都不绣,只有青布底上红得刺眼的“平安归来”四个字,如泣如诉。

平安的祈愿,嵌在岁月的骨头缝里,婶婶用绣花针,一遍一遍地诉说。而正义的战争,就是为了让战争远离人类,平安是流血牺牲的代价换来的。

这个道理婶婶懂。不然,明知道寄出去的帕子她的男人是戴不到了,还一天天绣,绣好了要我帮忙给走乡的邮递员寄给叔叔以前的部队去。她心底亮堂呢,说,保家卫国,又不只我男人一个,还有许多人的丈夫、儿子、父亲都在当兵呢,为他们平平安安,我就要好好地活着一针一线地祈求。

婶婶托我寄出的帕子,有了回音,那是部队战士们回的信。读信的任务当然也是我这个邮差的事了。我给婶婶读信时,她双手总要抓紧信纸,生怕信会像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

几十封来信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战士来信说:不管您的年纪有多大,我都要管您叫声妈。妈妈,我是您不认识的儿子。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戴着您绣的平安帕呢,每次戴上它,我就觉得特别有劲,训练场上也不怕苦,不怕累了,寒冬里站岗身上也暖洋洋的。妈妈啊,您要多保重,您失去了丈夫,还有我们这群时刻牵挂着您的儿子。您知道吗,每到国庆节那天,我们排里的战士都会齐整整地戴上您寄给我们的平安帕。我们会记住为保卫祖国牺牲的战友,更会为保卫祖国和平、人民幸福而紧握手中枪。

听我读完信,婶婶就像变了一个人,眼窝里没有泪水,面色平静,只是紧紧地捏住信纸,像捏着亲人的手。

我听说叔叔是在尖刀班执行雨夜穿插任务时,从悬崖跌入谷中的河流的。战斗结束后,部队派人搜寻多次,都没发现踪迹,叔叔的失踪,成了谜。

部队给家里送回的遗物里,有一根青布帕子,上面的并蒂莲花,被婶婶的泪水浸得鲜艳欲滴。那根帕子,是婶婶过门时,亲手戴在叔叔头上的。叔叔取下军帽,戴上帕子,就不像兵了,活脱脱一个土家帅小伙。婶婶屋里的正堂上,还端正地挂着叔叔戴着那根青布帕子与婶婶的合影,照片上英武俊秀的叔叔,掩不住一脸幸福,婶婶含羞地靠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这样的结局,婶婶怎么也想不通。有战争就有牺牲,子弹不长眼睛,叔叔也是血肉之身,倒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纵然悲伤,却也值得骄傲。土家男儿生来骨头硬,一腔热血抛尸疆场,死得其所。可活脱脱的一个人,尸骨也没一把,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没了,谁能不伤悲。

婶婶把伤悲埋紧,一针一针扎进帕子里。

每到征兵季节,婶婶就没日没夜地忙着绣花了。她要给每一位石灰窑出去的子弟兵绣一根青布帕子。送兵那天,让我牵着她走十几里路到街上,亲手戴在兵娃儿们的头上呢。戴的时候,她可仔细了,就像当年给叔叔戴帕子一样,摸了又摸,抚了又抚,戴得周周正正。那时,她干涩的眼窝扯动眼角的纹线,千言万语化为嘴角不住的抽动。帽子戴好,她又用力地抓着兵娃儿的手,跟每次她抓着信纸的姿势一样,久久不肯松开。帕子上仍旧是“平安归来”四个字,我知道,那是她真心的祈愿。婶婶有时也摸索着来我家坐会儿,每次都要打听有没有哪里打仗。等我慢慢长大,懂了一些道理,就给婶婶说,从自卫反击战后,我们国家和平发展,搞经济建设,国力强盛,已经很多年不打仗了。婶婶似乎听明白了,点着头说,不打好,不打真好啊。

我知道,叔叔的失踪,是婶婶心里不可弥合的伤痛。她失去了丈夫,村庄失去了一个好儿郎。她把生命的所有,都绣在“平安归来”的字里行间;心里的隐痛,却埋藏在阴家坪的土地深处,在叔叔那座每逢祭日花环锦簇,却没有遗骸仅有那根青布帕子的坟茔之中。

得到部队来人通知后,婶婶接过那根战火硝烟熏染得变色了的青布帕子,捧在手里看了一天一夜。她盯着帕子上的并蒂莲花,像是在找寻什么,两颗浑浊的泪挂在脸颊,像寒冬屋檐上挂的两颗冰珠。村里的女人们牵着她的衣襟陪她流泪,谁也不敢出声劝她。太阳从村子东头升起来时,婶婶把被泪浸湿的青布帕子抱在胸前,缓慢地站起来,走到给叔叔准备的棺木前,把丝帕叠得齐齐整整放进了棺木。这时,她仿佛平静了,轻声地说,走吧,走吧,有我陪着你……话没说完就昏厥了。她醒来时,屋后青山的半山腰,隆起了一座新坟。

绣花的女人们都以为,婶婶会把送给叔叔的丝帕子留在身边,没想到她做出了那样的决定。那根帕子,可是他们深爱的见证呵。她定是从并蒂莲花里找到了答案,她要与叔叔同心、同福、同生。棺木中丝线不会腐烂也不会褪色,仍然并蒂而开,相依相伴。她也不相信叔叔会弃她而去,她要好好地等他回来。

第二年春天,叔叔的坟头开出了各色山花,而婶婶的绣布上,却再也不见花开,只有平安归来四个鲜艳的绣字。

可能是受婶婶经历的影响吧,从小我没有承袭土家女子学绣花的傳统。我宁肯做个笨女人,只要平安相随,笨点,又有什么呢。

四根帕子四点红

帕子上头绣雕龙

绣出龙来龙现爪

绣出虎来虎现身

等我回过神来,老奶奶还在唱。老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看不到她的目光,只有那根绣针在绣布上随着歌声轻灵穿花。这时候,我才仔细打量起老奶奶,雪白的发顺溜地挽了一个髻,一根银簪插在发髻中,一身土蓝布衣,洗得发白了,干干净净拥着她瘦削的身子。她绣花的神情,和婶婶太像了,从头到脚,只有枯瘦的十指引着丝线凌空穿行。不同的是,婶婶的绣品上,平安归来是一个永恒的愿景;而老奶奶的绣品上,却是一幅幅平安常驻的图景:洁白的底布上,孩子们在笑、老人们在笑、行人们也是一脸舒坦的笑。

绣布上没有描红,更没有十字绣上的方格,老奶奶真是信手绣来?看来,老奶奶心中一定有一幅祥和的图画。我有些懂了。老奶奶绣的是好日子,绣的是平平安安。只要心中感念这日子的平和,像与不像,似与不似,又有什么分别呢。一个心存美好,历经世事只求平安的人,心中自然只剩下和谐宁静。

这样看来,我快到不惑之年特意学习,想给婶婶送一幅平安长驻的十字绣,倒是有些矫情了。平安在于民族复兴,祖国强大,不需要去粉饰,就像广场上自得其乐的人们,太阳晒着,微风吹着,清江河的流水哗哗响着,想蹦就蹦,想跳就跳,想唱就唱,这不就是婶婶日思夜想的平安的日子吗!

我突然想给婶婶打个电话,只想问候一声,近来身体可好。而我的十字绣,就不要送了,理由很简单:

祖国强盛,平安长驻。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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