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燕子在离去

2019-06-17 10:39连亭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工地母亲

连亭

尽管已在北方生活多年,但我仍记得南方那些茂盛而青葱的日子。在崇山峻岭之间,在河流溪岸上,草木如同人的毛发般繁茂,覆盖我同样繁茂的青春。在苍茫的村庄里,巫术从未失传,而信仰如同斑驳的木石法器一样,和鬼神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与此同时,铁轨和高速路撕开大地的肌肤,电视天线在隔壁市镇的上空有序地织网,村庄的轨迹在不知不觉中缓慢改变。没有人能断言,大山中的子民会被时代抛弃,相反,文明、政治、科技随着有形或无形的运输线次第抵达。即使如此,繁衍生息千年的村庄,依然对神鬼保持敬畏。谷物掌管于土地公公,吃喝由灶神赐予,钱财需要先祖和财神福佑,生育、死亡、春种、秋收,无不与一场场神秘的祭祀相关。即便是劳作,也带有仪式的光环。正因为如此,母亲的病接受的多是草药的治疗,而医院意味着濒死的病人才会前去。

母亲痊愈的过程,一如软绵绵黏糊糊的草藥:迁延、迟缓。她的病,缠绕我整个青春岁月。那几年,上中学的我,被迫尽己所能地承担原本属于她的活计。以前她健康鲜亮,像一匹精力旺盛的马,四蹄生风,奔走不停,几乎包揽全部的家务和地里的农活,农闲时还到工地帮父亲和水泥、搬砖头。她生病之后,成天像老母牛般静卧,湿嗒嗒的眼睛很容易就会流出泪水。

我看得出父亲比以前更焦虑、更疲累,为了多进些收益,他抢包更多建筑活,还承包别家的田地耕种。相比于工地,我更愿意呆在田地里,尽管那些田地因荒置太久,缺少肥力,牢牢地板结在一起,把父亲的脾气弄得更暴躁;尽管我和我家的牛被贫瘠的土地弄得腰酸腿痛、精疲力竭。然而处在静物画般的田野中劳作,远比面对能腐蚀人皮肤的水泥强。水汪汪的稻田之外,野玫瑰在河岸以及土坡层层叠叠地开放,风中始终充溢着花香,嗡嗡成阵的蜜蜂,翩跹起舞的蝴蝶,鼓噪不息的蛙鸣,哞哞叫的牛,不甘寂寞的蟋蟀,啰里啰嗦的布谷,蜕皮的蛇和脱壳的蝉……春天的一切,和我一样忙碌。我沐浴在阳光中,奋力地挥舞锄头,当汗水渗出皮肤时,我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少女味。我想起电影《香水》,似乎对格雷诺耶有了多一点的理解。

我记得有个过路的游客拿照相机对准过我以及我家的老牛,面对镜头的愣怔和害羞依然能令今日的我惭愧。我身上满是泥巴,多么丑啊。尽管如此,田野仍比家里让人舒服。家中时常飘荡母亲的叹息,就连总在窗台上发懒的老花猫也知道她内心的焦急。当她的眼神无力地飘向我时,我总是急忙躲开,跑到院子里假装晒太阳。

在院子里,我看见我和父亲合力挂在门角用以辟邪的桃叶已经干枯了。它们在风中瑟瑟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脱落,随风盘旋着掠过墙头,开始自由的旅程。

我童年时就喜欢追随风中的枯叶和纸片,不是因为淘气,而是没有可供游戏的玩具。我有很多说不出的心事,我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这个少女讨厌自己脏兮兮、粗糙的样子。幸好个子小,这足以让人对我的实际年龄迷惑。而对飞翔的枯叶和纸片的持续热爱,则是因为贪恋它们的轻盈。

母亲独自进行瘦的蜕变,我和父亲都帮不上忙。我希望她赶快好起来,这样我就不那么忙碌了。或许,我还可以沉醉到某本喜爱的书里,而不是在放学后、周末以及假期自我强迫式地尾随父亲。

我撕掉黄历上的日子,计算母亲生病的时间。那时,黑燕子在窗户外飞来飞去,不知不觉间,木门开始潮湿,空气中的水分在南方漫天铺地地延展。回南天不折不扣地来了,这并不利于母亲的病。

我记得窗外的树上曾有几只喜鹊光顾,它们欢快地啼叫,从这一棵树到那一棵树。叫声惊动父亲,他在院子中同样欢快地呼喊以示回应。于是,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父亲频繁地对母亲重复“喜上梅梢”的民间传说。而我,尽力分担着他们体力上的负担,与那些被潮湿附着的粗瓷碗、旧农具、硬土坯打交道。

在那些被潮湿包围的日子里,时间前进得缓慢而柔软。纷飞的雨压低了树木,熟悉的小路在雨中歪歪扭扭地伸向远方。偶尔有车驶过,溅起雨水和泥浆,被波及的路人,便朝着扬长而去的车愤怒地咒骂。

那些喜欢咒骂的青年有的是我的朋友。有时我会背着父亲偷偷跟他们出去玩。我混在他们中间,沿着河流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只是胡乱到处走,有时钓鱼并在河滩上烧烤,有时躺在河滩的细沙上,用帽檐盖住脸,或者无聊地望着河流上空翻飞的水鸟。

这时,河流一端的桐岭镇正在如火如荼地改变,走在河边耳朵能听到木材厂尖利的声音。远处的铁路不时驶过一列火车,看上去就像黑乎乎的长蛇,蛇腹中是为某些地址奔走的人。我们对着镇子和火车大声喊叫,声音响荡在河流的上空,成为我短暂青春一抹最亮丽的色调。

相比我一成不变的劳作,镇子却在日新月异。记忆中的街道已不复存在,它消失于推土机、挖掘机的铁臂。我至今记得它的轮廓线,对旧日的它似乎比今日的它还熟悉。但变化中的它是我青春无法回避的部分,我和一伙同龄人在那里多次释放压在体内的热情:KTV、MP3、奶油蛋糕、泡泡糖、冰激凌,甚至啤酒,安抚着我们体内持续的升温。我离开村庄后,生命中很少再有这样飞扬的经历,成人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的。

插秧时,我的狐朋狗友们会来帮忙。父亲接受他们进入水田干活,却禁止他们接近我,他坚信他的女儿成绩优异,不会嫁给打工仔或者混小子。我记得有个高瘦的小伙子坚持得最久。他话不多,来时只是默默干活,活干完了就安静地离开。也许是这一点,让父亲不那么激烈地排斥他。

和父亲的迟钝不同的是,母亲对我在河边晃荡的日子了如指掌。也许生病使得她异常敏感,也许是她平日交好的三姑六婆充当她忠实的眼线。这些女人,像地皮上的草茎般结盟在一起,在枝枝蔓蔓的交织中熟悉大地细微的纹理,谁也无法忽视她们在村庄拥有的权利。母亲轻而易举地比我先知道高瘦个子喜欢我的事。对此,她是默许的,因此她没有向父亲告密。以我今天的辨识力来判断,母亲应该是希望这个朴实憨厚的小伙子能分担父亲的担子,她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心的。

我的人生最终回到父亲设定的轨道。读书,考大学,进大城市,一日日离他们越来越远。然而有趣的是,我在大城市中记住的人,还没有山间地头的多。如今我回乡探亲偶尔能碰见那个高瘦的插秧人,他娶了一个打工妹,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巍峨的南岭山脉为他保持一以贯之的朴实,繁重的工地杂务又使他面庞染上超过实际年龄的风霜。迎面相遇时,他还能对我报以善意的问候。相比之下,我是个硬心肠的人,除了他的外号,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我只知道,在二十一世纪初叶,他和别的男孩一样高考落榜,成了工地的水泥工。他曾和父亲在一个工地干过活,也正因此,父亲坚信他比我更了解这个高瘦的人。

我想和他把酒言欢,谈谈庄稼,以及我们共同失去的岁月,但他留下一个羞赧的笑容和因赶工而远去的背影后,就消失在薄雾中。

随着铁轨和高速路的深入,镇子开始扩张。土夯实的瓦房、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盖的砖瓦房被推倒,钢筋水泥砖砌的楼房雨后春笋般涌现。父亲是应时而起的建筑工,他的大部分收入来源于替老板砌砖或装修。雨季工期往往延误,他就拉上母亲去帮忙,现在这个角色由我顶替。

在工地,我总是低头干活,因为过大的安全帽压得脖子酸痛。午间休息时,我又避开那些浑身汗味的叔伯们。而实际上,在工地作业期间,人是没有性别区分的。机器把人完美地改造成螺丝钉或者碎砖石,这些在田地里捣腾大半辈子的人,在面对金属机器时,只剩下“土”的属性,而且是正由黄变黑的土。

工友多半是我的乡亲,熟人搭伙容易拉活。不单单固定在一个工地,而是哪里有活就背着工具往哪去。但无论在哪个工地,各人的分工是相似的,只有身体因生病而罢工时,包工头才会另找人顶替。当乡亲们在满是尘土的工地忙忙碌碌时,我时常怀疑他们是行走的土砖,或者移动的泥雕。土砖和泥雕多半已婚,但也有不少年轻人,虽年轻,但都长着泥土般一窍不通的脑袋,所以被命运安排到这低处的尘埃之中。

我缩在角落吃饭时,一条狗时常不怀好意地靠近我(这或许是我的假想,实际上它或许只是例行公事地履行巡逻和看守的义务)。我假装不害怕,唯恐水泥瓦匠们嘲笑我。但我仍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惊叫。我被两条狗咬过,一条是健康的狗,一条是身怀疯病的狗。第一次被好狗咬后,外公和母亲轮流带我去注射过狂犬疫苗。就在疫苗接种结束后不到半年,那条疯狗咬了我。早已对奔波于医院厌烦的母亲,怀着刚注射过的侥幸心理,没再花钱让我打疫苗针。当邻村有两个人因狂犬病发作狂吠一日一夜而死后,我偷偷查了资料,惊恐地得知疫苗是每次被咬都要注射的。这时,已离我被咬过去了几年。但是,所查阅的资料还告诉我,狂犬病毒的潜伏期可长达十七年,谁也无法控制沉睡的恶魔哪一天会突然醒来。并且,有人说被狗咬过的人都会长得瘦,而我正好从来都没胖过,无论我食量如何惊人。我不能确定,那条疯狗是否已通过流血的伤口,把危险埋入我的体内。也许只有时间成为废墟,或者等到我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这件事才有明确的答案。

我能不害怕工地的这条狗吗?它会不会唤醒我体内的魔鬼?当我和父亲偷偷捡拾工地的废铁拿去卖给收破烂的人时,毫不相干的狗吠几乎使我内心的恐惧决堤而出。

一个贵州姐姐和我搭手干活。她是个肥胖的女人,宽肩阔背,肤色黑不溜秋的,站在她面前我就像一根豆芽菜。她对我很照顾,似乎也捕捉到我对狗的恐惧,时常帮我把狗喝退。她常对我说:“丫头,你得多吃肉,不多吃哪有力气干活。”我的确比很多农村姑娘和女人都要瘦,这在工地属于被嫌弃的身板。干苦活的人嘛,要壮实,才耐得住脏、累,才能挣更多的钱。

贵州姐姐嫁给了隔壁村的阿张,刚生完孩子不久,就来工地干活。她说贵州女人没有坐月子的习惯。我纳闷她为何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对男人又温柔得细致入微。难道她像云贵高原一样,既厚实,又能为南方充当江河的源头。

干活时我们不怎么说话,因为蒙着口罩,更因为说话浪费力气。我们都穿着灰蓝色制服,如今已被泥浆染得无法辨认。我们互相配合着把水泥浆和砖块装上吊机,她比我力气大,我比她灵巧。我们一天要负责码好三四车砖块,搅拌三十个工人所需的水泥浆。砖块是长方体的,表面粗粝,中间有两个圆孔,吊机的把子插入圆孔,砖块就能随着吊机抬升。水泥浆是软糯的,按一定的沙子、水泥比例配好,装在吊桶里,也由吊机起重。有时我会故意偷懒,但贵州姐姐并不责怪我。她始终懂得赶工的必要,因为太阳不等人。实际上,工地上的每个人都是赶着的,市镇也是赶着的,只不过人是赶着挣钱,市镇是赶着现代化。

贵州姐姐后来子宫长了瘤子。她双手按住左腹,跟我说那里面堵得慌,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压迫,好像塞进了石子,又好像坠着一块生锈的铁。干活时,她变得小心翼翼,但仍会感到隐隐的难受。她男人带她去新建的医院检查,并在那里做了两次切除手术。第一次手术后半年,她又出现在工地。但命运并不奖励她的坚强,她又一次上了手术台。那之后,她就不来工地了。她的病,让我想起家中的母亲,并在我心中埋下提心吊胆的种子。

她的男人,变得和父亲一样焦虑、贪工,却比父亲更沉默。女人的病让他既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让他踏实片刻。他在吃饭的间歇时常叹气,脑海里出现女人给他拿饭盒和夹菜的样子,那曾经是他在工地享用的“寻常”。也许是同病相怜,父亲和他走得越来越近,教他技术以及生钱的门道。总之,父亲愿意对这个比他年轻却同样不幸的男人倾囊相授。

我无法忘记,盛夏的一个午后,對街楼面的三个装修工,站在三楼的支架上进行电焊作业时,由于漏电从三楼摔下街巷的地面,当场死亡。当时,只是一个电焊工的接线漏电,他先被电倒,离他最近的那个工人很快被流通的电波及,第三个不明所以的人赶来搭救,也触电倒下,不到几分钟,三个活生生的人全死了。在菜市卖肉的楼主急匆匆地赶回家,切断楼中所有电源,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才得以处理。

这一事件震动了整个桐岭镇,尤其是隔着几十米距离目击事故现场的我们。但我们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前去观看,只在傍晚收工时赶去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家属身边帮忙。

那天是我们工地发钱的日子,惨剧的阴影笼罩了以往领钱的快乐,工友们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沓钱时,面庞有种欲言又止的忧愁。父亲从工钱中拿出三千块钱,给三个受难家庭每个借一千。说是借,实际上等于送,彼此都清楚多年内都无力偿还,“借”字只不过是维护受难家庭自尊的善意。而我更是明白,以家里的情况和母亲的病,父亲拿出这些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父亲是个矛盾的人,身上有着奇怪的执拗和善良,他经常对我这个女儿毫不留情面,却时常温和地帮助有困难的乡亲。

如今我的一些朋友已经死去,有的早夭于疾病,有的死于自杀。自杀者的眼神往往不是不甘的,而是谦逊的,这令我疑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已经被命运驯服。

我依然记得那些一起在河边晃荡的日子,在开满野玫瑰的河岸,在布谷声声的春天。这些年我从乡村到都市,从农工变成白领,从一个起早贪黑奔忙随时要看人脸色的职工变成一个自由撰稿人,我都没放弃过人生的希望,也没忘记那些与工地相关的生活。那些河边的人影只剩下模糊的影像,但说过的一些话依然激荡在我心头:我们对翻飞的水鸟喊出的豪言壮语,对驰骋的火车啸出的理想呼声。我就是从那里开始梦想的涂鸦的。那些年岁,我们没有绝望,都是身怀梦想种子的土坯。

去年深秋,我收到好友沉水而死的消息。在自沉之前,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写了将近七年的诗歌,最终没有度过七年之痒而跳入江中。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我脑中蹦出他在河中游泳的影子。我们在河边晃荡的夏天,他曾多次从桥上跳入水中翻腾,像一条矫健的鲤鱼。鱼怎么会死于水中呢?我一直以为他一定是我们当中最先到达彼岸的人,他怎么能死于本该乘风破浪的水域呢?

整理他的遗稿时,关于春花和洪水的两首绝笔诗,透露他的自杀行为酝酿已久。

《春·花》

寂寞的蓝色藏在石头里面

水流过在永生中安息的眼睛

夜晚是雾

已经向你张开

我犹豫的脚步在暮色中走走停停

落花时节沉重而可爱的晚霞一点点抱紧我

给我一个绯红色的、燃烧的吻……

(花已落尽,等待来生)

《蹚过洪水回家》

蹚过洪水回家

你顺手拾起一把褪色的紫花

它们曾是沉睡

仍在死去中的蓝迷失于秋天架下的

时间

树木由灰变黑

而空气变深

事物们开始进入一种短暂

停顿,然后告别

人们走在往日的大街

你想象一种预感:

“这是最后一个秋日,你将死去

字母会穿过最初的雨,充满秋光的旧教室”

在祖母为你留下的习字本上

拼写柔情,错误,痛楚和遗忘

他在这两首诗中想象了自己的死亡。我不知他怀着多大的绝望和痛楚,因为那时我正在长江边上的一个省城为生活奔忙。就在他死去那个秋天的上一个秋天,我从上海回故乡,与他在一个公园边上的马路见过面,那时他还谈起他姐姐在引导他买房。而2017年的秋天,他已和我生死永隔。我们曾是游荡在河边掏心掏肺的朋友,也是一起在工地搬过砖头的伙伴,更是人生之路上的战友,现在他死了,他的母亲为此哭得死去活来,我能安慰这个可怜的母亲什么呢?我和其他几位朋友想整理出版他的诗稿。诗稿我们早已整理完毕,如今他故去逾年,仍未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们说诗集会让出版社亏损,有精彩情节的小说才是他们所钟。

我至今无法确认他的死亡是否与诗歌有关,我能理解的一点是他对死亡考量了很久,久远到我们这些挚友没离开广西之前。他所拥抱的水,曾经对我们来说,是美丽而柔情的,如今成了一场决绝的流亡。早在2015年夏天,我就因他写过一篇文章《没有靠岸的人》。我的本意是,他是一个从此岸执著游向彼岸的人,是一个仍然怀着最初的纯真寻求彼岸的人,尽管世上的许多人包括我已消失在苍茫的人群中。我料想不到他最终会淹死自己,再也不上岸。事发之后,回想当年的文题,竟惊诧于这隐秘的对应,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死亡的同谋者。也许从此岸到彼岸的水域实在太绝望,也许死亡已将他送往真正的天堂,也许死亡比这个人世更甜美。我不得而知。在他面前,我总是无知的。那些年我们在雁山的荒野晃荡时,他就经常取笑我。死生亦大矣,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哪一个才是真命题,死去的人总是比我们更为了解。因为死亡是透明而清亮的,只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在沉浊的人世纷纷扰扰。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能在秋声中想起他。没有想到,多年后,当我回忆他时,他在河边的身影构成了记忆中最透亮的画面。我总能在记忆的河流看到他意气风发的脸庞,那时他说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开一家书店。开书店?我们哑然失笑。对乡村来说,这是不着边的玩意儿。但是谁说得准呢,也许以后就时兴了。镇上原来没有木材厂、砖厂,以及浓烟滚滚的烟囱,现在不都在市镇生根发芽了。朋友在工地午间暂歇时看书的样子,依然是我喜欢的样子,但他老是咳嗽。我能感受到他在奋力忍受工业烟尘。

他说他更喜欢以前的村庄。的确,他的遗稿是一派田园牧歌,没有任何工业社会的撕裂感。他笔下的村庄,早已消失于一场人为安排的集体拆迁。他歌咏的世界,已被雾霾笼罩。我在他的遗稿中攀爬行走,跨过漫长的时光轴重现往日时光,终于明白他说的那个世界的确很美。我提醒自己不要陷入盲目的怀旧,现在自有它的好处,比如新建的医院治好了母亲的病,比如新修的高速路让出行更便捷。但对我的朋友而言,天就该是蓝色的,云就该是白色的,空气就该是满含花香的,不然何以安置他被烟尘腐蚀的肺。

我让记忆一次次返回河边,返回理想之光还耀眼的岁月。在美术课上,他的画最好,村庄的草木、房屋、池塘、孩童成为完美的静物。但他没考上好的大学,也没开成书店。他成了工业场地的一块土砖。他对那些高速运转的机器感到无所适从,画纸才是他施展本领的最佳场所。他也没能保护好他的肺,咳嗽时他猛烈地按住胸腔,感觉里面是烧着的煤炉。我疑心他是因为自己的病不会好了,怕拖累父母,才走了那条路。

村庄拆迁多年,和我的关系渐渐疏离,只有我的父母还留在那里。而我所在的北方城市,天空始終像一块灰黄的大幕布,并且锈迹斑斑。很多东西都会加速人的死亡,比如雾霾,比如无序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发疯失控,比如车辆无章变道……我时常警告自己不要去想“死”这个字眼,因为在这里,生命如此脆弱。当我因生病失去过几次工作时,周边的一切似乎都对我抱有恶意,处处不顺心,情感无所依。这时候,我会想起朋友,想起他的静物画。

其实,我曾多次在城市的深夜迷路,因为没有月亮和北斗星我无法辨认方向。我从小习成的生存之道是农耕式的,这导致我在大城市比别人走得更辛苦。而且,城市的噪音令我失眠。难以合眼的日子,我关闭手机和微信,把自己完整地放在文字里,用静谧和虔诚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交往。远离了尘世的喧嚣,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宁。这时候,我会想起朋友,想起他的静物画。

我不由得立马买机票奔赴家乡,来到夏日的小河旁。遗憾的是,它不再澄澈,并且吞噬我的朋友。我不禁伤心落泪,不知道作为个体的人,如何与时间、与世界达成和解。我发了疯似的对着河面呼喊,对着崇山峻岭呼喊,对着消失的巫神呼喊。突然,我看到一只黑燕子的剪影轻盈地掠过河面,向南岭山脉飞去。我注视着它,又一次热泪盈眶。

相传燕子是春天的使者,每年四至七月从海岛归来,或在屋檐下营巢,或栖息于田间山地,繁殖结束后,幼鸟跟随成鸟,在第一次寒潮到来之前离去。

看着浩浩汤汤的河水,耳边似乎响起朋友经常呢喃的一句诗:“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丰丰韵韵。”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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