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言
梁女士
梁女士是一名普通的中年妇女。她的头发枯槁分叉,没有精神地披散在肩头。她总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眼睛下面还有乌黑的眼袋。每每要去排什么队,她所在的队列总是会凹下一块儿。外出时喜欢穿高跟鞋,冬天会戴围巾,是那种中年妇女喜欢的艳丽颜色。
我与梁女士的缘分起于2004年8月16日。她总是笑眯眯地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哭,还是护士打了我的屁股才带起响亮的叫喊。我摸摸自己的屁股笑不出来。我可是刚出生就被打了啊。她又说我要是再晚生三分钟就得剖腹产了,看来我也是懂得为家里省钱的。下午六点五十七分在她那里成了具有独特意义的时刻,为了省去那的几千元。还有我。
从此我和梁女士看着彼此长大。我陪着她克服了高数和创业的艰辛,还有与我弟的缘分的开启。她看着我用孩童的笔体写下第一篇文章,看着我从堆积木到解方程。我们都是同样的浪漫主义者,都喜欢晒太阳吃水果,悄悄地在深夜分享秘密。关于梁女士的记忆全部都如夏天的棉花糖,入口即化,甜腻而绵长。
七岁那年我们吵架了,其原因已溺死在时间的汪洋大海里。梁女士抓起我的手腕硬生生把我丢出门外,又嘭地一下暂时隔断了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楼道里只有暗黄色的灯光落下来,把我的影子拉成别扭的形状。我就靠在门上,却并没有听见她的脚步越来越小声———关上门以后,完全没有脚步声响起。我们都是倔强的人。我咬紧牙关孩子气地把眼泪转换为低低的咒骂,用的都是些“妈妈是笨蛋”这样的字眼。门板另一边的世界,则是我不肯打破的寂静。直到我终于厌烦了用不够高级的词句编织诅咒,让音乐课上教的儿歌在墙面上来回反弹。门把转动了,早已起身为自己伴舞的我惊愕地与梁女士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我想着门外面怎么有人唱歌,开门一看居然是我的女儿。”时隔六年,梁女士如是说。
她现在在教我九岁的弟弟写作文了,在后面悄悄编织一切的缘,终究让四年前我和梁女士身上发生的一切在我弟弟身上重演。想当年,书桌上总是堆满被我撕下来的废纸,还有吸走眼泪鼻涕却带不走烦躁与悲伤的餐巾纸。我们对峙着,我和梁女士。我死死护住课堂上我所认为的格式,她却要我发扬自己的风格。“不!老师不是这么说的!”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句。结局却是她硬要给我加上去的那个句子是唯一一句画了波浪线的,我带着那个红得过火的B与我自己红了的眼眶去敲她的房门。安慰不是独来的,它伴着梁女士孩子气的“我就知道”一同前来。
前年,我心爱的小狗在我的眼前被汽车碾过,我蜷缩在被窝里哭成一颗颤抖的球。梁女士关了灯,掀开被子在我的身旁躺下。她平日里温柔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只有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一个晚上都没有放开。她安静平稳的呼吸声在黯淡的光线里响起,小狗战栗的身躯、殷红的血液终于从我的眼前逐渐消散。她没有叫我不要哭,眼泪是自己停下来的。
梁女士是撑起世界的英雄。外婆的一生中,这里和那里都带一些哀伤的成分。舅舅早逝,舅妈与外婆不和,姨妈离了婚收入少,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梁女士时不时会踩着高跟鞋开车出去,到她成长的地方去做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她给我的表妹们买书包,帮舅妈送表哥到大学,安慰哭泣着的外婆。回到家的时候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坚毅的光芒。我早就知道她不仅仅是我的顶梁柱,还是很多人的顶梁柱。我偷偷地喊她梁女士,因为她关门的背影干练又坚决,顽强而执著———像电视剧里被称呼“女士”的女强人。只不过她是真实的英雄。
梁女士是礼物的收藏家。她会把我送她的所有贺卡都放到一个文件夹里,放到她放年轻时日记的抽屉里。我看着她拉开抽屉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她也扯动了时间的裙摆。我知道她喜欢仪式感。童年时我攥紧手中的二十来元用目光赠送她橱窗里的花束,并且把美术课上的手工偷偷放到她的枕旁。今年我却发现自己差点就忘记了母亲节和她的生日,只有腾讯QQ一如既往,悄悄地送来温馨提示。梁女士在饭桌上明目张胆地提醒我,说到礼物时却像我童年渴求她的夸奖那样,黑色的眼睛里除了岁月留下的沧桑,还有与我相似的那部分闪着渴求的亮光。
我想起自己看着衣柜的落寞被她捕捉,第二天我就难得地得到手机,她让我上网选自己喜欢的裙子。她在夜里和我说她儿时的梦想,眼里的神彩不知比我的闪亮多少倍。自从四岁那年她在医院生弟弟,我在公交车上哭得死去活来,我就知道梁女士于我是非常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人。她所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生命———她用童话灌溉了我的童年,带着我去所有她想去和我想去的地方。我在十岁去西安与秦始皇的陪葬品碰面,早在很多年前就在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留下脚印。原来她早已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从书本到海洋,从江川到山河。我还是有愧于她。
我认识很多美丽而动人的母亲,但梁女士无论穿不穿高跟鞋,戴不戴那条妩媚的围巾,都称不上是个美人。她不完美,不漂亮,不非凡,不独特,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是我的英雄。她用道德经给我的灵魂命名,带我用脚步丈量世界。指尖传来的厚实温暖的温度里,埋藏的是我所有的心安。时间轻轻地从她枯槁的发丝旁划过,留给她皱纹却让我成长。我无法用什么华丽的藻饰描写她于我的重要性,只能恳请时间手下留情,希望岁月绕她一次。
我对所有的英雄都抱以尊敬和崇敬,而对于梁女士似乎又不止于此。我確信梁女士和她的女儿,这两位典型的浪漫主义者,都知道“不止于此”的含义。我一出生,她就是我的丹柯。我早已把那颗燃烧着的心脏放进心中,和我的心脏放在一起。梁女士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上。
在呼噜声中畅游大好河山
爸爸喝醉了。他躺在沙发上睡觉———这点很让我吃惊。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在沙发上睡觉。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只在该吃饭的地方吃饭,在该工作的地方工作。
他打起了呼噜。这就很正常了,就像妈妈不打呼噜一样正常。其实,爸爸的呼噜声也没有那么难听,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有点儿像一曲比较独特的交响乐。只是这交响乐听得我有些心酸。
我在呼噜声里看见了大好河山。那高高的声音是华山。前年我们家去了西安。华山好高啊!我和弟弟爬在了最前面,最后登顶。站在和天一样的高度,我伸手就摸到云朵。城市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几座与华山相比很矮的山,脖子被云缠绕着,挣扎着露出一个小小的头,与华山相比有些寒碜。我和弟弟回过头来,嘲笑着爸爸———那么大个人了,爬得还没有小孩子快!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许皱纹。他的眼角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皱纹的呢?从深夜我还听到他在和妈妈谈论工作的时候吗?还是为了赶回来陪我们吃饭而加夜班的时候?我不知道。高高的呼噜声戛然而止,我还站在客厅里。但我知道我确实是在呼噜声里游览了华山。
长长的呼噜声。我在呼噜声里看到了一马平川的霍顿平原。一条不宽的小路,一条干涸的河床。我们沿着河床里的石头爬上爬下,只有爸爸落在最后看起来力不从心。我看见他推了推眼镜,一副要大显身手的模样。可是他没有。当我们行走完九公里的路程,他却把第一瓶水递给了我和弟弟。他的头发还没有白,可他正在变老。我是不希望他变老的,也不希望他有白头发或者皱纹。呼噜声又停了,我重新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安详,是那种劳累了很久以后可以休息的安详,这一点和我周末睡懒觉似乎一样,却又不一样。我鼻子有些发酸。
相比之下比较短的呼噜声。吓得我以为他要醒来。就像我以为火车就要到来。还是斯里兰卡,有小小的火车站。车站人不多,但是车上人很多,像大海里的水聚集在一起。车站上,爸爸靠着椅背睡着了,还轻轻地打着呼噜。呼噜声像是火车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火车真的来了。爸爸起了身,眼睛里满是疲倦。我不知为何有些心酸。
呼噜声停止了,客厅里一片宁静。宁静……就像是台湾的高美湿地那样的感觉。那个傍晚夕阳西下,我们从车上下来,我高兴地看见他脸上的大多数疲倦随着闷热的阳光散去,如果不看岁月爬过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被工作困扰的爸爸。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欢喜与宁静,就像此刻的夕阳。这样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啊。我苦笑着。记忆到此为止,呼噜声停了,爸爸坐起了身。
“爹,喝醉了吧?我去给你兑杯蜂蜜水。”他不是个爱喝酒的人,我知道。我向厨房走去,没有告诉他我刚刚在他的呼噜声里游览了大好河山。
他接过蜂蜜水喝下,摇摇摆摆地走回房间。我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脚步和不再像儿时那么高大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一座雕塑。虽不宏伟,但拥有让我在呼噜声里游览大好河山的能力。
锅碗瓢盆老仙女
厨房是我奶奶的天堂。锅碗瓢盆在她手中奏出响亮的乐曲,宛如仙女似的叫人吃惊。饭菜的香味隔着一条马路,我坐在教室里就能体会到紫菜汤的香气或是可乐鸡翅的味道。然后我就可以骄傲地对同学说,这来自我们家锅碗瓢盆老仙女的天堂。
鸡爪买来,冰糖酱油辣椒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食材,混在一起来腌。放到冰箱里,这是第二天晚上的盛宴。从碗中捞出的那一个瞬间,腌汁还顺着鸡爪往下落,吮一口便是世间极致的美味。皮还是滑的,透着香。于是赶紧咬一口———冰凉而又顺滑的触感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在小肠里蠕动时嘴中还残存着那一缕来不及细细咀嚼的香气。肉,当然是极少的。而那骨头也是浸透得发黄,若要咀嚼或是吮吸也不是不可,但是奶奶会指责你不会吃鸡爪。她啃鸡爪,要看你留下的骨头要拼成鸡爪生前的模样才能称你为“会吃鸡爪”。原来我奶奶锅碗瓢盆摸了那么多年,还熟知吃鸡爪之道。我只有呆愣着看着自己被牙齒磨得细碎又沧桑的、堆在碗里的骨头,感叹。奶奶吃鸡爪之仙术的奇妙。也罢也罢,毕竟人家即使是老仙女,也是仙女这个种族之中的一支。
单吃鸡爪哪里过瘾,那一点点辣椒还无法完全挑起我舌头的兴趣。老人家倒是自己备了姜根,用与鸡爪相差无几的方式腌好,一根根送到嘴里,放下筷子直呼爽。我见她自己吃得开心,不忍也不敢与她争执,默默地啃我的鸡爪。她又抬眼说我不吃她的姜根。于是我被迫吃下那根可怜的无辜的姜根———它终究到了一个不懂得欣赏它气味的人嘴里。辛辣甚至有点呛鼻,却又比芥末古怪许多的气味在我的味觉上弹跳。只好强忍着咽下去,自我安慰也许老仙女也有魔力失灵的时候。
直至今夜我才恍然发现,米饭和辣椒才是天生一对。在记忆中腌了好多年的辣椒———当然并没有真的腌了那么久———至今才是初次品尝。五岁那年我被老仙女的魔法辣椒吓得哇哇大哭,今天晚上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吃着米饭直呼爽啊。那甜辣的感觉席卷味蕾,在胃里传来致命的一击。好个辣椒啊!顿时食欲大开,胃里像是被魔法填充般的无限扩大,所有的米饭都被一扫而空。吃完饭怯生生问句可否再来一颗辣椒,却被披着筷子外形的魔杖驱回房间对着文言文和全等三角形发愣。
感谢老天爷。我奶奶文武双全,老仙女的音乐当然不止于锅碗瓢盆,还在于她神奇的嗓音。偶尔我放学回家会在小区花园里看到她,和其他和她一样年纪的老奶奶一起对着手抄的歌谱唱歌。她尝试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让点歌机播放她想让的曲目,却频频以失败告终。说实话,她的歌声破音频频却从未跑调,可她和她的朋友们却让嘶哑而不动听的歌声飘到每个路过人的耳朵里。明明没有什么过人的学历与漂亮的字迹,她仍在抄写歌谱的时候对着电脑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书写。我可爱的锅碗瓢盆老仙女每次来找我问字怎么写电脑怎么用都谦逊得像个孩子。只是有一次,她低头的时候我偶然瞥见那愈发急切生长的白发,在她头顶那篇茂盛的黑色里显得突兀又可怕,像一片暖春里迟迟不化的积雪。她让我把电脑页面往下滑一些好让她抄完,一会儿又问我这个字怎么念。我一一照做,努力把注意力从她的头顶转开。多么叫人吃惊啊,她做得出那么好吃的鸡爪和那么开胃的辣椒,却无法用锅碗瓢盆老仙女独有的仙术阻挡时间恶魔逼近的步伐。
她竟将这一生都送给了锅碗瓢盆。她用家乡话在厨房里对着骨头汤和青菜洒下一串恶毒的抱怨与诅咒,内容多是抱怨我的学习成绩或是爸爸回家太少。但我知道她是年迈的仙女。她只是太孤独。我竟然从未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她似乎本来就应当如此伟大而苍老,把所有的生命都埋藏在鸡爪,辣椒与姜根之间。
可怕的是我明白这一切,很久了。我认识可爱的锅碗瓢盆老仙女十三年了。我知道她的孤单,她所有的抱怨与指责都是再用她心灵的魔杖为我编织着美丽的祝福。我知道她也想引吭高歌,像只百灵鸟尽情释放心中的乐章。她很乐意牵着我的手,骄傲地穿过人群,一头黑发如短旗飞舞,像飞的比鹰还高的麻雀,快乐地鸣叫。
她终是把生命送给厨房,将它伪装成天堂的模样。她假装有神奇的魔法,有体会出姜根美味与啃好鸡爪的仙术。她假装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锅碗瓢盆老仙女,我也假装她的筷子是魔杖。可她不需假装她爱我,十三年来,唯此不变。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