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女儿蹲着

2019-06-17 16:58吴胜平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呼吸声魂灵轻抚

吴胜平

春花秋月梦依稀,往事几迷离。清明行人魂又断,烟雨茫茫,更添离情意。

春秋代序难由己,只是梦仍记。自问草坟几多愁,秋风萧索染白头。

———题记

爸,又是清明节气,女儿蹲在你坟前,眼里看着坟碑两边飘忽不定的红烛火光,幻想着你的魂灵漂浮在女儿的春天里。

爸,这十多年来的清明节,女儿每年都来看你,只是匆匆而来,仅为您扯几把草,添几锄泥,插三根香,樽三杯酒,烧数刀纸,念叨一番;又忙忙离去……

今天,女儿想在你坟前蹲着,好好地和你的魂灵联通。

!“我走以后,女儿在忙什么?”你的魂灵附在幡纸上漂浮,俯视着你蹲着的女儿。

“爸,家里少了你,女儿就会成了你。”从女儿的生命开始,你就将精神的血液输给了延续你生命的女儿。于是,女儿也学着你蹲着做人。

爸,你漂浮的魂灵心疼女儿。你怎么舍得让女儿成为你呢?“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你知道,你四个儿女之中,只有我会成为你。爸,女儿从小就喜欢跟着你,蹲在火塘旁,煮着香喷喷的饭,炒碟辣乎乎的菜,开了酸歪歪的汤;还蹲在门口,听春雨的淅淅沥沥,看夏雨初霁的彩虹,捡秋风扫落的枯叶……

蹲着,已经成为我们父女共有的姿势,一种不需要声张的传承姿势,一种女儿成为你的预备姿势,一种百姓生存的哲学姿势。

爸,今天女儿蹲着,可你却躺着。这是你第二次以这样的方式和女儿说酸讲辣了。女儿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是在18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病在家中床上的你已弹动无力,哪怕是抬抬眼皮,看一眼蹲在病床前的女儿也无能为力,却在听说女儿的朋友来看你之后,你缓慢清晰地说:“女儿,天太热了,让你的朋友去洗澡吧。”

爸,如果你病糊涂了,你怎么清楚地听懂了女儿的话;如果你没有糊涂,在大家还穿毛衣的季节,你怎么说天很热呢?

那时,听了你的话,女儿突然有如泰山压身的感觉,女儿不觉跪了下去:“爸,等天亮,女儿就送你去医院。”

“好,天亮,就去医院。”爸嘴角展现出一丝笑意,眼皮仍然没有抬起,寂静的黑夜中只有我们均匀的呼吸声和你不均匀的呼吸声。

“女儿,快!快!有两个大蚊子要叮我,打死它,打死它……”突然间,病危中的你,惊坐而起,说完人生最后的一句话———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便“砰”声倒下,不省人事……

女儿吓傻了,朋友细声地对我说:“你得告诉亲人来陪夜了。”

听了这话,女儿的大脑清醒了,可心却更痛了。

爸,女儿找谁来陪你呢?这也许就是你人生中最后的一夜了。

同父异母哥哥,你在哪里?

年前,爸住院一个多月。我的哥哥,你的亲生儿子,只到医院看了你一眼,给了病重的你4张十元的人民币,就再也没有了踪影。而你,却把他给你的4張十元的纸币,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感受那微薄的亲情。爸,那钱还在你贴身的衣袋里,可他对你已决绝了亲情。

同父同母弟弟,你在哪里?

这个被母亲宠坏了的男孩,书读不进,业就不上,家也成不了。天天跟着朋友天南地北地去做生意,人不在家,钱也没见进屋,电话也像流星一样,稀奇少有。

女儿曾经的丈夫,你又在哪里?

那个信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丈夫,那个听信别人劝“留得青山在”的男人,在出差的路上听说自己被“反腐”了,就再没有出现在女儿的生活里。

女儿生命中最亲近的四个男人,有三个是越走越远,淡离了女儿的生活区域;而你,给女儿生命,给女儿信念,给女儿重担的男人,却更是狠心,将永远弃女儿而去……

女儿的朋友,你们在哪里?

世间有至理名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穷则无朋。女儿蹲着,不必与命运低头“斗气”,很多事情要靠自己。

爸,这辈子,除了妈妈,守在你身边最多的人就是女儿了。此刻,女儿心里有太多无奈,便放纵了泪水。咸咸的泪水从眼中流出,咸咸的味道又从嘴角渗进心里……

女儿蹲在你的病床前,看着被病魔折磨得干瘪的爸爸,心里痛得无法控制。女儿用手轻抚你的额头,就像女儿小时候得病躺在床上时,爸爸你用手轻抚女儿的额头那样。那时,女儿觉得爸爸的手掌温暖,能退女儿的烧,化女儿的咳,止女儿的痛,能给女儿身体一种来自亲情本能的安慰,能让女儿心灵找到平静的源泉。

爸,难道,当女儿手掌的温暖能给你的外孙女复制这种亲情感觉的时候,你就要离女儿远去了么?女儿的爱就留不住你的生命吗?抑或是苦难不忍再折磨你……

爸,此时,妈妈在厨房里忙着熬好心人送来的“救命草”,妈妈她正在专心地熬着药,仿佛在仔细熬你的生命。而女儿始终蹲在你的床前,左手掌一直轻抚在爸爸的额头上,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女儿突然感受到爸爸的头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看见爸爸微微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丝,一丝,又一丝……眼睛半开的时候,爸爸将视线转向女儿,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突发的急促呼吸阻止了。

“爸———爸———”女儿凄厉的呼叫声,穿破了夜空,引来了母亲,母亲也疾呼你的名字,可回应我们的只有“嗬嗬———嗬嗬———嗬嗬……”急促的呼出声,不久,你的头朝我们的方向猛地跌转,便寂然无声了。

你气息绝断,房间刹时安静极了,静得连女儿自己的呼吸声都没有了,世间的一切声音似乎也没有了,只剩下死寂。没有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是不会产生这种死寂感觉的,更不会体会到死寂带给生者的那种一寸一寸割裂心肺的痛楚。

女儿在脑子出现短暂的短路之后,悲痛如洪水般地冲击而来,肺痛,心裂的感觉强烈地摧毁了女儿。女儿站了起来,又直扑扑地跪了下去,用双手猛打自己的头。爸,是女儿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们而去,女儿后悔莫及呀。爸,女儿为什么要等天亮才送你去医院呀?爸,你为什么不等天亮,不等女儿送你去医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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