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棹碧涛春水路

2019-06-17 16:56李永保
参花(上) 2019年6期
关键词:全职春光妈妈

序:我与孙老师交往,了解到他在补课过程中有很多让我感动的故事。我选了几个写出来,希望能给学生和家长们一些感悟。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文中人物采用化名。

(一)是艄公,更是牧羊人

一条暴露在春光里的小路,那是春光小学门前的道路,像一条暴发凌汛的河流,各式车辆像河中的大小冰块,在拥挤中缓缓漂移。这种现象总会发生在每一个上学的早晨,在晨雾里,也在晓风里……车上不知载着多少眼珠,像黑葡萄,被焦急挤压得快要跳出眼眶了;车上不知载着多少迫切的心,在追逐着孩子的未来。为孙子,我在这条河里漂流,断断续续地快两年了。

一条小路,在春光中漫泡着,拥挤的车流在缓缓流淌着。小路,河流。车辆,小舟。此时此刻,你会不会想起“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一棹小舟拔开轻卷的碧波,行驶在漫漫的春水上,在行进中听不尽晓莺处处啼鸣,是多么美妙的意境啊。相比之下,眼前这条河万舟竞发、百舸争流,就显得气势汹汹了。

举目春光小学门前挨近路边的广场吧。那高高矮矮的人们,密密麻麻地竖在广场上,广场仿佛成了一片生长茂密的树林。听吧,树林里正叽叽喳喳呢,不是晓莺啼鸣,而是人们嘈杂的话语。其中有大人们对小孩们的司空见惯的啰唆,诸如“好好学习”“听老师话”“把成绩搞上去”之类的话语;也有大人们之间关于如何规划孩子未来的喋喋不休。无法衡量这些话语能达到怎样的效果,但最起码可以愉悦叙述者的心灵,擦亮他们的时空,甚至蹭亮他们脚下的广场。当然,这些话也有我的股份。

人们杂乱的话语,流淌着人们打造孩子的各种计划。有怎样的构划,就可能促成怎样的行动。从另一方面说,这计划有着强大的生育能力。它生出了难以计数的“全职妈妈”“全职爸爸”“全职爷爷”……在构想的驱使下,这些“全职”人员不管是不是行家里手,纷纷操桨棹划孩子们的未来之舟,意欲驶进一望无际的春波里,驶进处处莺啼鸟语的春光里。

针对把孩子们渡向未来的情况,我曾经把春光小学设想为航空母舰。因为,不说她在一百二十多年校史中曾经有过多少辉煌,于目前而言,就单说她是“中国科学院小院士基地”,不说她是培养“百戏之祖”——昆剧后备人才的基地,就单说她于二〇一七年受教育部表彰和在二〇一八年被评为“江苏知识产权学校”,就足以让她当之无愧于“苏式教育标杆类学校”的称号了。然而我在感觉到许多“全职”人员纷纷划起“鸭哨子”帮助着孩子们奔向前程的时候,便乱了方寸,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也为孙子撑起一棹“小舟”,只是我的小舟有些别样,更像是一艘摩托艇(哈哈,我正得意地笑)。

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有足够的资本:曾经是老师,现在更是作家。不过我“放羊”也不求多,因为我不求发财,只是想为孙子找一些伙伴让他能够少一些孤独,进而改变他内向的性格。

我的构想于去年国庆节前几天得到了实施。经过努力,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教的几个二年级学生成绩斐然,因此我赢得声誉。恶名和善誉是长腿的,会在不知不觉中爬进人们的耳朵,也因此,望子成龙的家长会找到我。不论我教不教他们的孩子,但无疑会让我与家长们多一些接触。接触使得我对春光镇学生和家长会有更多的了解,其中几位家长的育儿表现让我感动不已,感动得我总要说出来。

(二)一面锦旗

因为没有做广告,所以知道我做课外辅导的人寥寥无几,还因为开学有段时间了,该进辅导班的孩子早进了,所以开始的时候,我的学生只有我哥哥的孙子和我弟弟的外甥女。后来我招了第三个学生,他与我孙子同班,他妈妈读过我的文章。

在去年国庆节前的一天上午,我接过一个电话就是她妈妈打来的:“孙老师好,我是程的妈妈,我想把孩子送到您那里学习,请给他留一个位置,只是要等一段时间。”我欣然答应了她的要求(后来才知道,她们是湖北随州人),我的心因之得到被认可的满足。她的孩子来我这学习,为什么要等一段时间?后来我得知她需要时间处理孩子与上一个让她不满意的辅导班之间的事宜。

去年十月十二日,她果然把孩子送到我家。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这学期孩子们报名的时候。在学生家长签名时,老师和几位家长都表扬我钢笔字写得好,她是其中之一。“孙爷爷,您能不能教教我写字?”声音有些沙,但真切走心。我以欣慰的目光望着身边的她。她的话表现出她好学的性格。“书法不是我的强项,我不是书法家,我是作家。”我的回答很直率。第二次见面是此后接孩子放学回家,在学校门前的小广场上。“孙老师,能不能请你讲一讲如何教孩子看图写话?孩子的看图写话真让我棘手。”一缕微笑随着说话时嘴的张合,在她白皙的瓜子脸上跳动。后来谈话在我们彼此点头微笑间进行着,她也加了我的微信,这样就方便她日后在朋友圈阅读我转的文章了。

那天她把孩子领进了我的家,让孩子面朝我。“程,你面前这位爷爷是位作家……好好听爷爷话,好好跟爷爷学习,肯定会有前途的。”话语从她的不太整齐但很洁白的牙齿间汩汩地流出来。程一边点着头,一边用比妈妈略小的眼睛打量着我,也时不时地转着眼睛看看妈妈。我不知道他是否读懂,他妈妈细弯的眼晴里正泛着希望的碧波。

从此,他的孩子便成了我的学生,也可以说,她妈妈也成了我的学生,因为我成功地给他妈妈“灌输”了我的教育理念,也因為他妈妈时不时地会请教我英语啊语文啊育儿知识啊等问题。

在以后的日子里,除了在我这学习外,程的妈妈还尽量挤时间让他做好我所要求的课外资料。在我们恰到好处的配合下,程的成绩有了大幅度提升,居然跃入班级前几名,他的书法更让妈妈喜上眉梢,看图写话能够达到四百字左右了(二年级的学生能如此,确实不易)。他骄傲和自私的毛病也得到了改善。

程的进步最后也得到了学校的认可。年前放假时,他和我的孙子一起荣获“三好学生”的称号。之后,他妈妈送我一面题字为“培养精英的摇篮”的锦旗,她眉开眼笑地对我说:“孙老师,我在单位也升职了,我家双喜临门了。”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也有这么一天的,因为你好学上进。”那时,喜悦浸润着我们。

锦旗称赞了我的付出,但程今天的进步,也得益于他妈妈配合对他的管束和教导,另外,他妈妈好学上进的精神对他的影响,也是不能忽视的因素。

我有理由相信,程会有光辉的未来的,因为她妈妈正言传身教呢。

(三)胡琴做媒

这是江南的深秋,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气阴凄凄的,还飘着毛毛细雨,气温不算低,但因为空气湿度大,让人感到寒气彻骨。我们几位学音乐的学生家长躲在楼下走廊里缩头夹颈,在闲聊中打发时间。因为经常碰面,加上经常闲聊,所以我们会彼此了解得很多。

楼上孩子们演奏各种乐器为我们的谈话伴奏着。

“孙爷爷,你招了几个学生了?”“孙爷爷,你辅导学生的具体做法是怎样的?”……操盐城东台口音,涵的外婆问了我好多问题。

我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回去我跟女儿她们说,让外孙女到你那里补课,她现在补课的那家不好。”一种坚定的神情浮现在她泛黄而瘦削的脸上。随后她跟我要了电话号码。

大概晚上七点半左右,我接到了涵妈妈的电话。她在电话中向我问这问那,比涵的外婆问的细致多了。通话让她了解我,也让我了解她,当然,也让我对涵有了一些了解。她是一位知识女性,一个企业的高管,老公是搞建筑的工程师。挂机后她添加了我的微信,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写的一些文章也进入了她的眼帘。当然,她时常为我的文章点赞。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晚上,他们夫妻两个来到我家,进一步了解关于补课的情况。夫妻二人,女高男矮,女瘦男胖,都是眼镜架鼻。他们语速不快但不失睿智,语调不高但沉稳持重,话语不少但思维缜密。

显然他们对我很满意,要不然,他们的女儿是不会从另一个补习班退出而来到我的面前。

过了几天,下午放学后,涵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我家。一个红框小眼镜骑在她高而小的鼻子上,没有影响她面额的宽阔,倒显得她很聪明。我见此便说了一句笑话——原来你们家是“眼镜之家”呀。此时,一袭会心的笑容爬上了我们大家的面庞。

涵成了我第四个学生了,是因为她和我孙子是学二胡的同学,更是因为我和她外婆的闲聊,不,完全是因为她外婆的关心。

涵,一个二年级的女孩,比同龄孩子略矮,在我这多次瞌睡,显得很疲惫。除了跟我学习文化课外,她又报了国画、中国舞和二胡三门课程,她怎么能不疲惫?为了涵明天的竞争,爸爸妈妈一会儿把涵送来补课,一会儿送她去学二胡,一会儿送她去学跳舞,一会儿送她去学画画,忙得像陀螺,能不疲惫吗?但为了孩子的将来,就是再累,哪怕是再花费,他们认为都是值得的,这是中国家长的普遍心理,也是为人父母深沉的爱。但他们忽视了孩子的精力有限。我曾劝说过她父母不能这样蛮工,因为他们这种做法的后果会让孩子博艺而不精,这样做得不偿失,另一方面会损伤孩子的身心。他们对我的说法表示认同,答应以后会给孩子砍掉两门艺术学习。但直到现在,孩子的学习生活依然如故,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仍然像陀螺一样,在疲惫中打着转。

尽管涵很累,但她很争气。在我的辅导下,她跃进班级前八名,尽管她比同龄的小孩矮,但明显比其他小孩懂事。

有一次,涵对我说:“爷爷,昨天妈妈跟我说,‘涵,你明天就不去爷爷家補课了,因为浪费钱。”我问她:“你怎么说的?”她回答说:“不行。我不到爷爷家,学习就不会这么好。”我知道是涵的妈妈在逗她玩,但可以想见涵的回答是能感动她妈妈的,当然也感动了我。多懂事的孩子啊。

(四)我的邻居

在我开始帮孩子们补课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在花园里走着,忽然面前的大小花朵变成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孩童在听我讲课哩。我讲着,他们听着。不知怎么搞的,我咳了一声。在我的咳声中,他们接二连三地飞上了天。我仰头用目光追逐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地变成了眼睛,目光忽闪忽闪的。这些眼睛忽然飞进他们家长的脸庞,启动了家长们的笑容……

是的,春光镇的哪一个孩子不是父母的眼珠?更是他们生命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我的一位邻居手里就捧着这样一颗星星。甚至,我能感觉到她捧得很吃力。

五年前,在春光镇美景幼儿园开学的那天早上,她和她的丈夫与我相遇。那时,她虽然脸色白里透红,但仍能让人猜想得出她比她丈夫要大出几岁,因为她眼角的鱼尾纹在透露着秘密(后来我了解到她比丈夫大六岁)。“好家伙,小贵州,你总说你没有老婆,若不是亲眼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我还不知道被你蒙到啥时候。”我用微笑托起了埋怨。在我的埋怨声中,她和丈夫(我习惯叫的“小贵州”)先是露出不自然的笑,后是悻悻地离开了。但他们是逃不出我的视线的,因为他们租住在楼下的车库里,只要想见,我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们。

“小贵州”是来自贵州山区的一位水电工,三十刚出头,为人吃苦肯干,自从他老婆和孩子来了,他像一个过日子的人了,不常赌了,总是围着老婆孩子忙这忙那。有一段时间,他们虽然不富裕,但让人感到其乐融融。他老婆不到外面干活,而是留在家里做全职妈妈,除干家务之外,在多数时间内,要么送孩子去学校,要么送孩子去学跳舞,要么陪孩子在家里学习。她与人闲聊时,笑容总会在她脸上不受管束,夸女儿苹聪明漂亮的话语总会从她嘴里不经意地逃出来,就像地鼠不知会在何时钻出来。除此以外,她的话语还可以让人听出她关于培养女儿苹的那份自信,因为她不仅是老高中生,还在山区做过代课老师;她的话语让人仿佛看到了苹的美好未来,那种美好啊,简直超过了武夷山的山山水水。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觉得,她的幸福感就像她家乡六七月间的水稻长势很旺盛。但水稻总是会枯萎的。

时间不长,他们的家庭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像地震,先是地动山摇,而后是余震不断。他们的每次争吵,都像一把利刃割破了家庭的皮肤,不光流着血,还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我正是通过他们的争吵才更多地了解到他们的情况。

原来,几年前她与“小贵州”在泉州打工时认识了。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六年级男孩和几个月大、名叫萍的女孩的妈妈了。因为她和前夫合不来,再加上不会挣钱,经常争吵、打架。后来,她就只身离开了武夷山沟,到泉州来打拼,便遇见了“小贵州”。她当时设想“小贵州”能足够撑起她和孩子们的幸福未来,但后来的现实告诉她,“小贵州”也跟她前夫差不多,也不是挣钱的料,还会赌钱。于是,“小贵州”在她心目中便成了一把七孔八洞的破伞,拿在手里丢人,撑在头上漏雨。

吵,她在吵,是在为培养两个孩子要钞票,可他说,孩子不是他的;吵,她在吵,是想纠正他的恶习,他却说,老子就是这么一个人,谁也不能改变我。吵、吵、吵。吵到最后,他被她吵滚了,不见踪影了,她胜利了,但她把自己吵到了一家小超市当清洁工了。一个全职妈妈就这么“悲壮”地下岗了,但她没有吵掉把孩子培养成才的信念。她工作时间很长,因为不加班就拿不到什么钱,可是女儿萍的功课没人辅导也不行啊。怎么办呢?

一天上午,她带着苍白的脸色来到我家,要求我辅导她孩子的功课。她在微笑中张合着白缭缭的唇,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往常那么灵动。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妻子往常抖的白床单。但这一切没有妨碍她一如往常的谈风,先是夸孩子,后是讲自己的教育理念。但这次她把谈话内容也加一些,什么美国教育理念,什么德国教育模式……一些网络上有关教育的内容被她背得滚瓜烂熟,让我自愧不如。在听完她的话后,我说:“你的女儿可以到我这里学习,只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吃得惯我烧制的‘土菜。”听完我的话后,一抹绯红正爬上她的脸庞,从嘴巴开始迅速地爬上她的额头。“不说其他的,就说你带不带我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她没忘掉强装镇静。

在得到了我的答复后,她走了,脚步似乎比来的时候轻盈多了。她踩着我的目光,在我心中成了跳动不止的大惊叹号。

萍来到我这里学习几天后,我发现她的成绩不如她妈妈所说的那样好,反而是让我意想不到的差。在她妈妈接苹的时候,我把这个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妈妈。“我不想要孩子学习怎么样哟,我只想要她素质好哟。”她在尴尬中辩解。“素质?”我不能解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虽然我不能理解她妈妈心中真正的想法,但我固执地认为,我既然接了苹这一“票”,就要为她的成绩负责。

经过我一个多月的努力,苹的成绩提升得很快,考了很好的分数。当我把苹的试卷拿给她妈妈看时,她说:“谢谢,你辛苦了,能够把苹的成绩搞上去,一直是我的心病。”这次她话不多了,全然不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

以后,她来接孩子的时候,话也不多,除因欠费跟我打招呼外,基本上不多话,有时她只跟我说一句话,“老师,我把苹带回去了。”她是挽着苹走的,笑容可掬,劳累之后的倦态荡然无存。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在生活中已行走一段日子了。对她而言,苹是她心中一颗星星,有足够的能量照亮她前行的路。可是这颗星星对她而言有些沉重,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捧着她,呵护她。

(五)湘西摆渡人

这时候,是我家乡的大海刚诞下太阳不久,东边的天空一片鲜红,像是新生儿身上没来得及擦洗的血污那样殷红。

笃、笃、笃,敲门声。吱呀,我打开了门。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从相框里探出来(门柜像一个大相框),探进我的家里,此时,亮泽的头发簇拥着她一脸微笑,一股恬淡从眼睛透进了我的心田。

她是在微信“春光教育家长群”中了解我的,后加了我微信。在微信中我们聊过,所以对她有了一些了解。在微信聊天时,我曾对这位来自湘西的少妇有过几次猜想,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孙老师新年好,我是君的妈妈……”话语从她淡红的薄唇间溜出来,像山林中不急不缓的鸟鸣,一点一点地滴进小溪,泛着圈圈波纹。

我报之以微笑。她手里提着的水果和我一句“昨天我说过,我不教五年级的孩子”,让我的微笑有些减色,让她的笑容差点逃跑。但这没能损伤我正月初六的愉快,反而驱走了我赶写特约稿的疲劳。因而她的到来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幸事。

“孙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每个星期六我让孩子到您这里学硬笔书法、作文和阅读,半天时间,具体安排你定。”讲话时,她的眼睛像一轮明月在碧潭中似浮似沉,像在意念中挣扎。

怎能忍心拒绝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那情深殷殷的心?看得出,我的一声答应,把她的笑容擦得好亮——她暗黑的腮帮把上嘴唇拉得高了好些,露出洁白如湘西大理石般的牙齿,两只眼珠忽闪忽闪的,让我想起了湘西丛林中那些可爱的小动物。

在满意中,她辞别了我,带着一些笑容。我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想起了沈从文先生《边城》中的翠翠。

她的肤色,她的秀发,她的牙齿……尤其掩藏在身體内令人怜爱的气质让我想起了翠翠。

但她与翠翠不同,虽然她们是同乡。翠翠,一字不识,外面的世界只能从渡客的言谈中了解,在凤凰城,守着渡口,守候着没有归期的傩送,用渡船渡着别人不能体会的酸楚。而她,一个大学生,走过了千山万水,在春光镇拥有一个公司,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她开着一辆豪车,过着光鲜的生活。

翠翠是一个摆渡人,君的妈妈陈又何尝不是一个摆渡人,只不过她的渡客是她的儿子君。她正煞费苦心地想把君渡向未来呢。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八点左右,陈与君母子俩如约而至。陈仍如上次满面春风,君没有笑容。长脸、浓黑的眉目、张口想说话的嘴把他的表情凑合成一个“囧”字。他妈妈在反复劝说他,要他在我这里安心学习。她们的表现让我体会到什么是苦口婆心。

不过,君还算一个听话的孩子,最终还是跟进了房间,开始了书法学习。我在黑板上讲字的时候,他有些走神。我让他写字的时候,他眼睛里有一丝泪水,让我能看懂一些不情愿。不过他的字让我产生一个疑问:“你练过书法?”“老师,我学过毛笔字。”

时间在君的苦挨中终于到了中午十一点。我把君送到他妈妈停在楼下的车上,妈妈要把君送去学围棋。我问君:“你课外还学些什么,除我知道的外?”“还学电脑编程、英语、美术。”君的语言不很响亮,像是梦呓,但足以让我对陈产生“敬意”。

过了几天,陈打电话给我,跟我打招呼,说是孩子不愿意来跟我学习了。我跟她说,这样也好,省得把小孩搞得很累。她说:“对的。如果他成绩再提不上去,我可以花钱把他送进‘贵族学校。”一股豪气在我耳边炸开。

虽然君不来了,但陈和我的联系没有中断。有时,她会把儿子的学习生活情况在微信圈中晒一晒。有一次晒君在网课英语学习中得了满分,我为她点了赞。但后来陈有一次晒君在深夜练习钢琴的情况(陈又让君学钢琴了),我留下了让她思考的文字:春风轻,钢琴声声,寥落星。护家狗儿打呵欠,檐下燕雏正酣甜。几点孩童泪,几多慈母心?

翠翠在渡口等待傩送耗尽了她的年华,成为历史深处的一声慨叹,而陈正雄心勃勃地想把儿子君渡向远方。但不得不说,她把孩子弄得像球场上的队员,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六)蜡烛垂泪正照人

春光小学校园,莘莘学子如暖巢乳燕,叽叽喳喳,懵懵懂懂。我搞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为照亮他们的前程,要多少蜡烛在为他们燃烧——这些蜡烛,不说老师了,我要说一说其中的两位妈妈,因为她们曾让我感动。

母亲对孩子而言,远不止鸡护雏、牛舐犊,而是一场生死之交。试问,哪个孩子来到人世间,不是因为妈妈不仅要历经千辛万苦,还要勇闯鬼门关。所以,这生死之交足以让母亲为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今年四月的一个晚上,九点多钟,不知有多少人进入了梦乡,可一位学生的母亲正忙着加我微信。“孙老师好,我是你孙子同学军的妈妈。”她是这样留言的(后来得知她是通过学生家长群加我微信的)。在微信中,或打字,或留话,或通话,于是当晚我跟她多聊了一会儿。

“微聊”,让我对她和孩子的一些情况有一些惋惜,却让她对我的情况比较满意。

她是春光镇本地人,初中文化,为了孩子的培养,当起了全职妈妈,但孩子军的成绩总在班里垫底,让她伤脑筋又没信心,所以她想把孩子交给我来辅导,不过,她想先来我处看看,再做决定。

在“微聊”中我给她讲了我邻居的故事——一个全职妈妈。

那是去年夏天,有几个夜晚,我在阳台上纳凉,会时不时地听到对面二楼有女人的大叫和哭声。怎么回事?有一天,好事的我终于敲开她家的门。开门的是她的丈夫,很平静。儿子戴着近视眼镜,驼着背,趴在桌上边写作业,边看电视,也很平静。而她却在地板上又哭又滚,声音很大,让我想起了乡下的杀猪。这种现象,对于他们似乎是司空见惯。她老公跟我轻描淡写地介绍了情况——她是初中文化,一个全职妈妈。小孩学习成绩和学習习惯均不好,让她又急又跳,可是她从不揍孩子,只是虐待自己,希望能感动孩子,但孩子无动于衷。在了解情况后,在她心情平复后,我跟她大略讲了一下育儿的知识,又建议她买一点关于育儿知识的书来看看。过了几日的晚上,她家的闹剧又重演了。这个全职妈妈的表现让我很揪心。这份揪心让我又去了他们的家,不过,这次我带上孙子。一方面我要对她劝说引导,另一方面是想让他上一堂“现场公开课”。闹剧时不时地发生着,在影响他们的家庭,也在影响邻居。不知哪一天,她这个全职妈妈“光荣”地下岗了。这是去年国庆节前得知的——我敲开了她家的门,对她说:“我开补习班了,你的孩子可不可以到我那里学习?”“不需要了,我已把他放弃了,把他放到住在古镇上的爷爷那里了。”她一脸轻松,如释重负。

军的妈妈听完我的话后,说:“你讲的这个人的情形与我差不多。”这话语让我感到军的妈妈很直率,也让我感到她的无奈和悲哀。

在春光的夜中,我心潮在翻腾,忽然翻腾出一束文雅的小花:

春风暖,溪水清,筑巢育雏忙,梁燕育儿心殷殷。几影莺飞彩云间?几位慈母望倦眼?

夜在流动,孙子的班级家长群时不时地冒出聊天文字,而军的妈妈的文字让我很有感触。

她在群里指责体育老师体罚了军(其实只是轻轻地踢了军的屁股一下),并扬言要告到教育局去。我留言了:老师的体罚固然不对,但也说明孩子做得不好,说明家长教育做得不到位。试想一下,为什么老师独独体罚你家军,而不罚其他孩子?

我的语言太直率了,全然没考虑到军的妈妈的感受,生气了的她拉黑了我的微信。这是我第二天上午发微信给她,却发不出去才知道的。关于军的妈妈以及她怎样教育孩子的情况,我不甚了解,只能根据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进行分析而感知,因为直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们母子。

“孙老师,你昨天在群里留言太直率了,其实那个人不值得说……”孙子同班一位男同学杰的妈妈在我这接孩子时跟我说了关于军的母子三件事:一,有一天晚上,军的妈妈打电话给她信口雌黄,说杰偷了军的马克笔,着重强调那笔是韩国货。她这一强调让做老板娘的杰的妈妈自尊受损,受了委屈。二,在一次假日学生们参加的社区活动中,有位同学弄脏了军的衣服,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铁棍乱抡乱舞,嘴里还叫唤着:打死你这个外地崽。作为活动的组织者,杰的妈妈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打通了军妈妈的电话。军的妈妈来到现场,边安慰着军,边扇了那个弄脏军衣服的小孩一个耳光。她全然没有处理好两个二年级学生之间发生的一件小事。三,有一次晚上,军的妈妈在教育孩子时,情绪失控竟然要跳楼。——这都是军的邻居告诉杰的妈妈的。

听完了杰妈妈的话,一股庆幸在心里油然而生。——幸好军没到这里学习,否则想照亮军前程的“蜡烛”会把我“蜡(辣)”得很尴尬的。

(七)父母恩慈化“碧涛”

四月份的一天晚上七点多钟,我家里来了一对年轻父母。

“孙老师好,我是在你处补习的XX爸爸介绍的,想让我孩子涛到你这里学习。”身材玲珑的妈妈说的话,像从翻了的瓢中滚出的小豌豆,利利落落。这时,一个头在那爸爸宽大的肩膀上踩着跷跷板,带着微笑。

“啊哟,对不起,我家地方小,我教几个学生,本身就是带了玩的。”“老师啊,请你千万帮这个忙。我们开了一个房产中介的门面,忙得很,整天在外面跑,有时跑外地两三天才能回来,孩子要么放在门面上让他自己玩,要么请人家照顾着。”

“不瞒你,我孩子成绩很差,字也写得不好。就因这个我和他爸经常受到老师批评,让我们头大死啦。”

“请问你们两位是什么文化?”“老师我不好意思说。我和他爸都是初中生。”

“没事。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你们文化高低不是问题,只要你们配合我,可以把你们的孩子带得好一些。因为教育孩子的事,不是到超市去买东西:把钱交掉,就完事了,所以我需要你们很好的配合。”我这人心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保证配合,老师您放心。”夫妻两个几乎异口同声。他们在进一步了解我家教的情况后走了。他们好似是吃着蜜糖走的,满面春风地消失在春光镇的夜里。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电话响了。“孙老师好,我是涛的妈妈,刚才我和他爸做了半天工作终于把涛说通了,涛答应明天到你那里去学习。”原来涛的爸爸妈妈没有经过“太子”的同意,竟擅自作主,够胆大妄为的了。“老师,我家的涛真懂事。尽管他爸爸对他说,涛,你到孙老师那里学习会很苦,说不定老师会打你,但涛说,为前途,我愿意去。”这句话似乎又让我看到另一个涛的形象。

涛的妈妈这两句话,让我听出了存在着明显的逻辑错误。这让我心里起了鸡皮疙瘩。这时,潜意识让我不得不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一下。于是,我跟她啰唆了春光镇两个全职妈妈令人心酸的育儿故事(這故事被我写在《蜡烛垂泪正照人》中)。

故事中的两位妈妈与涛的妈妈有相同点:都是同年代的初中生。但不同的是,涛的妈妈的语言更走心。她在电话里对我唯唯诺诺,让我感到了生意人的和蔼,也让我看到日后我们会很好配合的希望。

第二天放学后,涛的妈妈和一个小男孩在楼下拉拉扯扯。“涛,昨晚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不是同意今天来学习的吗?”涛的妈妈是很有耐心的谈判家。“我不想离开你,我想回家……”涛抱着妈妈,像膏药贴在妈妈身上。

他们的磨叽持续了十分钟左右,最后涛终于走进了我的家。在我安顿好涛之后,涛的妈妈向我使了一个眼神,示意我有话要说。我会意地跟她到门外。“老师,你必须哄着他,不能违拗他……”够啦,够啦,不要再说了,我心里只叫着,因为前半句话足以说明什么了。

涛妈走后,我是哄着涛从开始一直到在我家里第一天学习的结束。谁叫他是“上帝”呢?

不知道涛的妈妈经过了什么样的努力,反正涛在我家里开始了第二天的学习。可是在他妈妈走后不久,他就说,老师,我想妹妹了,让我回家。我拒绝了他。时间不长,他又哭着说,老师,我想妈妈,请你打电话让她来。他的要求,我都在拒绝着,但是拒绝不了的,他又哭又闹,只好打了他妈妈的电话。

他妈妈来了。我指着他小蘑菇发型下的眼睛说:“你看着他的眼睛,两个小眼珠像被无形的钩子往上吊。”“真的呢,不是你说,我真没觉察。”

“这种情况,我分析他是因为上网时间长了……我们要配合好,尽量改变他这种习惯。”“老师你说得不错,他可能真是因为玩游戏时间长了,但是,我和他爸经常不在家,孩子不玩游戏又能怎样呢?”

“我提醒一下,你的孩子可能已经沉溺网络了,这很可怕。他一会儿说想妹妹,一会儿说想妈妈,我想,都是借口,其实他是想回家上网。这个坏习惯我们一定帮他戒掉啊。”“老师你说得对,但是他今天哭得让人不能过了,还是把他带回去让他玩玩吧。要戒网瘾以后再戒吧。”

我无语了,望着他们离去。他们走后一个小时左右,一种责任感敦促我与她通了一个多小时的话,内容是关于沉溺游戏的危害和配合戒除网瘾的具体方法。听了我的话,他妈妈在电话里的态度很积极,并且要求我在第二天放学时直接把涛从学校接到我家,省得节外生枝。

第二天(涛的妈妈让我接涛放学的那天)春光小学放学的时候,我没见到涛,就问涛的同学:“看见涛了吗?”涛的同学说:“爷爷,涛说不愿跟你走,他看见你就迅速跑到校园里面了。”(原来她妈妈告诉过他,那天由我接他——这个消息真不应该告诉他呀)

因为不允许校外人员进校园,我只好请涛的班主任把他送到校门口。当班主任把他牵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哭着死抓住班主任的手不放,我掰开了他的手,抱着他向车子走去。他又哭又嚎,手舞足蹈着。一会儿,不知谁说了一声“抢孩子了”,忽然有几个家长立刻堵住了我的去路。虽然班主任老师在一旁解释,但是仍然有一位多事的女家长打通了她妈妈的电话。很快他的爸爸就来到了我们的面前,我的心一亮,因为猜想着眼前的僵局马上有转机,他爸会使涛老老实实地跟我走的。

他爸爸的到来,引得一些家长的七嘴八舌。有几位家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他爸爸说:“你家孩子这样不行,让他补习就这样……你家得好好管管他了。”可是他爸爸却大大咧咧地对大伙说:“我们教育孩子与你们不同,我们要孩子快乐成长,我们从来不揍他。他想怎么就怎么。你们啦,教育的方法太落后了……”话音未落,他便从我手中牵过孩子,哄着号啕的涛说:“咱不去补习了,咱回去玩游戏。”

我尴尬地站立在学校门口,脸上火燎燎的,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堵着,憋得慌。这时,一位年长的家长对我说:“老师,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这种学生和家长还是和他们再见的好。”

再见,涛。我可以和你再见,但不管你以后是好是坏,你的父母永远不能与你再见,他们会永远地与你捆在一起浮沉。

在时光的远处,我仿佛看见一只只载着一家人的幸福小船,在风浪中颠簸着,飘摇向前……

作者简介:李永保,1967年生人,江苏省阜宁县人,自由撰稿人,江苏体育杂志《看体彩》特约撰稿人,系盐城市作协会员,昆山市千灯镇亭林文学社会员。

(责任编辑 徐文)

编后语: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为人父母,其中的辛苦大抵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懂。而把孩子“渡向未来”,岂止是“辛苦”二字所能概括的。本文以一位辅导老师兼作家的视角,为大家呈现了几个家庭“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背后的故事。到底怎样才是好的教育?“小舟”能否顺利到达预期的“彼岸”?这值得所有人深思。“一只只载着一家人的幸福小船,在风浪中颠簸着……”,而旅途中有多少心酸与甜蜜,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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