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业
新买的衣服不小心刮破了
八十岁的母亲,戴上老花镜
拿出针线,细细缝着
我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从出生起,我的衣服
帽子鞋子都是她缝制
生活变好了,不用手工了
母亲的针线活儿
就变成钉扣子,握裤角
缝补我偶尔刮破的衣服口子
这种时候,她总是叨叨——
也不小心点儿,好好的衣服
我女儿朴实,不嫌我的针线活粗
——我说你生得好,教育得好啊
——她总是开心得笑起来,像个孩子
母亲的视力越来越差
针线活也越来越吃力,但我还是愿意
把这些活计让母亲来做,看她满足地笑
——被修补后的我,变得温暖、舒适
凌晨四点,被屋后邻居家
孩子的哭声吵醒。
一直哭,半小时没停。
这是一家河南人。
老两口和小两口
分别正在路边炸油条
两个孩子锁屋里。
肯定是孩子醒了,找大人呢
母亲也醒了,絮叨着说。
哭声很快由一个变两个。
实在无法入睡。出门散步。
立交桥下,两辆挂着安徽牌照的
金杯卡车上
醒目地写着,演出团。
车门开着,挂着零散的衣服。
车内躺着女人孩子,
男人索性睡地上。蚊子横飞。
一群席地而坐的农民工在
谈论着孩子的高考。
一辆高档跑车,疾驰而过。
喇叭声迅速
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忽略了,他们黑瘦的身影。
闺蜜要去美国定居了。
母亲说起我二十三岁时
想去加拿大留学
说起我的坚持
和她的反对。
然后说
你现在也出去吧。
我说,有你在,不远游。
现在我也是多年的母亲了。
在一起,就挺好。
在墙上和黑暗中
默默看着我的父亲身边。
中午,六十岁的大哥
打来电话说想父亲了。
这个从他去世到现在
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
失声痛哭起来。
大哥性格温顺,父亲在时
就喜欢与我和大哥交流。
在最后几个小时的抢救上
大夫征求我们兄妹意见
是否插管,是否再继续。
我跪了下来。
我的坚持
让父亲又受了上万秒的罪。
现在我还能看到
那祈求我放弃的目光——
那嘴上的泡沫,和苍白的脸。
木香太旺,缠住了蔷薇。
竹子压住了三角梅。
芍药牡丹被桂花玉兰欺负得
只结骨朵儿。
臘梅枝太长,挡住了紫薇。
金银花压弯了枸骨花的主干。
郁郁葱葱的小院。不忍下手。
可母亲一再催促。
一个下午,我们搬来梯子
拿着长短剪刀。
木香被剃成了平头
竹叶剪掉过半………
阳光照了进来。
院子宽敞了许多。
满地洒落的花瓣。
腊梅枝仿佛在流血。
又一次,我看到父亲
正一棵
一棵地栽种着这些曾经的幼苗。
(选自《鹿鸣》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