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立(短篇小说)

2019-06-17 02:41王军
北京文学 2019年6期

王军

新人自白

三十岁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孔子说,三十而立,给人生划了一个明确的坐标。

这篇小说,想写几个三十岁的小人物,想通过而立之年的一些事件,写出“人生而立”的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人性,一种可能。

从故事层面看,人不是在生活中成熟,而是在事件中成长。人生的各个阶段由时间组成,更是由事件组成。谈恋爱、找工作、考博士等日常生活的风花雪月之上,还有博士替考、“第一学历”“无明”病毒等暗流汹涌的事件。这些构成了生活的表象。包括“无明”在内的历次灾难,不过是时间的表征、历史的表征。

这篇小说想要写出一种情绪,一种青春将逝的惶惶不可终日和深度不安,一种对未来前途充满着希冀和迷茫的情绪。这种情绪,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三十而立,身在其中,乱絮飞花,看不分明。

从人性层面看,生死事大,一场“无明”病毒突如其来,把大家对博士替考事件的关注轻轻地移过去了。这场特定时期人性的考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悲剧。梅冬郎三十未婚,因替考被勒令退學,冒着病毒感染危险离校。王海天对家庭负责,热心助人,但心底仍是盼着梅冬郎早走。“愚人节”的博士替考事件,正发生在谢临轩的三十岁生日这天。这是一个悲剧。唯特殊时期,才更见出人性。

从精神层面看,人的内心常有一种向往和追寻的感情,渴望到达彼岸,实现理想。这是人的灵魂里更深层次的东西。这几个三十岁的小人物,都是从基层到了京城,所谓从“人间”到了“天上”。之所以走出原有体制,皆是不满足原来现状,不满足“边缘人”状态,热衷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追求自由的更高的发展。经过了“人生而立”事件,大都认识到,只有主体自觉,此心安处,才能在社会坐标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是娶妻生子、考上博士、通过答辩、找到工作才算“而立”,不是离开了“人间”,而别有一个“天上”,而是“天上”正是“人间”。站在三十岁当下看,似乎前途漫漫,万水千山,多少偶然成必然。其实正如飞点湖畔,花开花谢,生活依然在这里,春天并没有走远。生活就是在琐碎平淡的当下。每一段生命都有每一段生命的美丽,所谓人生而立,四季花开。

1

一夜北风,吹碎归心梦不成。我迷迷糊糊爬起来,从洗手间向窗外瞥去,地上白茫茫一片,松树、假山、小径披满了雪,远处湖面耀眼的明。裹紧风衣,提了暖瓶去水房打水,一股冷风扑面,脚下咯吱咯吱地脆响。

太阳早生在东南墙角歪脖洋槐树梢,校园里安静得很。湖对面远远地闪过一个人影,看不清是同学还是服务员。打水回来,雪地上深嵌着一行脚印,专拣洁白的地方踩去,爽心、悦目、动听。几只麻雀在雪里觅食,见人来了亦不飞起,只懒懒地向一边跳。

回到宿舍,泡上方便面,打开电脑继续写毕业论文。

“海天,海天,王海天!”外面砰砰砰有人打门。

一股寒风伴着同学谢临轩的拳头进来:“可把我冻坏了!”

“临轩兄!快进来,快进来!先喝杯白开水。”

谢临轩放下大包小包,且不坐下,不停地跺脚,双手交替捧着滚烫的杯子,在上面连连呵气。

谢临轩和我是东方省若水地区同乡。他先在乡镇工作,后来考试进了地区大院,我分配到连山县。我们都是在世纪之交考上研究生,只是专业不同。来学校后,惺惺相惜,决心以一夜越千年的冲天斗志,大干一番。

“没买上卧铺,挤了一夜的火车。出站偏偏赶上风雪交加,这半天才到学校——冬郎还没回来?”梅冬郎是我们同学,是我的室友。

“你见他哪次开学准时回来过?何况还没开学。”我给谢临轩续上水,“博士考试复习得差不多了吧?”

“唉。在家里应酬不尽,一天书也没看。早来两天,静下心看看书。”

谢临轩放下杯子,掏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个烟圈,把烟灰弹到文竹花盆里。

“食堂还没开火吧。走,我们去巷子里喝杯酒,暖和暖和。”

阳光洒在雪地,白晃晃地耀眼。谢临轩捡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

我搓手耸肩恭维:“王羲之练了十几年,写好一个‘永字,通一切字。没想到临轩兄已到这个境界。”

“一个假期没动笔墨,手生得很了。”谢临轩扔掉树枝,“又痴长一岁。”

“孔子说,三十而立。在这个年龄,马克思写出《共产党宣言》,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临轩兄也马上金榜题名!”

“是啊,不知不觉,新世纪第三年了。我们不敢妄比先贤,但也娶妻生子,算是人生而立了。” 谢临轩使劲地把雪团扔向湖里冰面上,“不像冬郎,连女朋友都没有。三十未婚,不得再婚——咦,你怎么也在?”

一个女孩笑欣欣地站在湖边假山下面,青娥低映,目似晨曦——原来是同学张一诺。她是从北大本科毕业保送过来的,是我们这级研究生里年龄最小的。

“看你们走走停停,这半天,聊什么这么开心?”

“和海天聊考博,在专业上到底能走多远,将来就业导师到底能帮多少,进了机关从头干起到底何时是出头之日?”

“话何必说得那么远呢?读博士,站位高,机会多。”

谢临轩摇摇头:“你是保送博士,可我得考呀!我那年从乡镇到地区,觉得是从人间到了天上。在地区仰望北京,觉得北京才是天上。可是在学校混过这三年,才觉得北大是在天上。没准再读三年博士,进了部委,那时又觉得还是在人间。”

我连连点头,补充道:“我在连山仰望若水,觉得若水是天上。东方省卡‘第一学历,临轩兄和我都是‘专升本,‘第一学历不算本科,提拔受限才考出来。所以临轩兄一定要读博,彻底出这口恶气。”

这时,已绕过湖,来到研究生院北门。谢临轩驻足:“海天,一诺,等到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不管我们在哪儿读书、工作,一定相聚,再来飞点湖畔把酒以临八面来风。”

门前十字路口红绿灯温柔地看着来往行人,谁的车窗里飘出一首《追梦人》曲子,哀婉柔长。车灯在雪地上昏黄朦胧,这一幅情景倒像遥远年代里的诗情画意,开满野花的暮春乡愁。

2

转眼雪融冰消,天气转暖。研究生院在春天的叩门声中开学了。

这天中午,同谢临轩去参加同乡聚会,回来已是夕阳西下。校园里熙熙攘攘,湖边满是行人。飞点湖边一树白玉兰朵朵绽放,春意十足,微风吹过,不时送来花香。

想起亲情如天边的落日,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举目可见却又万水千山。万水千山,也只是问一句,注意天气,珍重加衣。

谢临轩捡块石子,打个水漂:“冬郎这小子怎么回事——开学俩礼拜了还没来。”

我不以为然:“他一向这样,我们专业都习惯了。他也没手机。不过反正这学期论文答辩,也没课。”

“这家伙!他论文还没开题吧。今天再不来,你们得跟院里报告。如果真出事,你们可有责任。”

分手各回房间。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我吃了一惊:中午忘锁门了?推门一看,大包裹在桌子上,后面床上躺着一个人,衣服没脱,被子不盖:梅冬郎终于回校了!

梅冬郎是英语天才,刚开学时告诉我,他有一年陪人考英语,考了90多分,结果那人到学校面试,英语才考了20多分,被当场刷掉。这家伙常常边睡觉边学外语——戴着耳机听英文歌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撕书,凡是看过的书页就撕掉。记得刚开学没几天,英语教材就被他撕完。

一觉醒来,酒劲儿消了,我拍桌子喊醒梅冬郎。他腾地爬起来,说饿得不行了,一夜一天没吃饭,非拉我去巷子里填肚子。

路上,我说:“你今天再不回来,我们就报警了。你妈也找,你导师也找,谢临轩找你一百次了。”

梅冬郎问:“张一诺没找?”

我迟疑一下:“没有啊。”

巷子里四处没个灯影,小店多已打烊。只有巷子深处与裤子胡同交界处,火炭余星未烬,烤羊肉串的老头还在。我们把剩下的羊肉串全烤了,边吃边捧着回学校。

梅冬郎引着我从湖东侧绕回宿舍,女生楼在这一带。斜月疏星下,有一两个房间还没熄灯,隔着窗帘,透出晕色的光。

“我爱你!张一诺!”冷不防梅冬郎大喊一声。

我既好笑又生气,这夜深人静,要是有人看见,怀疑是我喊的就麻烦了。

“我是王海天!”梅冬郎又大喊一声。

我把羊肉串都惊掉到无涯的黑暗里了,拉着梅冬郎就跑,几乎跌倒在路沿外草坪上。

梅冬郎边跑边回头喊:“我不是王海天!”

我恼羞成怒,连拉带拽,回到宿舍。梅冬郎忙不迭地道歉:“我忘记你已经结婚了。想起来才喊后面那句。”

我哭笑不得:“你重复,只能加深别人的印象。你怎么看也不像快30岁的人。”

话沒说完,见梅冬郎仰身而起,飞快地蹿出去了。

我愁着明天如何解释:这毕竟是个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无心惹事的狼!我又有些恼怒了。

门开了,梅冬郎笑欣欣地擎着一枝月季花回来,又去门后找旧饮料瓶子,接了水插上:“漂亮吧?”

“你的手怎么了?”

“嗨,扎了。来校的时候,就盯上它。刚才被你拉着跑,忘这事了。”

“你真是采花大盗,名副其实。见花就采,也不珍惜。”

“送给张一诺——或者你师妹。”

“冬郎,你托福、雅思都考过了,可成绩单也就随手一扔。你不出国,也得心疼我借你的报名费吧。”

“这三年欠了你不少,以后赚了钱还你。”

“没指望你还。就几根羊肉串钱。”

梅冬郎又腾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搬出电脑:“这个假期聊得太过瘾了,还得接着聊。”

我也打开电脑:“叫你这么一闹,肯定睡不着了。继续改论文吧。”

3

晚上宿舍断电,手机偏偏又没电了。只好点起蜡烛,守着电话。前天导师说,已经把我的简历递给槐荫区区长马北平,让我等消息。

墙外依旧喧闹,公交车哐当哐当地驶过,谁家铺子永无止歇地吆喝“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不能上网,不能改论文,我就对着蜡烛,看火苗扑簌。

还记得小时候去村里门市部买洋火、煤油。油盏内旧有灯芯,烧久了,会爆出灯花。听母亲说,我出生的头天晚上,灯花结了又结,爆了又爆。

人生天地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每个人都是一块宝石,是千万年自然进化的缩影与结果。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静止的。我和初出生的我中间隔着多少时间和空间?

正在胡思乱想,谢临轩推门进来:“出去走走吧。黑灯瞎火地用啥功?走,飞点湖边转一转,说不定碰个婚外恋。”

我带上门:“冬郎也不知哪儿去啦。他钥匙又忘在桌上,咱们转一圈就回来吧。”

湖畔乘凉的人三三两两地在高谈,我们不时打着招呼。穿过嘎吱嘎吱响的竹子桥,迎面走来了张一诺。才几日,柳枝、柳条已全不似前几天的僵硬,拂在脸上,丝丝的痒——也不知她是否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件?

一起转过山坡,蓦然瞥见一树桃花,花红似火,绚烂至极。几天没留神,已经是湖面冰开,春色十分。

张一诺问谢临轩最近有什么诗作。谢临轩回说,这满园春色关不住,眼前有景道不得,前人都已经说尽了。

张一诺说,是啊,像这几天桃花开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多么美,有色彩,有理想,有生活。

谢临轩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像我们年近而立,还四处漂泊,四海为家。

一边闲逛,一边说起过几天博士考试,张一诺也说要去电视台实习,我说那天要代表学校去龙潭社区打比赛。

平时,谢临轩下围棋,我下中国象棋,张一诺和梅冬郎下国际象棋,我们之间没有交手,但在各自领域都拿过学院冠军。不同的是,梅冬郎不主张读棋谱,我和张一诺都认同精读一本经典棋谱,而谢临轩主张多读棋谱。

张一诺说,《西游记》里,石猴一窍通,百窍通。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帕布兰卡只看眼前的一步,却是最好的一步。《小王子》那本书里,小王子读懂了玫瑰花,也就获得了整个世界,获得了生命的全部。

我说,下棋越谈到根本,里面就越没有什么东西了。中国象棋用两个字就可以总结:先手。这两个字有多少道理可讲呢?却是下棋的根本诀窍。

谢临轩这次倒也没有批评,只说,海天此去兵临楚河汉界,定会马踏连营,单车直入,直捣帅府,到时衣锦还校,愚兄给你设宴祝贺!

我说,还是那天晚上祝贺你的生日吧,祝贺你的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三十而立,双喜临门。

4

春雨密密斜斜地下着,龙潭社区里满是红的绿的雨伞,汇成一条彩色的人流。赛场上人头攒动,我找到座位坐下,静候比赛开始。

第一局很轻松拿下。第二局打得艰难,最终打成平手。第三局开始,对手去年没有碰到过,秃顶深埋棋盘,手上夹的烟超过头顶。香烟在耳际袅袅上升,真是蓝田日暖玉生烟。

忽然手机在裤兜里振动,我不敢看,也不敢摸,企盼着振动结束,因为比赛时接打手机直接判负。手机却不折不挠地振动不已。

我生怕是槐荫区找我谈工作的事,象棋比赛虽然重要,工作却是头等大事。又想起简历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可惜匆忙交给导师了,也不知马北平区长当事没有?

赛钟不紧不慢地揪人心弦,时光流逝,周围仿佛凝滞了,没有一丝动静。手机还在振动。我决定破釜沉舟,暗度陈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独木桥难行,我深入对方腹地的车马被困,雪拥蓝关马不前,攻势被化解了,弃车弃马也没将他的帅血刃。反被秃顶发起猛烈攻击,我的防线顷刻崩溃,一时烟消云散。

出来赛场一看,无数个未接电话,全是谢临轩的。我有点恼火,强装笑颜回过去:“临轩兄,恭喜……”谢临轩打断说:“我在三中巷老地方,你抓紧过来。”我说:“还没下完。”谢临轩不容分辩:“我这边很紧!”

我冒雨骑自行车赶到巷子,见到谢临轩脸色发暗,眼珠无神,从来没见他是这种状态。我吃了一惊,倒把输棋的事忘得干净,连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叹气。

“今年博士是读不上了,想办法顺利毕业就行。”

“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看严不严重?”

“嗨,坏就坏在梅冬郎这小子身上。他帮我考外语出事了。”

我打断他:“冬郎替你考外语?”

“是这样的。去年年底报考博士的时候,我对外语心里没底,找梅冬郎一起报名。我们报考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导师,肯定排在同一个考场。计划是他填我的名字,我填他的名字。”

“你们怎么能干这种事?”

“这里面有机关。他试卷手写部分和考号都写自己的名字和数字,我也填写自己的名字和数字,监考老师在身边也看不出来。不过,临交卷前涂卡的时候,他涂我的数字,我涂他的数字。这样计算机阅卷,机读出来的成绩就是互换的了。”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谢临轩恨恨地说:“梅冬郎这小子提前一个小时就交卷出场了,他英语好,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显摆。试卷和答题卡就放在桌子上,两个监考老师来回经过他桌子看。我预感要出事,但是还有一丝幻想——万一看不出来,成功了,我就可以读博士,将来到部委跟部长做秘书,从人间到天上,仕途无限。”

“嘿,我说,你想什么呢!”

“卷子发下后,我根本就没心思做,一心等着交卷。监考老师拿起梅冬郎的答题卡又放下,也没来我这边看。我抱着侥幸心理赌一把,响铃的时候涂了梅冬郎的号码。刚离开座位,教务处的、巡考的、监考的,一帮人都直奔梅冬郎和我的考桌,我在门口看见他们围在一起,就知道完了——已經来不及了。”

“本来就是自取其辱!”

“这两个多小时,我也想好了。先找地方躲着,看院里怎么处理。只要能顺利毕业就行,熬过这三个月。”

“唉!你说你们哪!你导师知道不?”

谢临轩摇摇头:“他出国还没回来。这种事也没法告诉他,他对我寄予很大希望,想让我在专业方面有大的发展——他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失望透了,我不去自讨无趣了。这几天我先躲一躲,你帮我照看一下,听听有什么议论,避避风头再说。”

“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等着好好作检讨,争取宽大处理吧。”

雨已经停了。辞别谢临轩,推着车子,走在巷子里,阳光耀眼。回到宿舍,看见梅冬郎还在蒙头大睡,耳朵里塞着耳机。

铃声忽然响起,抓起电话一听,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槐荫区区长马北平,他说收到我导师转给他的简历了,觉得还不错,已经把简历给区人社局了。

我兴奋得握电话的手都抖了,连说谢谢谢谢。

5

转眼清明节到了。妻子打来电话,说头天带着宝宝回老家添土了,宝宝非得要你回家,现在要和你说几句话。宝宝接过电话,问北京几度,冷不冷,现在下雨了么?你快到家了吧?听得出前面几句是妻子在旁边教的,只有最后一句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亲情只能暂时放在一边,到工作有眉目了再回家。放下电话,铺开旧报纸,拿起笔在上面乱涂乱画:“他年此情成追忆,人在深灯细雨中。”“惆怅东南一树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一时,座机响了,是我们支部通知,明天上午研究生院召开从严治院大会,要求全体参加。电话又响起,是张一诺打来的,找梅冬郎。我喊了几声,梅冬郎没搭理。我告诉她梅冬郎睡了,让他醒了给你回话?张一诺说,不用了,我刚知道那事,现在电视台实习。

挂掉电话,关掉电脑,已是子夜时分。正准备脱衣,电话铃又响起。梅冬郎翻身起来接电话,喂喂,无人应答。扣掉电话,铃声却又响起。我烦躁地探起身来接,刚喂了一声,那端传来谢临轩的声音:“海天,你别说话。我现在回来了,抓紧到我房间。”

谢临轩的房间在平房最外一层,靠近小路,窗灯在深夜的雨里透出晕黄的光。谢临轩说结果已知,现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准备回老家把档案提出来。

谢临轩边收拾边说,学校准备开除学籍,处理决定寄回原单位。导师在国外也知道了,也只是恨铁不成钢,怪自己疏忽了对学生的日常道德教育。谢临轩准备连夜去车站,赶凌晨发车的大巴回若水,趁处理决定没到单位,办理辞职手续,回乡下住一段时间。

“父母去世早。这些年在外面工作、求学,四处奔波,身心俱疲,想先回乡下老家住一段时间。”

谢临轩收拾好两个包,把钥匙递给我:“回头你替我收着电脑。剩下的拣有用的拿几件,其他都不要了。”

“好!冬郎什么处分?”

“勒令退学。”

“他还不知道吧?”

“大限来时各自飞,也顾不上他了。”

“那天我问他,他说提前交卷是因为拉肚子,估摸着分差不多就交了卷——说你嘱咐他不要考得太好。”

“都过去了,不提了。如果院里通知搬家,你帮我全权处理。”

我锁好门,帮谢临轩撑起伞。那晚的雨真大呀,多少年没有见过,完全看不见路。摸索着穿回廊、过石桥、越草坪,来到校门口,两个人全湿透了。

等了好久,才有空出租车跑来停下。送他上车。出租车的尾灯在夜雨里发着红光,转眼消失在雨幕里。

回到谢临轩宿舍,灯还亮着,看见成排的书,立在书架上,形成了时间。这些书正是时间的表征,亦是人生的表征。三年时光凝固在那里。

那天偷煮方便面的煤爐还未来得及藏到床底。王羲之的兰亭序摹本摊开着,半幅废旧的条幅卷折在桌上。

关好灯,锁上门,回到宿舍。梅冬郎还在闭目听歌,似睡非睡。处理这么重,他尚不知晓。这几天,他也不去食堂。有时我给他带回一点饭,他倒跟没事人似的。

同窗三年,一旦分离,不禁想起梅冬郎的种种好处。在老家的时候,我睡觉经常打鼾,容易影响家人休息。来学校后,梅冬郎没一次提过抗议。是我鼾声消失,还是他克制忍让?整夜开灯,听歌睡觉,未必不是他入睡的方法。

6

各种谣传在学校的传播速度比病毒还要快。研究生院从严治院动员大会刚刚开过,全院上下正在对照检查,认真整改。忽然来了一种不知什么来头的“无明”病毒,学校周边的药品食品抢购一空,无数段子在传播,倒把大家对博士替考事件的议论轻轻地移过去了。

满城“无明”使人愁,每日都听到许多骇人消息。谢临轩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机已经停机。梅冬郎依然我行我素,整天躺在床上。学校一再催促他办理手续,他不搭理,但是明显的沉默多了,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梅冬郎的母亲照例在深夜或凌晨打来电话,告诉一些新听到的预防“无明”的办法。梅冬郎照例不接电话。我都是一样的答复:“转告他了”,或是“他还没回来,可能还在教室看书”。梅冬郎三年里何曾到过几次教室?

有一次,梅冬郎的母亲中午打来电话:“他没出事吧,怎么就是不接电话?”我说:“阿姨,没事的,他很好。真的刚刚出去,去湖边呼吸新鲜空气了。”

梅冬郎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前几天,冬郎的表弟开车到她家,不小心撞上门口的老树,老树轰然倒地。冬郎的表弟下来看看,说一点劲儿都没使,树怎么就倒了?拔出树根一看,下面完全没有水分,已经彻底干死了。

我看看窗外,外面有一些古树,几场春雨过后,枝枝丫丫都绽出了绿芽,是那样不谙世事的绿。杨树毛子落了一地,几日下来,已渐渐风干,前几天它们还溢着生命的光泽,分明有一种时间在反向流着。

随着“无明”的气势汹汹,我对梅冬郎越来越反感了。槐荫区区长刚调到市里,不知槐荫还有没有一线希望。不过跟生命比起来,工作算得了什么?目前对生命最大的威胁是,梅冬郎明明已被勒令退学,可是他赖在宿舍不走。

好多同学已经离开学校,躲着去了。研究生院也封院了。我本来也想回连山,同母亲和妻子商议。妻子想让回去。母亲却说,任何一场灾难都没有消灭人类,现在正是临近毕业的关键时候,来北京读书三年为了什么,还是不要回去吧。

导师来电,约时间让我把论文送到研究生院门口。我早早出来,经过东南角,歪脖子树还似平时一样,多情地看着行人。一树槐叶明翠鲜妍。或许是落了一夜雨的缘故,落槐满地,颜色粉红,生机仍在。我俯身捡了一朵——槐花不惧怕病毒。

到院门口,隔着戴口罩的保安和铁门,从门缝把论文递给导师。导师费力地托举起一包水果,从铁门上面递过来。导师嘱咐我注意安全,这次当面看看我,以后通过电子邮件发送论文。我也顺便说了梅冬郎还没走的事。

导师说,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举行答辩会,你还是要一丝不苟地准备。你的论文修辞越来越丰富,这说明对有些问题的本质没把握好。如果把握好了,就不会语句啰唆,就可以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导师说,你注意路边的银杏树了吗?树干笔直向上,树枝疏朗清爽,每枝又出许多绿叶,简洁无比。几支枝,几片叶,就是初夏。一般写论文总是喜欢拉长,这不好。这跟做人一样,不在长度。为学的根本在做人。人以外的动物都无须“做”动物,唯独人不然,人需要学“做人”。因为只有人才面临着两可性,即在一生中都不可能逃避究竟是拯救还是沉沦的抉择。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湖边散步看书。中午直接去食堂,食堂里没什么饭菜,几乎顿顿吃包子。带了包子回宿舍,见梅冬郎正在收拾行李。我忙问他怎么了?梅冬郎懒懒地说,组织员上午派人来转告,要求我马上离校,否则通知家里来学校领人。

我迟疑了一下:“那你好好保重吧——你什么时间走?”

“我下午去火车站看能不能买上票。买上票明天就走。”

“你干脆带着行李吧。现在坐火车的肯定没几个人,要不你来回折腾多危险!”

梅冬郎问:“你能借我点钱么?我一分钱都没了。”

“要多少?”

“我算过了,车票、房租、上网,怎么也得1500元,才能支撑到毕业。到暑假就好办了,我跟家里要钱,回原单位上班。”

我取出1000元说:“身上只有这些了。你等等,我再去借点。”

到了女生楼。这里已因发现疑似病例被隔离,开水、方便面、水果都是外供。找到一楼师妹的宿舍,窗帘紧闭,窗上还贴着封楼前的“不欢迎任何人来访”A4纸。

我拍拍窗户,里面没反应。我又大声喊,师妹打开窗户,问清缘由,白手套递出500元:“这钱是借给你的。我从不和他打交道。”

我回来把1500元连同包子交给梅冬郎,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

7

斜阳从窗外射到桌上,满桌子的书都洋溢着温馨和生机。窗外青草小花总有十几种、几十种,都溢满了生命。我正心情愉悦地整理宿舍,梅冬郎却捂着严严实实的口罩,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我满心失望,把“84”消毒液空瓶子扔到门外。

梅冬郎点上一根烟说,路上通畅,一会儿就到了。候车时,听老家方向的人说,坐火车不安全,时间长又是密封车厢,很容易传染上病毒;老家那边也查得紧,对北京回去的人都要进行隔离,就回来了。

我只好闷闷地拿着书到湖边去透气。转眼已是绿肥红瘦,时光总不会为谁稍留片刻。榴花灿若晚霞,远远看去,灯笼一样地挂着。谢临轩真是断无消息石榴红。

晚上照例偷测体温,竟然达到37.5℃,骇极,情绪不好。接妻子电话的时候乱发一通脾气。电话铃再响,我也赌气不接。上网半宿才睡,朦胧中觉得有人往身上盖被子。原来是梅冬郎沒有开灯,捡起被我蹬在地上的被子帮我盖上。

睁开眼时,梅冬郎已提了行李,正悄悄开门。三年的室友,就这样走了。我睡意全消,夹杂些许的快意,些许的失落,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梅冬郎回头摆摆手:“海天,我走了。家里来电话,拜托再替我保密一段时间!”

梅冬郎走后,我取出体温计测量体温,36.5℃, 稍感不适,但没咳嗽,心态稍安。看看天快亮了,起身给宿舍消毒,全面清理。

收拾完房间,给妻子打个电话,顺便告诉昨晚体温过高,现在已经好了。妻子吓哭,说几天来昏昏沉沉度过,老做噩梦。

去食堂打了饭到湖边吃,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吃完包子,沿着湖边走,不觉又到歪脖树下。记不清张一诺那窗帘是叫“软烟罗”还是“霞影纱”,远远地看着,就像烟雾一样。她现在冒着生命危险战斗在“无明”一线,谢临轩生死未卜,梅冬郎离京出走,只有我这个逃兵还在学校。

时间真是最伟大的老师!飞点湖畔,花开花谢,人去人来。但是天空依然如故,永远都是新的,也永远都是古老的。对整体来说,空间并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时间可以带走我们的亲人,带不走我们的亲情;可以带走我们的朋友,带不走我们的友情;可以带走我们的青春,带不走我们的感情。

8

这几天已经适应了独处的日子。一个人重读古典,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真是随心所欲。有时在湖边散步,偶尔想就这样维持下去也不错,忽然地被这念头吓一大跳。

阳光在地,绿树凉荫,墙外快车哐当哐当地缓缓驶过。读书时不觉得寂寞,读完了就感到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四顾无人。

谢临轩的房间还没收回,钥匙在我手上。我把他的电脑搬过来,又把梅冬郎的床上喷遍了“84”消毒液。梅冬郎床底下一个风扇,露出一半,我踢回床底。这个风扇可是给他出了力了,两个夏天了,白天黑夜不曾停歇。梅冬郎出去逛的时候,也让它在那里空转。

梅冬郎的电脑是二手货,我把它塞到床底。谢临轩的电脑配置高,网速快。我就用他的上网聊天,用自己的电脑修改论文。谢临轩的电脑里有近三年的文章,汇编起来足够两三本书了。随便读几篇,经济学的深奥在他的笔下变得晓畅明白,我闲来饱学一番经济学。

这家伙到底去了哪儿,手机号已经过期了。张一诺偶尔来电话,也说起他断无消息。好奇心是人的本性。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邮箱,打不开。谢临轩是对人直言、不设防的人。我闭上眼睛,想了想,“愚人节”,试着输入谢临轩的生日号码,居然进去了。

谢临轩临走时也许删掉了全部信件吧。邮箱里只剩下几封信,都是未打开的。出乎意料的是未打开的几封,几乎全是张一诺的信。她正在抗击“无明”前线承担新闻采访任务,也联系不上谢临轩:“再打你的电话号码,已到期了。我想,这会儿,你更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待一段时间,我尊重你的方式。现在,我与你联系的唯一方式就只有邮件了,但愿你还在用这个信箱而且能够看到这封邮件。我想你也许不会再回信了,我同样会尊重你的选择。愿你的身体好好的。愿你以后的路走得稳稳的。”

草稿箱里还保留着一封未发出的信。大意是乡下没有网络,以后可能就不回信了。看来谢临轩是真的回到若水老家乡下去读书了:

“人的内心有一种回归本体的向心力。人出生离开母体,成人告别童年,游子离开故乡,个体离开群体,在哲学意义上都是人离开本体,而渴求回到本体。这种回归,还不仅仅是故乡,而是寻求心的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黑格尔说过,凡是合理的都是实在的;凡是实在的也都是合理的。这两句名言,差不多笼罩了整个世界史的发展,意思深远,耐人寻味。跌过跟头的人,回过头来,伏案读书,读一句是一句,自觉比从前有味多了。”

9

时光过得真快,从不为谁略停半步。“无明”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转眼间,研究生院解禁,离毕业也没几天了,我匆忙参加论文答辩。“无明”刚走,余悸尚在,答辩结束后,也没按惯例请答辩老师吃饭。

送走老师才发现,张一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静静地坐在后排。她的神情似乎在远方,思绪在千里万里之外。师弟师妹帮我收拾东西。路上,雨刚刚停,太阳射在脸上。张一诺打听我当时去槐荫找工作的情形。

我说那天槐荫区人事局通知我过去签约,由于封院,从正门是出不去的。我急得在院子里乱转,忽然看到歪脖槐树枝丫低垂,有一枝伸向内侧,顿时有了主意。我顾不得树上湿漉漉的,爬上墙头,拉着树枝,跳了下去,打车去槐荫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一派荒凉。感谢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槐荫接纳了我。

我接着说,在去槐荫的路上,我忽然窥见了人生的极大秘密,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个乘客,原来也是参与人生与历史创造的主体。没有我的参与,出租车的运行将变得毫无理由、毫无意义。正如地球不知是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人行天地间,不能只是被动地接受,而要主动地参与历史,主动地创造历史。

到了宿舍,师弟师妹告辞。张一诺变戏法似的从包里取出一个小蛋糕说,当晚饭吧。我在梅冬郎的床上铺了几张旧报纸,请她坐下。张一诺很疲倦的样子,侧靠在梅冬郎的床头闭目养神,一缕湿发盖住脸,恨不得替她拂去。

张一诺懒懒地说,以前住这里平房的时候,午睡时经常做梦,仿佛以前是这园子里生活过的人。午睡总是很长,有时一觉醒来,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有斑驳的阳光,从不知名的树叶中透过来,说明还是白天。很喜欢这种阳光穿过叶子的感觉,像是浸在水里一样,明亮而清凉。白白的阳光洒过来,在地上桌上书本上花瓶上,欲言又止。

屋里有些燥热,隐隐传来一股发霉的味道。我起身把梅冬郎的破风扇掏出来打开,向着门口吹。我说,梅冬郎的东西刚开禁时都处理了,只剩下电脑、小录音机和这个破风扇,还有这本英语词典。词典难得没有被他撕掉,密密麻麻满是红笔黑笔批注。他母亲这几天没再来电话,可能梅冬郎已经回家了。至于谢临轩呢,我欲言又止,说知道得不比你多,大约是在乡下读书。

张一诺缓缓地说,刚开学那会儿,酒醉的时候,他喜欢给我打电话,或者来我宿舍,说些胡乱的话,借着这样的遮掩,放肆一回。清醒的时候,是不能不顾及似锦的前程和家中的妻小的。有时我会好奇,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面对他的领导他的妻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也会这样神经质、颠三倒四吗?一个在仕途上摸爬滚打的人心里还留着多少灵气呢?我固然清醒,他又有多少痴情呢?

我也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手枕在头下:“清理谢临轩房间,发现他手书的半阕词:斗转星移心尚在,柳暗花明梦还长,人生而立正彷徨。我们都怀揣梦想,想着从人间到天上。他从政治学转到经济学,读研、考博、准备到国家机关,都是太想拥有一个平台,一个做事的平台,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做事。只是太急了!经过人生而立,我才知道人间就是天上,不是离开了人间而别有什么天上,不是离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波浪而别有一个长江大河。要紧的是立足人间、把握当下,走好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最近总是无端地想起康德的名言:有两样东西,我思索得越深,就越觉得神奇,越充满着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准则。越发认识到:理想信念是主心骨,纪律规矩是护身符!”

张一诺说:“这些都是对症下药,你没有这个病,就不要吃这个药。人生而立,四季花开。这些事件就是过河的小筏子,千万别拿它当回事。你已经过了河,还不舍得下船,还要背着小筏子行路吗?”

梅冬郎的录音机还在,电源没有拔掉。张一诺随手摁下play键,一首忧郁缠绵的乐曲送了出来,仔细听英文歌词,原来是“country road leads me to home”(乡村路帶我回家),音乐在寂静的屋里回旋,窗外雨唰唰地打着窗棂,不觉困意阵阵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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