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
今年八月底到九月初,我应邀参加了新世纪影业公司举办的“全国著名编剧走湘西”采风活动,到凤凰、吉首、张家界一带游历一周左右。按照计划,我们一行约二十人,第一站先从北京飞贵州的铜仁,落地后,从机场坐主办方租用的当地旅行社大巴,驱车30多公里,赶往凤凰县城。
这一带属于湘黔交界,天上白云朵朵,地上风景如画,河里清水见底,加之彼时气候宜人,清风拂面,时不时有一枚或一群美女闯入眼中,我们这些所谓的编剧界大咖个个都兴致勃勃,途中无人沉默,大家争着抢着说湘菜,谈湘女,个别浑不吝的家伙,甚至连吹带蒙聊起自己的风流韵事。有几个目光迷離的老编剧,眼看哈喇子都要滴答下来了。
谈笑间到了凤凰,车子即将驶下高速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个路牌,上面标着:清流45km。
一车人除了我,或许没人注意到这个东西。
当晚宿凤凰城中心一家条件还不错的小宾馆,按计划我们一行要在凤凰滞留两日。夜里洗洗正要上床,被途中结识“感觉有话说”的著名编剧老齐硬拽到沱江边的大排档,于格外的喧哗中灌下好几瓶啤酒,吃下一堆烧烤。夜已深沉,沱江边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簇簇红男绿女围坐在一个个乌烟瘴气的摊位前,操着不同的口音,一边小吃大喝,一边不管不顾地叽喳些什么。老齐不时瞄一眼邻座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大嚼着食物,呜里呜噜地说,出来旅游,有时就是为了艳遇,而凤凰是个容易产生艳遇的地方,吊脚楼便是“炮房”。停了停,他又说,影视剧里,很多情感戏不就是从艳遇开始的嘛!
我有点恍惚,眼前又闪现出来路上看到的那个蓝色路牌:清流45km……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两点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个路牌,一会儿是她的容颜。清流,果真是她的故乡吗?我记得她几次说过,她家乡离凤凰很近很近,那是个美丽而宁静的湘西小镇,希望我能有机会去那里走走看看。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却又被一个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穿衣洗漱,出了宾馆门,不问东西南北,随意地行走。
天刚刚放亮,静谧了没一会儿的古城,很快又喧哗起来,一辆辆旅游车横冲直撞,呼啦啦从一条并不宽阔的主干道上驶过,奔向城中心的大停车场,或者从停车场依次驶出来,呼啸着穿城而去。这个偏远的小地方名气居然那么大,常年游客如织,不知是古城沾了沈从文、黄永玉的光,还是这二人沾了古城的光?真的说不清——也许这就叫双赢吧,资源整合得好。
这是我第二次来凤凰,十几年前头一回来时,印象蛮不错,这一次,印象差了许多。就说面前这个停车场吧,全城最大的停车场,还是老样子,地面依然没有硬化,夜里似乎下过一场雨,满地泥汤子,游人都得踩着泥水上大巴。如果是大晴天,那一定尘土飞扬。我愣是不明白,此地靠旅游挣了那么多的钱,就不能花点小钱整修一下吗?还有,全城几乎见不到公厕,游客憋急了,得掏一元钱钻到沿街的店铺私厕行方便,真是奇葩!总之,这地方商业气息太浓了,到处是叫卖旅游品的,成了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严重败坏了我出游的兴趣。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缓缓开过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招揽顾客,我看到前挡风玻璃下面露出“清流”两个字,就向司机打听,司机肯定地告诉我,清流就是清流镇,50公里,票价20元。见我没有上车的意思,司机不满地瞪我一眼,把车开走了。
吃早餐的时候,我向带队的公司副总韩春燕女士提出,我想脱一下团,到附近的一个地方看望一个老朋友。韩副总有些为难,思忖片刻,柳眉一竖说:“陶老师,您可是答应我们,中途不开小差的。”我坚持要走,并且承诺,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归队,决不耽搁下面的行程。韩副总只得点头同意,然后抱歉地告诉我,采风团没有车辆,不能派车送我。我表示,自己想办法,不麻烦公司。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敲开隔壁的门向老齐告别,老齐一个劲地冲我挤巴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有“艳遇”了,这是要去享受了。
我居然脸红了,像逃离险境那样,慌乱地下楼,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不问价格一头钻进车里。司机说三百,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大约十二年前吧,我突然对写小说失去了兴趣,不想再撑着薄脸皮当一名穷作家,有朋友适时介绍我给一家影视公司写剧本,我兴奋而又惴惴不安地答应了,先写了一个五千字提纲,对方挺满意,遂签了合同,拿了订金,然后南下深圳、广州采访。采访结束,我从广州返京,那时还没通高铁,我坐普通列车。后半夜听到广播说,长沙站到了,随后又广播说到了岳阳。我从软卧包厢里爬起来,迷迷瞪瞪到两节车厢连接处吸烟。
到了连接处,透过昏黄的光亮,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我也算阅人不少,一眼看出是个美女坯子,恍惚的灯影下,轮廓分明,凹凸有致,长发垂落,亭亭玉立——不由得令我浑身一震,顿时清醒。我点上烟,女孩侧过身子看我一眼,我友好而抱歉地冲她点一下头。她冲我微微一笑——这一笑让我想起倾国倾城、国色天香那些老俗词,以前认为那种比喻太过夸张,现在则觉得再恰当不过。旅途寂寞无聊,身旁再无他人,我鼓起勇气向她打招呼,她落落大方地回应我,一点都不忸怩。我问她:“你去上大学?”
她略带惊讶地扬起细眉反问我,声音娇柔:“哎,您怎么知道?”
她的普通话蛮标准,略带一点湖南口音,显得更有韵味。我故作神秘道:“我的感觉可是很敏锐呀,现在正是大学生报到时间嘛,你八成是到北京。”
她再次露出惊讶的丰富表情,抬手一撩秀发:“哎,您怎么知道我去北京呀?”
见对方很愿意交流,我正求之不得呢,赶紧道:“像你这样的美少女,就应该来北京嘛,小地方哪里盛得下你。”
她很开心地微微一笑:“谢谢。”
火车继续向前开去,哐当哐当哐当,像给我们伴奏。她告诉我,她是从长沙转车上来的,行李在后面的硬座车厢,没有座位,过道人多很拥挤,她就穿过餐厅,跑到这边来了。我夸奖说:“你蛮聪明的。”然后问她:“你家是湖南啥地方?”
她自豪地说:“湘西!”
的确,现在的湘西名头很响,过去是兔子不拉屎的贫穷蛮荒之地,而今不同了,它名声比什么鲁西、豫西、鄂西、闽西、冀西、川西都大得多,除了山水,不是那里还出产大名人嘛。
我点点头:“知道,我去过凤凰。”
她咯咯一笑:“我家离凤凰很近哟。”
“哦。你到北京哪个学校?”
“中艺!”似乎怕我不懂,又补充道,“中央艺术学院。”
我愣了愣:“什么专业?”
“戏剧表演呀!”
又让我吃惊不小。深山出俊鸟,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她是个学表演的材料。我问她是不是艺术世家,她摇头,说父母都是普通职员,与艺术八竿子打不着,她从小就对电影电视剧着迷,经常对着镜子模仿演员背台词,她能背下很多名片里面的大段台词,她住的房间,墙上糊满了她崇拜的国内国外大明星的照片。由于痴迷表演,她的学习成绩一般,考大学肯定没戏,她想到了报考中艺,父母反对,认为她不靠谱不着调,小鸡娃想学大鸟飞上天,那是痴心梦想。她说她要学宋祖英,将来就要到北京发展。上个春节前,她从网上报名参加中艺戏剧表演专业考试,然后背着父母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摸到北京,进了中艺的考场,居然顺利通过了,后来文化课也过了关,这不就录取了嘛!
她说得很轻巧,我颇有些不相信——以前早有耳闻,中艺、电影学院表演专业竞争很厉害,多少人争一个名额,录取率极低,百里挑一。她一个湘西小地方的孩子,没根没底,没门没路,这么顺利地拿到中艺头牌专业的入学通知书,可能吗?
于是我问她:“这之前,学校你一个人也不认识?”
“不认识呀!到现在也不认识哪个。”
“艺考之前,你没有花钱请个老师给辅导一下?”
“没有呀!”
“没人帮忙,就靠自己?”
“是呀!”
我的意思是,演艺界是有潜规则的,招生、拍戏,都少不了,要么拿钱,要么献身,这个全国人民都知道。可她一没拿钱,二没献身,什么都没付出,居然就达到了目的——但我此刻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看上去那么单纯,没受到任何一点污染的样子。
她说,招考老师对她的评语是,浑身上下有一种朴素、清新、自然、羞涩的美,而这正是当下的小苗子中所缺少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被顺利录取。
这让我突然对中艺的领导和老师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紧接着,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我是编剧,正在创作一部电视连续剧。”
轮到她吃惊了,她猛地张大了嘴巴,面向我一脸的崇敬之意。我不由得一阵沾沾自喜,心跳加剧。以前在文学圈子里混,想遇到个漂亮点的女作家,都是那么那么的难,而今刚刚跨入编剧行业,还只能算个准编剧,不经意间就遇到一个如此靓丽的女演员——虽然她现在仅仅算是个准演员。但我相信,她成为小明星,甚至是大明星,那都是有可能的!因此我对自己的选择——弃文从剧,改行当编剧——感到了庆幸,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哪个男人不想结识漂亮女人呢?来演艺界混,机会看来真多的是……
我换个话题,说,孩子上大学,家长都要送,你的家长怎么没来?她说,父母工作忙,走不开,再说她想培养自己的独立性,愿意一个人闯,所以就没让他们送。她是从凤凰坐长途汽车到长沙的。我想起她离家之后,已经十几个小时没休息,看上去很有些疲惫,便提出让她到我的包厢铺位上小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反正我已经睡足,不打算再睡,铺位闲着也是闲着。也许因为我是个编剧,而且我们聊得比较投机,使她产生了信任感,她只是略略客套几句,便同意了。我悄悄带她进入包厢,指指我的铺位,示意她放心睡,然后冲她摆摆手,轻轻带上门出来,坐在过道靠窗的小矮凳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消耗时间。
约摸三个多小时后,天光已放亮,包厢门一响,她拉开门出来,抬臂理理秀发,一脸歉意地冲我笑笑,小声道:“我好了,老师,太谢谢你了。”
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薄嘴唇,小嘴巴高鼻梁,五官精致,身材高挑,细腰翘臀,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短衫,下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半高跟紫色露趾皮凉鞋,既显得朴素自然,又不显土气。真可谓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往俗了说,的确是个尤物;往雅了说,颇有明星相……我竟然有一点点脸红,心脏扑扑跳,不敢直视她,移开了目光。
这时,一个男列车员过来,看了她两眼,提醒她回自己车厢去。我讨好地向列車员提出,她那个车厢人多,她没座位,能否让她在这边多待一会儿。列车员说,后面车厢已有很多空座,他刚从那边过来。无奈,她只好离开。我恋恋不舍地陪她往后面车厢走,想顺便打听一下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如果我不厚着脸皮主动点,人家小姑娘哪好意思主动告知?如果不留下联系方式,我这一晚上的雷锋,就算是白做了。我和老婆关系长期不睦,一年有大半年处于冷战状态,早就不在一张床上睡觉,这也成为我偶尔拈个花惹个草的理由,而且没有负罪感。
“……哎哎,姑娘,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啊,我姓苑。北京不是有个南苑机场吗?就是那个苑。”
“苑……苑什么?”
“苑紫衣。叫我小苑吧,老师。”
“好的,小苑,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就是缘分,到了北京以后有啥事,别忘了联系我。”
她说声谢谢。我赶紧把名字和电话说出来,请她记下,并且特意叮嘱说:“你到百度上搜一下我的名字,那上面有我的很多资料、作品、照片。”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骗子,同时也想借机炫耀一下。她点点头,拿出手机存下,然后很懂事地拨打了一下——我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记得那天我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小苑,你条件不错,前程似锦,希望以后在屏幕上见到你,祝你将来成为大明星,像章子怡范冰冰孙俪那样。还希望你能有机会成为我剧本中的女一号,咱们合作一把!”
我有点啰嗦,她羞涩地笑笑,一副受宠若惊状,脸一红,道:“谢谢陶老师。”然后冲我扬一扬白皙的手臂,像一道光影,穿过一节车厢,不见了。
这算作“艳遇”吗?
上了出租车,出城之后,我突然又有点后悔——此行我去干什么?
我向司机打听清流的情况,司机也说不太清楚,说,以前很少去,只知道那是個偏僻的山中小镇,不属于凤凰管辖,属于相邻的另一个县;风景嘛,当然好得很,湘西哪个地方的风景都很好。我不死心,又问他,是不是听说过,清流出了一个女演员,姓苑,演过好几个电视剧。他愣了愣说,有点印象,有点印象。我听出来了,他是应付我,言不由衷。有一刻我甚至想掉头回去,又想这次如果半途而废,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踏上清流的土地,便断了返回的念头,硬着头皮前行。
很快到了清流,司机问我在哪儿下车,我也说不上在哪儿下好,就要求他在靠近镇子的路口停下。司机收下钱,吹着口哨掉头而去。这时是上午九点多,阳光已经有点刺眼,我定了定神,点上一根烟,吸了两口,烟雾散去,看清了面前的景物。身旁没有人,偶尔有辆农用车开过去,突突突震得我耳膜疼。放眼望去,镇子建在一个山坳里,一条还算平整的柏油路直通进去,建筑约有一半是两层灰色或者红色的小楼,说土不土,说洋不洋,错落有致,其余的是平房,房顶上趴着太阳能热水器,有的人家还竖着老式的电视天线。镇子几乎是三面环山,山不太高,略有起伏,往远了看,镇子像是坐在一把巨大的圈椅里,这在风水先生眼里,应该是很旺的地方。在镇子的东面,有一条溪流顺坡而下,汇流到我脚下的路边,然后傍着马路,向着西南方向蜿蜒而去,溪水极为清澈,像是刚从泉眼里冒出来的泉水。河边野花点点,水草青青,细小的蜜蜂盘旋其间。头顶是湛蓝无比的天空,白云飘荡,不时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
这里简直是童话般的梦幻之地。
那一刻,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的,也许只有这么美丽的地方,才能孕育像她那么清纯的姑娘吧?我想。
吸完两支烟,我提起小皮箱,顺着那条柏油路,硬着头皮往镇子里面走去。遇到两个路人,我想打听一下她的家,她父母居住的地方,可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我担心别人问我:你是她什么人?我还真的不好回答。
路面还算洁净,街道上行人不多,一些院落的门口树阴下,零星散布着乘凉的老人,或者玩耍的小孩。有个路边小店里传出时髦的流行音乐,给宁静的小镇带来生活的气息。有一个院落前人声鼎沸,地上撒落着红色的鞭炮碎屑,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硫黄味儿,门口贴着大红喜字,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兴,看样子这户人家今天办喜事。
没人注意到我这个外地人,这使我感到放松了些。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此处有不少摆摊的,看来是个自发形成的小农贸市场,摊主的叫卖声婉转悠扬,透着亲切,一些人手里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和瓜果之类,不紧不慢地离开。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上,有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墙立面贴着早已泛黄的白色瓷片,门口上方竖着一个绿漆斑驳的大招牌,上写“悦来大酒店”五个大字,门口停着一辆旧面包和几辆电动车。在它附近,还有几家农家乐之类的店面,看上去条件明显差一截。
我决定先住下再说。进入悦来大酒店的门厅,迎面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板台,板台后面有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妇女在用小型计算器算账,见我进来,热情地站起身迎客。她介绍说,如果想在清流住宿,她这儿条件是最好的,价格也合理,连吃带住,每人每天二百六十元,住是单间,吃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登记的时候,她看到我的身份证是北京的,态度更加热情,说:“真是稀客呀,我这儿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北京客人。”
我笑笑:“以后会越来越多的,你们这儿风景好。”
她快人快语:“是呀是呀,我们这儿没雾霾,听说北京老有雾霾,老人小孩都不敢出门。你是来旅游?”
我犹豫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又问:“那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来谈生意?”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也没再追问,顾自唠叨说,这几年政府封山育林,山上的树木不让砍,木材商都不来了,镇上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没钱消费,她家酒店的生意越来越淡,雇不起服务员,她只好既当老板又当服务员。又说,这儿游客也很少,客人都让凤凰给抢去了,人家那地方出名人嘛。
帮我登过记,我交上三百元押金,她拿上一串钥匙,提上一瓶开水,亲自送我上楼。我的房间在二楼,开门进来,里面有一股刺鼻的霉味,看来好久没有住人。她急忙打开窗子,又打开空调,一阵清风吹过来,鼻子这才好受些。我问:“老板娘,我该怎么称呼您?”她笑笑说:“我姓陈,叫陈芳,镇上人都叫我芳姐。如果你不嫌弃,也叫我芳姐吧。”
我点点头,那句憋在我心头的话终于忍不住——我想问她:知道苑紫衣吗?她是个演员——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芳姐,你们镇上,姓苑的多吗?”
“不多,在后街,只有几户。怎么了,你找姓苑的有事?”
那次在火车上的“艳遇”过后,我和她有三年时间没有联系,一次也没有。说实在的,我早把她忘了,虽然我把她的电话存了下来,完全可以选个周末打她电话,请她吃顿饭,或者到三里屯泡一下吧,我相信她不会拒绝我。她在北京举目无亲,我作为一个编剧老师请她出来,是给她长脸,是高看她。但是我没有。一来我有个毛病——八分钟热度,过了那个村,就不再想那个店;二来整天陷在剧本里不能自拔,深感这个行业和写小说相比,挣钱是不少,但像吃屎一样,挣钱挣得恶心难受,好好的剧本改来改去,就跟个随便被人操的妓女差不多。就我这种状态,哪还有心思泡妞呢?所以我忘记她,再正常不过。
约摸三年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没接,以为是广告推销,或者是诈骗。过一会儿,电话又响。我的经验是,这种连续打进来的电话,一般情况下是认识我的人打来的,于是接起。
一个清脆的女声:“老师好!我是紫衣。”
一瞬间我有点发蒙,以为是卖衣服的,便愣怔一下,直到对方撒娇般补充道:“陶老师,我是中艺苑紫衣呀!您忘啦?火车上认识的。”我这才想起是她,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冷不热道:“你电话换了?”她解释道:“那年一到北京就换了号,忘了通知老师,真对不起。”
这等于是说,即便我这之前想联系她,也联系不上,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他妈的”。她很敏感,马上意识到我不高兴,进一步解释说,她之所以几年不跟我联系,就是想等到自己有点成绩的时候再找我,现在是时候了。然后她告诉我,她已经读完大三,到了大四,学生们不再上课,可以外出接活拍戏闯世界,按教学计划,他们班的学生排练了话剧《日出》,作为毕业作品,这周在学校剧场汇报演出。登台演出的同学可以组织亲友团前去助阵,她在北京没有亲人,父母又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所以她想邀请我过去给她捧个场。
“校外我没有邀别人,只请您。”她的声音特别温柔。
她的容貌在我面前渐渐清晰,我心里痒痒的,马上就答应了她。
“您猜猜,我演哪个角色?”
我以前没看过《日出》,只知道女主角是陈白露,就说:“希望你演陈白露。”
她咯咯地笑,颤声道:“真叫您猜对了,我演女一,我就是陈白露!”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提前扒拉了几口饭,权当晚饭,然后坐地铁赶到了中艺大门口。不少俊男靓女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眼就看出是中艺的学生,在北京,也只有中艺和电影学院的学生有这么高的颜值,真羡慕在这儿工作的男人们,他娘的,这些人没白活。
刚抽完一支烟,就见一个穿着戏装的女生跑过来,那样子活脱脱像是30年代十里洋场的交际花,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穿越感,仿佛回到解放前。人们都望着她,她跑到我面前,带来一股香风,瞬间席卷了我。她把一张票递给我,顾不上说别的,只甩下一句“我得赶紧去化妆,散了场您等我”,转身跑远了。
演出七点半正式开始,我抛弃了所有的杂念,专心看戏。说实话,我虽然寫本子,但我以前很少到剧场看剧,总觉得舞台剧表演太夸张,装腔作势不自然,让人起鸡皮疙瘩。国产电视剧也很少看,感觉太假,写作写累了,或者写不进去时,我更乐意在家看美剧或者日韩剧,人家的表演功夫过硬,不着痕迹、不呆板,故事也能编圆。
但是这一晚,由于带着感情看戏,效果就是不一样,我完全入了戏,苑紫衣扮演的陈白露逐渐打动了我。她的表演明显稚嫩,有些地方抠得不细,某些片段不像旧时代放浪形骸的交际花,倒像是自甘堕落的小家碧玉,纯洁有余,浪荡不足,气场不够大,放不开,可能与她初次登台有关吧。另外我感觉,也与和她配戏的男演员有关,他们年龄阅历不够,奶油味儿十足,太“娘”,演潘月亭、金八爷之类的大亨、恶霸,明显不对味儿。好在苑紫衣的台词功底还是蛮不错的,估计这与她小时候刻意模仿训练有关,她说过,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着中央台电影频道模仿演员背台词。
戏渐渐进入高潮,陈白露一边厌恶上流社会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但又无法抵御这种生活对她的腐蚀。她玩世不恭,自甘堕落,她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表白道:“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她的旧时恋人方达生劝她跟他走,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十里洋场,她不干:“回去?回到哪儿去?”她直言,她已经回不去,只能待在这里。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之神来叩她的门……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死神,不作一声地走进来,召唤她,她也许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
戏到最后,包养她的银行家破产,面对着巨额债务,陈白露绝望了,选择在日出之前服毒自杀,她喃喃道:“太阳出来了,天就要亮了,可是我却看不到了……”
此时,我的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我感觉我就是当代的陈白露,男陈白露,我身边有不少各种各样的陈白露,在生活的大酱缸中不断地消沉,虽然不会自戕肉体,但是灵魂正在慢慢死亡。
台下的观众,有些是本校学生,有些是登台的演员们招呼来的亲友团,似乎没见到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场,或许是已经演过几场,该来的都来过了。
演出结束,大幕合上又开启,演员们谢幕。台下的亲友团喧哗骚动,大声喝彩,有人迫不及待跳上台,为自己所“捧”的人献花、拍照,勾肩搭背,一团乱麻。苑紫衣是绝对的主角,这台戏的成功,主要来自她,但由于她没有亲友团助威,没人给她献花。
我是个缺乏情调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想到带一束花来,我老婆便死烦我这一点。面对站在台上显得孤单的苑紫衣,我只能站起来冲她招招手,又竖起大拇指比画一阵。手机一响,我看到她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陶老师,请您到校门口斜对面的上岛等我。
我也想借机多和她交流一下,便回个短信:OK。出了校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迎面兜售鲜花,我赶紧掏三十块钱,买了三枝玫瑰花。在上岛等了快一个小时,点的咖啡都凉了,她才款款而来,解释说,卸妆洗澡换衣服,多耽搁了一会儿。她在我对面落座,我把花递给她,她举到鼻端嗅了嗅,微笑着谢了我。
与上次见她相比,看上去她成熟老练多了,也洋气多了,柔和的灯光下,略施粉黛着装随意的她,真是又美又仙。我克制住内心的蠢蠢欲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长者兼老师的姿态,向她表示祝贺,又恭维道:“能够担纲一号,说明你很出色呀!中艺人才济济,得有多少人盯着这个角色?三年前我就看好你了,紫衣,你一定会红的,加油!”
她微微摇一下头。我以为她谦虚,没想到她突然道:“您不知道,妈的,风头都让古玉菡抢去了。”
我愣了——古玉菡是谁?
她告诉我,古玉菡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还是室友,自打入学之后,二人就是竞争对手,明里暗里,互不相让,谁看谁都不顺眼。本来这次排《日出》,起先内定她演A角,古玉菡演B角,给她当替补,可是排练时,角色突然置换,古玉菡成了A角,她变成了B角!
“可我一点不比她差。”她气呼呼地说。
我想安慰她几句,没等我说话,她放下咖啡杯,脑袋靠近我一点:“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已经猜出个七八分,但不好明说,便道:“她是不是更适合陈白露这个角色?”
她大幅度地摇摇头,左右瞅瞅,见无人注意我们,从牙缝里冒出一句:
“她跟指导老师上床了……”
我苦笑一下:“不瞒你说,我已经想到了。唉,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不算新闻。”
她伸手到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赶紧给她点上。她不太老练地吸一口,马上放下了,用手掌扇了两下面前的烟雾,继续道,前面姓古的连演三场,学院、系里领导都看过了,还请了一些影视公司的老板、导演过来,她可是一炮打响,听说今天就有家公司跟她签约,要在一部古装剧里出演女二号。今天这场演出,是最后一场,不过是为了照顾他们几个B角的情绪,可演可不演的,现场连个录像的都没安排。她非常感谢我百忙中过来给她捧场,以后再找机会请我喝酒。
我提出我的疑虑:“怎么没见你的同学到场?我是说女同学,她们怎么不来?”
她叹口气说:“唉,我是小地方来的,她们一开始瞧不起我,后来又妒忌我。女人堆里是非多,真没办法。”
她的情绪似乎不高,小口啜着早已变凉的咖啡。我劝她看开点,只要真正有实力,是演戏的好料,以后机会还不有的是,出名是早晚的事,就说那个姓古的女孩,现在跑你前头,谁能保证她后面不掉队。她终于开口笑了,放下杯子,握紧拳头:“老师说得对,我一定会咬牙超过她,超过所有同学,五年后,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看谁还活在舞台上!”
我冲她伸出手来,她微微一怔,也伸出柔嫩修长的小手。两只手猛地握到一起。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有肉体上的接触——如果手也算肉体的话。我听到自己激动地说:“苑紫衣,记住——你前程似锦!”
这是我第二次说类似鼓励她的话。
天下所有的艺人都梦想自己一炮走红,这很正常。若想一炮而红,要么遇到一位大导演,譬如巩俐、章子怡当年被张艺谋毒眼相中,一部作品就被捧红,从而红遍天下,当然这需要命中注定的大运气,属于祖坟上冒青烟。还有一种情况,参演的某一部劇本来不被看好,谁知却像抽筋似的,突然爆冷门大火,譬如《武林外传》里面的姚晨、阎妮等人,男演员譬如《士兵突击》里面的王宝强,一下子就被观众记住了。
大四那年,苑紫衣参演了两部电视剧,当然都是不起眼的小配角,打酱油的。头一次进剧组,她很兴奋,确实是认真地对待角色,尽力揣摩演好每一场戏,没她的戏,她也坚持到片场,用心观摩别人演戏。到了第二部,还是二三十场戏,有一些场次连句台词都没有,只是露一下面,导演摄像连个特写都不舍得给,她就有些不甘心。演女一的那个人,就不点名了,连个二线演员都够不上,片酬却高得离谱。她认为她演技实在不怎么样,生硬呆板不自然,还经常忘台词,就这样还端架子耍大牌,坐豪车住豪华套房,两个助理侍候着,见了紫衣他们这些小演员,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而紫衣他们这些小配角,跟剧组打杂的人一起吃盒饭,住脏兮兮的三人间。
她打电话向我抱怨说:“她凭什么?”
又说:“剧组里都在传,她跟制片人有一腿,跟导演也不干不净。”
我劝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人家熬到这个份上了,你也别眼红,大多数演员都是从跑龙套吃盒饭做起的,你得耐心等机会。她同意我的话,但又说,出名要趁早,她半年进了两个剧组,头一部戏,挣了五千,第二部拿了一万,这样子下去别说出名,连养活自己都不能。她妈妈三天两头打电话,说清流的父老乡亲都等着看她上电视呢,湘西出了个宋祖英,给家乡人挣足了脸面,都指望她成为宋祖英第二,当大明星,让清流也跟着出名……
末了,她说:“可是这么熬下去,只怕把我熬老了,也未必出名。”
我早看出来,她太急功近利。演艺圈的人,都是急功近利。我写东西,也是急功近利。做生意、当官的人,也这德性,当下就这风气,就像跑步,谁也不想落人后头。但是你得面对现实呀!急也没用,先得打好基础,机会来的时候,才能抓住。我耐着性子做她的思想工作,拿话哄她,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而我认为你有明星相,你要相信我的判断,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她咯咯地笑了。小女孩嘛,还是蛮好哄的。
有一阵子,我们见面比较频繁,可以说得出口的是,我没有单独约过她,一次没有。这并不是说我金盆洗手成了好男人,而是我觉得我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我不想白白占人家小姑娘便宜。虽然这时候我编剧的作品已经上过央视黄金时段,还获过两个奖,有了点身价,但作为普通编剧,对于演员的使用基本是没有发言权的,也就是说,即使我强烈推荐她在我的某部戏里担纲一个重要点的角色,片方顶多喊她来试试镜,最后十有八九找个理由否掉,与其这样,不如压根儿不提这事。
我和她见面,一般都是外地来了作家朋友,我请客时,拉她过来陪酒。只要她在京,有请必到,这是她特可爱的地方。她不再叫我老师,改口叫“陶哥”。她的酒量倒是见长,在饭桌上也放得开,那几年时兴讲黄段子,每喝必讲,越讲越黄,根本收不住,她不但不反感,还把从剧组里搜集来的段子讲给大家听——即便是质量一般化的黄段子,从一个花枝乱颤会表演的女孩嘴里蹦出来,那效果大不一样,一波三折,性趣盎然,高潮迭起,简直爆棚。我改行做编剧后,担心被原先作家圈的朋友小瞧,因为在某些作家同行眼里,影视剧是俗文化,没有文学高雅,因此只要有机会,就想表现一下,请客眼见比先前多多了。
在酒桌上,她给我挣足了面子。作家们拿她跟女作家、文学女青年什么的一比——简直没法比!生活因女人而精彩,美好的生活离不开女人,由于她的配合,前同行们对我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有一回云南作家潘不灵过来,自然由我安排吃饭,约了几个文友,他点名要小苑作陪。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正在郊外拍戏,我以为她来不了,结果她还是赶到了,脸上的妆都没卸干净,看上去更怀有一种风尘之艳美,潘不灵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几次悄悄冲我竖大拇指,不知是夸她美,还是夸我有本事。席间,潘不灵提出,应该好好培养一下小苑,让她写小说,她如果当作家,分分钟就能把文坛搅翻。有人接话说,全中国头一号美女作家,非小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