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敏
摘要:《断河》表面上讲述生活在断寨与黑湾寨上三代人因“比刀”事件而引起的恩怨纠葛故事,但其实主题宏大,内容丰富。作家用充满“史”的语言与“诗”的意境的进行叙事,描写了断河人、事的历史变迁,深刻地表达了自己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及其对人们盲目追逐现代物质文明的焦虑,这是一篇“史诗叙事”的范本。笔者从叙事学角度,以断河变迁为叙事对象,主要从文本的语言修辞、叙事结构、叙事意蕴三个方面对文本的“史诗叙事”艺术进行阐释和分析。
关键词:史诗叙事 语言修辞 叙述结构 史诗意蕴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9)09-0173-03
欧阳黔森是新世纪活跃于贵州文坛的作家,他的创作涉及诗歌、散文、小说多个领域,短篇小说属于高产,也因其独特的创作艺术而受众多读者喜爱。笔者很喜欢他的短篇小说《断河》,此作品曾在2004年入围第三屆鲁迅文学奖,并收入“中国短篇王”文丛的《味道》集中。它主要讲述了在大山深处断河边上,断寨与黑风湾几代人因比刀事件引发的恩怨纠葛故事。同时,作家紧紧围绕这些人的矛盾及其生存现状,传达出断河人们对现代物质文明疯狂的追求,使断河自然生态遭受巨大冲击,从而引起人们反思。其独特的叙事方式让故事情节充满了历史的味道和诗歌的美,给人以新鲜之感和无限趣味,这便是笔者在本文中要分析和探讨的“史”与“诗”结合的“史诗叙事”。“史诗”一词来源于希腊文,在希腊文里是Epos,原义是“平话”或故事。严格来讲,已经属于“叙事学范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自己的《美学》里也指出“史诗以叙事为职责”“史诗的任务在于叙事”“史诗的任务就是把事迹叙述得完整”。可见,史诗本身就具有叙事性,但史诗这一题材更多被作为叙述历史宏大事件和民族英雄的长篇大作来使用。在西方,人们更多愿意把史诗理解为是《荷马史诗》这部作品,而中国倾向于将之作为歌颂少数民族历史英雄的诗篇来使用,有强烈的民族色彩,如藏族的《格萨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蒙古族的《江格尔》等。在这篇文章里,笔者将史诗定义为“史”的语言与“诗”的意境两者的结合,史诗叙事是一种叙事策略。
一、语言修辞:史性语言与诗语意境的结合
《断河》是一部史诗性的短篇小说,这体现在作品的语言修辞上,尤其是此文探讨的史语与诗语,这种叙事语言使小说有深刻的意味和独特的叙事效果。小说开篇首段便写道“断河其实不断,它是条流了很久很久的河,没有人知道这很久是多久,总之它还要很久很久地流下去。”几个重复的短语“很久很久”便让“断河”充满了浓厚的历史感,而断河“不断”且要“一直流下去”也写出了一种诗意的抒情味道。这种“史语与诗语”的结合,就将“断河”这个地方定格在了神坛上,这里似乎有说不尽的故事,有说不完的情感,也让读者去想象关于断河的一切,能够迅速地将读者带入到叙事画面中。作家通过描写“断河”的由来引出断寨和黑湾寨,引出这片土地的传说“断寨与断崽”的迷信,整个过程也是史化和诗化的。
再来看由数词和历史时间来呈现的史诗性短语、句子。文中写断寨上的老刀与老狼比刀所牵扯的几代人的故事里,用了时间修饰词“上溯七十五年”“一晃三年过去”“公元一九五一年春的一天”“十年后,日子已到快跨世纪了”等大量词汇短语,这些都是最能直观看见的历史话语。作者用这些历史话语来表达了断河的历史,让读者也跟着小说的叙事时间不断在向前看。还有“八国联军进占北京”“在这一块土地上建立了共和国最早的一个经济特区”等历史语境也让笔者不仅关注时间性变化的历史,还注意到作品中所书写的中国这部历史。麻老九在河边上打鱼所遇见的各种人,“戴着五个角角的红布布灰布帽子的人”“黄帽子上八个角角的蓝白色星星的人”“戴着五角红星星黄帽子的人”,这些也更能够说明在时代历史的风云变幻中,这个偏远的断寨也被卷入到历史的风波中。龙老大被抓走,时代变了,当我们以为断河将会远远流下去时,作者却写断河这个地方建立的经济特区依然在靠开采对人类生命健康有害的汞矿石而发展,这就指出了一个文明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将以文明的方式发展,这种“史语”就有了深刻的含义。
此外,史语叙述中也掺杂了大量的诗语叙述,如小说的结尾:“是的,当老虎岭没有了老虎,当野鸭塘没有了野鸭,当青松坡没有了青松,或者,当石油城没有了石油,当煤都没有了煤,这也是一种味道。”[6]这段话用一种平静式回答的语调,表述因具有某一事物而得名的地方反而没有了该事物的可悲性,这样子的现状也是一种“味道”。此时这个“味道”已经打上了作家的情感色彩,有讽刺意义。再配上这种诗意化的语言,就营造出了一个沉重的意境。可以说,直击人类灵魂的扣问,更能增强含义的深刻性。《断河》体裁是短篇小说,将史与诗的语言结合,短短的话语便承载了沉重的历史分量,并且给读者带来了丰富的阅读体验。
二、叙事结构:表层形式与内在逻辑的并进
文本故事的叙述结构有表层叙述结构和深层叙述结构。表层叙述结构是基于语言形式而言的,是文本外在的情节构成方式,而深层结构则是相对作品内容而言的,是维持文本思想的内在逻辑。《断河》用史语与诗语来组织情节,即是表层叙述结构。史诗叙事的深层叙述结构,即作家创作叙事内在逻辑的组织形式,这种内在逻辑,其实与作家的写作立场与写作态度密切相关。将表层形式与内在逻辑巧妙结合,相互补充,《断河》短小的篇幅便变得有感染力,有深度和内涵。
在整部小说中,表层叙述结构以诗化语言“断河其实不断”开头,以诗化语言组织“老刀与老狼因比刀而接下恩怨”的故事,又以诗化语言“这也是一种味道”结尾,给人一种诗化小说之感。但用诗化的语言结构组织整篇文章似乎又太薄弱,而“史”的叙述结构便来弥补了文体的单一性。这一叙述结构以时间的变化来呈现断寨历史的前进,先把历史拉到很遥远的时代,告诉读者断河世世代代流淌,但流向何时不可知,同时又以时间不断向前推移,在这些时间上嵌入了断河两个寨子里三代人大大小小的恩怨故事,用这三辈人的故事来呈现断河的变化。《叙事虚构作品》一书里写到:当围绕同一组人物发生一连串事件在作品文本中成为起支配作用的故事要素时,这些事件就是“主要故事线”。[4]老刀与老狼家的恩怨其实就是主要的故事线,这条故事线因时间的变化变成了一段仇怨的历史,再穿插与断河之外相关的社会事件,这样断河的历史便与外界社会的历史状况扯上了关系,“史”的补充功能就被放到了更高的层面。正是“诗”的组织结构与“史”的组织结构相互融合,使得这部短篇小说更有故事性,也更加新颖。
《断河》的内在逻辑便是在故事的叙述中始终有一个支撑故事的主题或者说写作目的。欧阳黔森在谈论小说创作时谈到:“如果一个作家没有认识到‘你是谁,你为了谁这句话的含义,作品又如何弘扬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呢?”《断河》。其实,“为了谁”就是他的写作立场和构思文本的源泉。作家把主题装在一个“几辈人的恩怨情仇复杂”的套子里,先描写代表果敢一代的老刀和老狼,又描写他们的后代麻老九和龙老大。他写麻老九懦弱、胆小,不懂得反抗,没有继承自己父亲的刚勇性格;写麻老九同母异父的哥哥匪首龙老大却继承了老狼的刚强、野性、敢作敢为、爱憎分明的性格。套子装满了,内容和主题就出现了,作家的内在逻辑也就显而易见。作家花大量的篇幅来写断寨仇怨,目的不是讲故事,而是通过几代人的恩怨,传递“断河这片偏远的土地也在受着外界的影响,不断在发展,也在不断走向毁灭”的信息,从而深层次地表达作家的话外之音。而简短的后记、再后记,使得主题变得透彻和有内涵。可以说,小说的内在逻辑很严密,将关注点导向矛盾,时代变更、仇恨结束,新的问题开始,断河还能流多久便成为了这个时代思考的内容。
三、史诗叙事意蕴:生存与毁灭主题的思考
米蘭·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的真理”。《断河》这部小说也如此。在《断河》这个短小的篇幅里,意蕴是很丰富的。读者刚接触文本,视线可能会更多集中在老刀与老狼比刀的矛盾斗争上,会被文本的幽默性叙述所感染,也无法知晓小说的主题思想,但反复阅读,便会发现作者复杂的思想内涵。它不仅写人,写历史的沿革,写断河的变化,写人与自然的关系,还在事件与冲突中抛出了一个哲学命题:生存与毁灭。麻老九的生存与毁灭、断河的生存与毁灭,都对人的内心进行了一个深度的叩问。这也让作品厚重的时代主旋律和具有社会生活跨度的内容都得到了有效的表达。
麻老九的生存与毁灭思考是在一群人的对比中来表达的。老刀与老狼彰显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崇高,两人虽斗争凶狠,但却是光明磊落;梅朵虽不忠于老刀的感情,但在老刀和老狼死后却也不苟活;龙老大对麻老九百般折腾,却是为了保护他,历练他。这群人,肉体虽不存,但精神却在。而麻老九的活着,确是麻木的,生存与毁灭,于他而言,早已无所谓。麻老九从父亲去世后,就卑微地活在断寨里,因为他没有继承老刀的勇武血液,无论被怎样蹂躏,他都不会反抗。他日日夜夜打鱼,他什么都不想,断河上的一切事情也不关心、好奇,即便是心爱的女人死去,也只是摧毁了他的生存意志,最终决定死去。肉体的毁灭,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毁灭。
在《断河》里,人的生存环境是一个从美丽到残败的过程。欧阳黔森笔下前期的断河周围高山耸立、天蓝水秀,极其养人,但自从这块土地建立经济特区,成为世界汞都后,人们慢慢失义、失礼、失德。他们的眼里只有丹砂,只有利,只有金钱。于是汞矿石资源枯竭,汞矿破产,采过的汞矿土地也不能复垦,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在因为去开采使自己的身体受到了损害。麻老九儿时的玩伴麻狗娃头光了眉也没了,而断河上的人也慢慢中毒没剩下几个。他们是迫于生计的无奈,可是却带来了最大的灾难。物欲、贪欲让人们不断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和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作为代价,这是另一个“毁灭”的开始。这是否是大家都追求的现代文明?真正的物质丰富、社会文明并没有实现,环境破坏、资源枯竭、人类健康受威胁成为了文明时代的弊病,这就是毁灭的开始。作品里作者没有写断河之后的境况,却将自然界物质的消失用“这也是一种味道”来结尾,这种调侃和戏谑并带有史诗的话语也让主题一下子升华到很高的境界。龙家和麻家恩怨结束,时代也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但社会时代的进步与社会文明又是有差距的,人们用对生态的破坏来换取物质文明,获得利益,但真正的文明并非是只顾眼前。作者的忧虑便很自然的流出,而对人类也在试图召唤和呼喊,希望引起社会的反思。
欧阳黔森的很多小说如《敲狗》《十八块地》《非爱时间》都是从平凡的事件和细微的感受中去表达对人类内心的扣问,探索当下人类的精神状态。《断河》也是选择了一个小的山寨,从几个人物争斗的窗口,呼吁人们关注生态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史诗叙事”这一叙事策略,为他主题的深度大大增分。何士光的文艺评论文章里写到:“高尔基说过,契诃夫的叙述就像秋天的阳光,宽阔、明亮,又有淡淡的忧伤。瞿秋白当年说鲁迅先生的文字渗透着清醒的现实主义和韧的战斗精神。如果一部作品的后面能够有一种智慧、情怀和眼光,也就会有一种牵引人的力量,能够牵引着我们在岁月和人生中徜徉。”欧阳黔森在短篇小说《断河》里的叙述,则是兼两者共有之。有史的味道,诗的意境,也有一种人道情怀,因此能牵引读者去体验和阅读。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伟大的作品只能诞生于它们所属于艺术的历史中,同时参与这个历史。只有在历史中,人们才能抓住什么是新的,什么是重复的,什么是发明,什么是模仿。换言之,只有在历史中,一部作品才能作为人们得以甄别并珍重的价值而存在”。在人类与自然、物质文明与生态文明产生碰撞的时代,作家通过“史诗叙事”这种叙事策略,实现了对断河历史变迁的观照,让《断河》也参与了重建生态家园的历史,从而实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断河》是一部承担了文学责任的作品。
参考文献:
[1][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1996.
[2]欧阳黔森.味道——短篇王文丛[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2003.
[3][以色列]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赖干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4]舒晋瑜.欧阳黔森:创新与突破,必须置身于自己的沃土[N].中华读书报,2014-07-30:(3).
[5][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6]何士光.诗的意境和铁的历史[N].文艺报,2014-09-22:(2).
[7][捷克]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