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羽墨
秦羽墨的《燕子的选择》是一篇成长散文,表现的是一种情感柔软和心灵疼痛,跨越了作者的少年和青年。作者用生动的笔墨描写了乡村少年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用别具一格的眼光去观察和表现燕子这种动物的特殊生活习性,用侧击法将一个乡村农家的日常生活巧妙地刻画出来。表面写动物的选择,其实在写时代变迁中人的选择和内心的失落。
燕子来的时候,村庄早就忙开了,犁田翻地,一派热闹景象。谁也不知道它们具体什么时候来的,当我们注意到燕子时,它们已经布满天空。
田野一片葱茏,村庄里的生灵或招摇、或妩媚,进入各自的生长节奏。南风和煦,春光大好,燕子成排站在电线上,交头接耳一番,而后商量好似的,突然飞起,一个个好生自在。它们飞得不像夏天那么高,而是贴着地,好像对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别说是它们,就连每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满目的新鲜。绿色铺满大地,有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使人们内心变得丰茂而蓬勃。
我发现刚来时燕子并不急着安家,而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流连环顾一番,成天以野地为家,像贪玩的孩子,将足迹印遍村庄的各个角落。它们被红花绿柳迷昏了头,待到春雨来袭,才慌慌张张寻找栖身之所。这时,旧燕寻了往日的巢穴重整家园,各自归位;新燕急了,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这才后悔不该跟在大家后面只顾贪玩。于是,新燕只好在别人的屋檐下暂时寻求一晚庇护,等到晴日再去搭建属于自己的家。燕子不会随随便便把家安在哪里,它们非得绕梁三日,经过细心查看和选择,在心中衡量比对一番,看看这个家是否结实稳固,这家人是否诚实可靠,是否值得跟他们一起风雨同舟。
不知为何,所有燕子都觉得我们家不值得托付终生,我们家搬到村口好几年了,也不见有燕子来筑巢。这件事很令我想不通,怎么说新屋也比以前奶奶家的老屋结实多了,屋前的树渐渐成阴,而且又在村口,按理说它们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奶奶家的旧堂屋有三窝燕子,我们家这么多年却连一窝也没有,燕子好像把我们一家人给遗忘了。这件事不单令我烦恼,父亲也担心起来,照传统说法,燕子是否前来筑巢,与家宅的吉凶息息相关。起初他以为屋才新修,燕子们还不熟,过一两年就会来,然而五六年过去了,依然空空如也。燕子并不是没来看过,每年春天有好多成双成对的燕子在家门口飞来飞去,左右徘徊,可最后过家门而不入,只惆怅地望一眼便转身而去,有的飞了很远还忍不住不停回眸,遗憾得很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让它们望而却步?又是什么让它们觉得遗憾呢?是嫌我们家太简陋?一对燕子来了,发现这里没一点前辈的痕迹,于是就以为不可靠,而后来的燕子也都人云亦云?可村里比我家还简陋的房子还有不少呢!我不相信燕子会像人一样刻簿,村里总要修新屋,每座新屋也总要有第一对新燕前来安家。总不会是因为嫌村口太热闹了吧?燕子不是一向喜欢沾染人气吗?哦,对了,我猜燕子一定是觉得我们家氛围不好,因为我们家总是很难和睦相处,不是夫妻吵架,就是父子相抵,难得有平静的时候,燕子可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过日子。父亲发脾气时如打天雷,就算不发脾气也不怒而威,他从不喜欢我带朋友来家里玩,燕子肯定看到了这些,一个连同类都容纳不了的人怎么可能容下燕子?
我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父亲,他表面嗤之以鼻,骂我是胡说八道,但我注意到,自那以后父亲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捏着嗓子,显得非常小心,绝不在大门口亮嗓门。架也不怎么吵了,有时就算忍不住吵,也躲在房间里尽力压低声音。
果然,没过两个月,就有一对燕子前来探听虚实。它们在堂屋转了一圈,觉得不合适,因为新修的房子没有天井,我们要是外出,大门一关,屋里一点光线也没有,燕子连家门都出不了。审度再三之后,它们决定将巢筑在门前的晒楼下。然而,问题来了,我们家晒楼上的木板盖得不严实,每次上楼晾衣服,走在上面颤巍巍的,脚下四处松动。修晒楼的时候,父亲觉得上面除了晒衣服再无其他用途,严实与否并不重要,能站人就行。那对燕子将巢搭在松动的木板下,每次巢穴快要建好时,人在上面一走动,就会掉下很大一块。对人来说那只是一小块土,可燕子却因此做了很多白功,常常眼看要大功告成,最终却功亏一篑。有时燕子忙了一天,正想着休息,突然间头顶山崩地裂,燕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惊慌失措,尖叫着飞了出去,直到天黑也不敢回来。好不容易才招来这对燕子,怎么能让它们因此弃家而去,这个家需要它们,我需要它们。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搬来梯子,在燕巢边安装了一块篾搭将燕巢兜住,然后再用绳子将它们和木板捆在一起,使之牢固,这样人在上面走动,波动要小得多。篾搭刚做好时,燕子很生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最后确定这个古怪的装置对自己是有利的,才安安心心地住了进去。从此,燕子有了一个安全可靠的家,虽然偶有脱落,也无关大碍了。
燕子刚来我们家时,我常坐在门口发呆似的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但不会像我那样看半天。生儿育女之前,它们是江湖浪子,在巢里待不长,一天到晚满世界飞,我看到的常常只是一个空巢。燕子落户后,全家人总算放了一颗心,我也骄傲得很,像立了多大功一样。
可是,燕子的到来并没改变父亲的脾气,他很快便旧病复发,遇到一点小事就骂骂咧咧,而我也毫不示弱。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就成了一家人。燕子看见我们吵架,受了惊扰,经常伸出长长的脖子往下看,尤其有了乳燕之后,一家老小排列得整整齐齐地围观,跟在街上看热闹似的。它们一定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一天到晚有那么多事可吵,也许心里还觉得好笑……那段时间,住在我家的燕子常常半夜被吵醒,不知丢了多少好觉。
不过现在好了,父亲不在了,我也离开了老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向来很有耐心,脾气也好,想来他们一定相处甚欢,日子过得舒适自在。离开村庄十年,想必燕子们早就不认识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