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鞋

2019-06-14 02:19王建本
岁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杨老师

王建本

好多年来,每当我走过返青前的麦田,看到依旧清冷的麦地里有撒过圈肥的样子时,脑海里都会闪现一只沾满干粪痕迹的绣花鞋。那只绣花鞋,时隐时现,或有或无,甚至有点神乎其神。无数次,我索性踏进麦田,去仔细寻觅一番,幻想能出现奇迹,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

凭心而论,我曾多次想直接去找马老师,向他以及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绣花鞋的主人,表示自己的歉意。哪怕是采取暗示性的方法,只要能让对方感觉到,我也不会留下此桩无法弥补的遗憾之事。

然而,我始终没有摘下面具去行动。一直拖延到再也无法表白的今天,才不得不用手中的笔,来抒发自己内心的那份愧疚,来演绎那段已经久远的记忆。

大概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喜欢偷看小说。在课堂上,经常把书刊放在课桌洞里,一眼一眼地偷看。放学后,粗粗拉拉地写完作业,又沉迷于小说世界。最淘气的时候,竟然在村外的麦秸垛上掏了个洞,逃学读小说。最后,弄得自己在学校和家里都非常狼狈。

读小说和胡乱写笔记,虽然使我的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但写作能力却大幅提高。上中学时,我就变着花样儿给老师贴大字报。参加工作后,又由于新闻稿子多次被采用,我竟成了一个“秀才”。再后来,我就被借调到县政府某部门去落实政策,专门纠正冤假错案。

被借调到县里时,我刚刚二十冒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段。分到专案组几个月,参与办了几个案件后,我竟然又接手了一个“流氓案”。

我怀着既好奇又忐忑的心情,参与办理了那个案件。多年后,才发现,那个案子本身就是一个小说,而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竟然是那样地让人哭笑不得。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自己会写材料,并且是个“干部”,腰比别人粗,气比别人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稚嫩。

见申诉人之前,我已经熟读了卷宗。在那本厚厚的材料里,我不但熟悉了“马明义”这个名字,还先声夺人地勾画了一个活生生的猥琐的流氓形象。

专案组直接办案的,就我和武组长两个人。武组长原来在基层法庭当过庭长,办案经验丰富。武组长曾几次嘱咐我:看卷宗和办案子必须注意细节,不要轻易下结论。我答应了,内心却很茫然。

第一次见马明义,是在离县城几十里的桃源公社招待所里。

那天上午,我和武组长骑着自行车赶到了桃源公社。我们拿着介绍信,在招待所住下后,发现日头已经有点偏西了。武组长面对又渴又饿的我说:小王,你歇歇,我出去买点吃的东西。我点了点头。

武组长走后,我便提着暖瓶去打开水。打上开水,再回到招待所时,我发现招待所的门口,蹲着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那人见我回来,慌忙地站起来,两脚稍稍靠拢一下,颈和腰略前倾,微笑着说,王领导来了,麻烦您了,我是马明义。我心里一惊:他竟然知道我来办案!

马明义,中等偏高的身材,腰板直挺,相貌端正,眉目间有股儒雅之气,肤色比一般农村男人白一些,上身着一件破旧却很干净的黄军服,下身穿一条蓝色的裤子。我发现,现实中的马明义,与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流氓形象,差距有点大。用目光扫了他一眼后,我说,哦,你就是马明义啊,去房间吧。

我坐在床沿,眼盯着马明义,用轻蔑的口气说,近期你一直在上访,光信件写了上百封,县里决定复查你的案子。你必须老实交代,认真配合复查。马明义笑一下后,连连答应道:一定,一定,谢谢领导。

马明义非常拘谨,不太敢正视我的目光。见我许久不问话,马明义小心翼翼地问:王领导,您还没吃饭吧?我随便应答了一声。马明义听后,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回身从自己的编织篮里掏出一包东西,双手递给我说,乡下没啥好吃的,这是本地最有名的吴家狗肉,请您尝尝吧。

本来,我对被称为“流氓”的人,就很反感,乃至有些恶心。不料想,刚对他说了几句好听点的话儿,他竟然贿赂我,而且还是狗肉。顿时,马明义在我心里变得更加肮脏了。我心生怒火:一个不要脸的臭流氓,搞过破鞋,让你人模狗样地活着,就不错了,竟然死皮赖脸地送给我东西吃,实在是可恶至极。

顿时,我脸色大变,面带怒气说:拿走,别来这一套。谁知,马明义仍不知趣,还是纠缠着非要送给我。见他如此黏糊人,我火冒三丈,大吼道:马明义,你想干嘛!看到我发了大脾气,马明义既尴尬又惊讶。此刻的他,两眼瞪得溜圆,嘴半张着,两手乱搓着,倒退了几步。我依然压不住火气,又近前一把夺过狗肉,顺势扔到了门外。马明义呆鸡一般地站着,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巧合的是,武组长在外面买了一包油炸馓子,正好走到了门口。武组长微笑着拾起那包狗肉,回到屋里。简单说了几句话后,掏给马明义几塊钱,让他回家待命。马明义临走时,轻轻地给我鞠了个躬说,对不起,王领导,让您生气了。说完话,他又斜侧着身子退到门外,悄声地走了。

那顿饭,我回味了好多年。其实,那包狗肉真的很香,油炸馓子也挺好吃。

只是,马明义当时心里如何看待我,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武组长是个办事沉稳且讲究效率的人。驻扎在桃源公社的第二天,武组长就带领我迅速投入到了案件复查的工作之中。

为了慎重起见,我们采取了先易后难、由外向内、最后集中突破的工作策略。按照卷宗里涉及到的线索,对案件中的原有证人和一些新的知情者,进行了缜密调查和广泛取证。经过一个月的辛勤工作之后,我们专案组对马明义流氓案的基本事实,有了一个初步判断。

那桩“流氓案”,发生在“动乱”年代的后半段里。当时的马明义,未到而立之年,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在桃源完小当教师。他的身份,虽然属于民办,却是学校里的正式教师。马明义工作表现良好,经常居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回家很少。

那年春天,桃源完小从公社所在地的桃源村里,新招来一名姓杨的临时代课老师。时间长了,大家都喜欢称呼她为:小杨老师。

小杨老师长得文静、秀气,不善言谈,是当时少有的女性高中毕业生。据当时完小的教职工回忆,马明义和小杨老师,平时就是一般同事关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

谁都没有想到,在小杨老师干代课教师还不到半年时,桃源完小竟然爆发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桃色新闻事件。这种事儿,在当时极具爆炸性,好像一枚臭气弹在学校上空突然被引爆,臭气迅速扩散到四里八乡,直至公社和县城,而扮演此桩大逆不道之事的主角儿,居然是文静秀气的小杨老师和貌似儒雅的马明义。

更令人诧异的是,带头去学校捉奸的,不是学校的人员,而是小杨老师本村的一个生产队长。那个生产队长,外号叫“疤瘌眼子”,是老村长的儿子,年龄比小杨老师大几岁,尚未成家。据说,老村长为了儿子有出息,不但让疤瘌眼子干了队长,还让其兼任民兵排长。

在办案过程中,我们意外地发现,几乎所有的知情人,都能绘声绘色地叙述出那起桃色事件的始末。可见,此事件在当时影响之大、传播之广,且深深印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捉奸事件发生在一个初秋的夜里,当时风不大,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星。大约在晚上十点半左右,不知为何,天空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雷声,把不少早睡的老人和孩子们,从梦中惊醒了。

雷声过后,依然没有风,也没有下雨。善良的人们,只听到了突发的震耳欲聋的雷声,却想不到伴随雷电发生的,还有一场正在进行的捉奸行动。

参与盯梢的人给我们说,小杨老师拿着课本去马明义宿舍的时候,还不到晚上八点钟。这个初涉情场的姑娘,万万没想到,在她刚刚迈出自己家门口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几个男人盯上了。

雷声想起的那一刻,马明义和小杨老师正在室内的床上。已经在屋外苦苦盯了两个多小时的疤瘌眼子,见时机已到,让跟随而来的人猛然大喊“抓流氓”,并指使他们用脚猛踹屋门。疤瘌眼子自己则迅速地跑到屋后的窗户下面去围堵了。

受到惊吓的马明义,一看大事不好,忙边穿衣边死命顶住屋门,并示意小杨老师快点跳窗逃走。小杨老师知道后窗户离地面不高,而且外面是一片玉米地,便衣衫不整地推开小玻璃窗,纵身跳了出去。

在前面堵门的马明义,当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就瘫在了地上。捉奸的人进屋后,先是搜屋内,看床底,尔后就涌向了后窗户。马明义挣扎着说:你们凭什么私闯学校的宿舍?你们在犯法啊。捉奸人骂道:去你妈的,你个大流氓。紧接着就是一顿乱踹。马明义被钳住双臂,扭到了后窗户前。有个捉奸人朝窗外大喊:抓到破鞋了吗?很快,疤瘌眼子就回答:跑不了她。

原来,当小杨老师跳下去的一刹那间,就已经发现了窗户下面蹲着的那个黑影。小杨老师意识到有人围堵,便挣扎着起身逃跑。不料,仅仅跑了十几步,她就一脚迈进了路边的一个沤粪池里。那个长方形的沤粪池子,足一人多深,是生产队将人粪尿、麦秸和泥土混杂起来,专门沤制圈肥用的。小杨老师掉进去后,幸亏有麦秸托着,当陷到臀部时,整个人才暂时稳住了。

疤瘌眼子见果真有人跳窗,惊喜地跳起身去追赶,刚窜了没几步,突然听到前面“扑腾”一声响。疤瘌眼子近前一看,见粪池子里有人,知道是小杨老师,便伸手将她救了上来。

在那个恐怖的夜里,被抓了现行的一对男女,像遇到恶狼的小羊羔,几乎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们不得不接受被侮辱被嘲笑被欺凌的折磨。俗话说,擒贼擒王,捉奸拿双。在铁证面前,不管是捉奸人,还是围观者,都毋庸置疑地认定:这对男女的确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触犯了天规,罪不可恕。

当天夜里,马明义就开始被审问,并一遍又一遍地书写认罪书。

再说,疤瘌眼子见小杨老师满身臭气,只穿着一只鞋,就盯着她回了趟家,让其换了衣服和鞋子。小杨老师知道自己的一只绣花鞋掉进了沤粪池子里,也不敢吱声,连忙把脚上那只绣花鞋,藏进了柴火垛里面。

急于邀功的疤瘌眼子,请示了有关领导后,于第二天上午十点,就把胸前挂有“流氓犯”牌子的马明义,以及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的小杨老师,押到了大街上。

游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从桃园村西头开始,途经完小门口,再到供销社大门前,左转后直到村子的尽头,然后再原路返回。一路上,不断有好奇的人围观,不少人嘴里边骂边吐唾沫星子。

游街结束时,马明义脸色蜡黄,多次“哇哇”地呕吐。小杨老师也继续低垂着头,长发散乱,泪痕满面,呆若木鸡。小杨老师的父母和亲属,边大声痛骂马明义,边号啕大哭起来。

马明义和小杨老师游过街后,就被临时监管起来了。桃源完小和桃源村的人们,都议论纷纷,猜测着两个人有可能被处置的结果。

然而,桃色事件发展的结果,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捉奸事件发生一周后的某天中午,疤瘌眼子的父亲,那个人高马大的老村长,从县城匆匆赶回村里,当着许多村民的面,连续抽了疤瘌眼子数个耳光。按说,在当时的农村,老子打儿子,绝不是稀罕事儿,但村长暴打生产队长且下手如此之重,弄得村民一头雾水。一些见识广的人,已经猜到,事情绝不像人們想得那样简单。

一个月后,马明义的流氓案,有了最终结论。因涉嫌流氓和强奸罪,马明义被抓捕入狱,后被判刑一年。出狱之后,已被学校开除的马明义,只有回山后老家去务农了。

小杨老师却委曲求全,死里逃生。一年后,她嫁给了疤瘌眼子当媳妇。

当时就有传言说,那年冬天,有位喜欢拾大粪的老伯,曾在桃源村北边的麦地里,拾到过一只绣花鞋。那只鞋子,虽然已经褪了色,但能看得出,是一只紫红色鞋子,上面有用针线绣的小鸳鸯。此后不久,那个老伯离世,关于拾绣花鞋的传闻,以及那只鞋子的去向,再也无法得以查证。

本来,桃源完小的桃色案件,已经以马明义犯法治罪和小杨老师含冤出嫁而宣告结束了。谁又曾想,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年后,这个桃色案件,竟又被小杨老师翻腾了出来。

马明义解释说,那天上午,他正在老家的北山坡上放羊。如梦幻一般,他突然看到山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攀登而来。那身影越来越近,等他看清来人是小杨老师时,马明义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小杨老师则表情冷静,走到马明义眼前时,低声说,马老师,我病了,估计日子不多了。你如果不想让我死不瞑目,就立即去上访,我帮着你纠正错案。眼下,各级政府正在纠正冤假错案,你必须快点去申诉。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如果不申诉不上访,我一准会吊死在你的家门口,让你老婆孩子给我收尸。小杨老师说完话,就扭头径直走了。

从那天起,马明义就开始了申诉和上访,有时候,马明义一天连写几封信。再后来,他就直接蹲到县信访办的门口喊冤,要求县里和法院重新查办他们的案件。

马明义的执着,很快引起县分管领导关注,特批示我们要认真复查此案,并说,只要是错的,尽快纠正。也正是基于领导对此案的重视程度,以及案子的特殊性,武组长才带领着我,不分昼夜地工作,一下就在桃源公社驻扎了一个多月。

其实,在第一次驻扎桃源公社期间,我曾多次见过马明义。在我的记忆里,马明义从没有得到过我给他的好脸色。随着案件的进程,我依然认定,这个家伙就是个纯粹的流氓,毁了一个黄花大姑娘,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当武组长不在场时,我更是嫉恶如仇,恨不得近前揍他个半死。

离开公社招待所的头天晚上,武组长带领我再次分析案情,审阅拿到的新证明材料。最后,我们商议决定,抓紧回县城给领导汇报第一阶段的工作进展情况。

回到县里的第三天上午,领导层就召开了专题汇报会议。县分管领导、落实办、法院、信访办负责人,都参加了会议。我们专案组的武组长列席会议,具体汇报案件情况,我留在办公室里值班。

我学着领导们的样子,泡了一杯茉莉花茶,坐在办公桌前开始阅读新来的报纸。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屋门外面有脚步声,紧接着门口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王领导,我可以进去吗?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该死的马明义又跟来了。于是,便不耐烦地说,进来吧。

还没等我问话,马明义就先表示歉意说:对不起,又来麻烦领导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啊,小杨老师的病更重了。人越来越瘦,精神快垮了。听了马明义的话,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些。我问道:她到底是得了什么重病?马明义神色凝重,眼睛里泪水盈盈地说,唉,小杨老师这次得的是血液方面的病,医生说了,没法治。苦命的女人啊,从出了事儿,一天好日子也没有了。马明义继续说,小杨老师已经病了几次了,我真该死!听完马明义的话,我心里想:你知道就行。

按照县领导小组会议安排,我们专案组,必须再次回到桃源公社招待所驻扎,尽快查结此案。武组长告诉我,领导对我们前期的复查工作很满意,需要继续努力。我们再次驻扎桃源公社的工作重点,不再是外围和基础工作,而是要彻底查清楚重点细节。武组长说,只要重点细节清楚了,就可以定案。

经认真分析后,我们决定把马明义老婆、疤瘌眼子和小杨老师作为重要人物,逐一突破和取证,尽快查清事实真相。

武组长与我商议决定,先去找马明义的老婆。我内心疑惑:一个卷宗和事发现场都没有涉及到的女人,找她有啥意义呢。武组长说,凡事必有因果,先弄清楚马明义到底为啥不爱回家再说。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我们骑上自行车,直接奔马明义的老家而去。

马明义的家,住在离桃源完小十几里路外的一个小山村。当我们走进那个由石头垒成的院子时,马明义正在院子东南角的羊圈里掏粪。马明义见我们到了他的家里,满脸写着惊讶,慌忙扔掉手里的铁锨,从羊圈的小门里钻了出来。马明义领着我们进了院子北边的两间正房里。我看到,屋内家具简陋,靠西墙的小土炕上,整齐地放着两床破旧却干净的被褥。我们把来意直接告诉了马明义,让他找回自己的老婆,并且需要回避。马明义满口答应着,赶紧出门去找自己的老婆去了。

马明义的老婆刚进屋门时,我心里一惊:是他老娘,还是大姐?再看武组长时,他老先生竟然是一副释然的表情。马明义把老婆领进屋后,笑笑介绍说,这是我家里的。尔后,又嘱咐老婆说,实话实说。说完话,马明义就出门了。

那一刻,我觉得,马明义和他老婆之间,有点像猫和老鼠的关系。马明义老婆用疑惑和惊恐的目光,送走了自己的男人之后,就低下頭去捻自己的衣角。武组长用温和的语言,问长问短,与她聊起了家常。我掏出稿纸和钢笔,准备做笔录,却听不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无奈之下,我便仔细看了马明义老婆几眼。

马明义老婆,头大,个子矮,脖子粗且有点歪,一身粗布青衣不说,粗糙的脸上还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当时的我,虽然不懂爱情和匹配等概念,却也从心里为马明义鸣不平,几乎无法想象他们是两口子的关系。

那种近乎尴尬的聊天,进行了一个小时后,武组长突然给我使了一个眼神,让我动笔写口供。大概是捅到了伤心之处,马明义老婆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武组长边安慰边鼓励,让她边哭边说出了自己的经历和痛苦。

马明义老婆说,她和马明义的婚事,是她亲叔叔做主撮合而成的,她比马明义大六岁。早先,马明义中学毕业后,也是在家务农,是自己在管区里当干部的叔叔帮忙,才让马明义当上老师的。刚结婚时,马明义的态度,还没有如此冷漠。从生了第二个女儿后,马明义变得越来越厌恶自己。马明义老婆还说,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后,不但不上自己的炕,连家都不回了。

我几乎是完全按马明义老婆说的原话,写完了一份证明材料。当我一字一句地给马明义老婆读完稿子,让其按手印时,不料,她竟脸色大变,死活不答应。她说,俺不识字,必须让孩子爹看看。无奈,我们只好找回马明义。马明义看完稿子后说:一点没错。马明义老婆才小心翼翼地在证明材料上按了手印。

回来的路上,武组长说,不出所料,事出有因。

回到招待所后,武组长让我陪他喝了大半瓶热乎乎的白酒,下酒菜是豆腐皮和炒花生米。武组长笑笑说,如果有盘煮狗肉就更好了。

酒后,武组长说,咱们办的这个案子,到了决定性质的关键点了。如果撬开疤瘌眼子和小杨老师的嘴巴,让他们说出事实真相,这个流氓案有可能被推翻。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随着办案工作的步步深入,我们又把主攻的重点,放在了疤瘌眼子身上。

在约见疤瘌眼子之前,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相关情况。疤瘌眼子的老爹,那个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在撮合成儿子的婚事一年后,就得了不好的病,离开人世。此后,疤瘌眼子就不再担任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小杨老师过门后,与疤瘌眼子三天两头的吵架。大概是因婚姻不和的缘故,小杨老师一直没有孩子。村里人都知道,小杨老师经常搬回娘家去住。尤其这次得了大病之后,她一直没再回婆家。疤瘌眼子与母亲和奶奶一起过日子。

首次约谈疤瘌眼子,是在他们的村子里。大队干部把我们介绍完后,就离开了现场。当时,我第一眼看到疤瘌眼子时的感觉是: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疤瘌眼子,不论是个头,还是模样儿,都属于大众相,只是右眼皮上方,有个不小的残疾。

刚开始谈话时,疤瘌眼子表现还不错,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当武组长谈到正题,并说明来意后,疤瘌眼子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警觉起来。武组长说,县里领导非常重视这案子,专案组已经来了许久,掌握了大量确凿的证据,希望你也好好配合。疤瘌眼子听后,眼一瞪,扭扭头说:那案子不是早判完了吗?怎么了,谁吃饱了撑的,又翻腾那个破事儿。如果是问那事儿,你们别问我。见我们不吱声,疤瘌眼子又说,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走了。说完话,疤瘌眼子气愤愤地真走了。见状,我怒火中烧,大喊着让他回来。武组长拉住我手说,沉住气,让他走吧。

再次约见疤瘌眼子,是在大队部里。疤瘌眼子反复叙述与案卷中一样的情节和细节,并言辞凿凿地嚷着说,有什么可复审的,马明义就是耍流氓,是强奸犯。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便大声喝道:复审不复审,不是你说了算,不许胡说。我还记得,自己曾气得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眼睛里冒着火,尔后又攥起拳头,狠狠地训斥了疤瘌眼子。武组长则态度温和,反问说,难道你们当时就知道会发生强奸案,才去跟踪的?疤瘌眼子一时语塞,后又解释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小杨老师,是怕她被人欺负才跟踪的,没想到,马明义果然耍起了流氓。在我的印象里,那次争论式的约谈,足足进行了一上午。疤瘌眼子走后,武组长说,这家伙破绽百出,必须紧追不舍。

最后一次约谈疤瘌眼子,是在公社招待所。武组长暗示我,这次态度可以更强硬一点。疤瘌眼子是被大队干部和当地派出所的同志领来的。大概是现场气氛的压力和软硬兼施的策略都起了作用,仅仅审讯了一个小时后,疤瘌眼子就熬不住了。只见他:脸色变得紫红,情绪焦躁不安,气势咄咄逼人起来。疤瘌眼子骂咧咧地反问道:他奶奶的,是不是那个小破鞋反悔了,把什么事情都给你们说了?啊,嗯,看来一准是。这个忘恩负义的骚货,婊子养的,把俺亲爹气死了,她自己也不得好死。哼,当初就不该救她,让那个大流氓弄掉了大腿,弄死了才好呢。见疤瘌眼子满口脏话,我也火冒三丈,想近前去怒斥。武组长见状,一把将我摁到了座位上。疤瘌眼子宣泄一阵后,又说,大不了一死,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已至此,老子啥也不怕了,你们想知道啥,尽管问吧。武组长舒了一口气,边安慰疤瘌眼子,边暗示我写证明材料。武组长坚定地说:是的,小杨老师已经铁了心,拼了命也非说出事实真相不可。你只有老实交代,别无选择。

武组长因势利导,按顺序分层次抓重点地开始审问起来。疤瘌眼子也放弃抵抗,一五一十地把其所知道的事实真相全部供了出来。

疤瘌眼子和小杨老师是一个村的街坊关系,小杨老师比疤瘌眼子小几岁。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疤瘌眼子就开始喜欢小杨老师了。经过无数次的示意后,疤瘌眼子因付出情感却得不到回应,从而产生了怨恨和伺机报复之心。

说来真怪,疤瘌眼子第一次发现马明义和小杨老师的行为不轨,竟然是在离他们村几十里远的县城里。当时,疤瘌眼子进城买农具,偶然看到马明义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杨老师,正朝县城东面的大河坝方向走去。疤瘌眼子既惊讶又好奇地紧跟了过去,从城东河的小树林,再到树林东边的玉米地里,疤瘌眼子几乎是全程盯梢。疤瘌眼子信誓旦旦地说,从那时起,这对狗男女已经勾搭到一起了。从县城回来后,疤瘌眼子又经盯梢发现,小杨老师多次利用天黑大街人上少的机会,抱着书本去马明义的宿舍。

疤瘌眼子確信马明义和小杨老师已经有奸情后,才带几个人实施了那次捉奸计划。捉奸成功后,疤瘌眼子非常兴奋,当夜就给上面的有关人员汇报了。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将马明义和小杨老师押着进行游街示众了。

捉奸成功和组织游街活动,使疤瘌眼子很有成就感。他觉得自己像是报了仇,解了恨,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让疤瘌眼子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老父亲,得知情况后,赶忙跑到县城活动一番,回村后竟然当众下狠手揍了他一顿。当村长的老父亲说,马明义为人师表,年龄大点且有家室,肯定是兽性发作,借机强奸了小杨老师。作为一个大姑娘家,小杨老师绝不可能情愿去当小破鞋的。

就这样,在老村长的主导下,在疤瘌眼子的直接参与下,在办案人员和小杨老师及其父母的协助下,昼夜审讯,写材料,按手印,装订卷宗,并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很快审定了马明义的流氓案子。

疤瘌眼子还补充说,马明义知道是小杨老师告他强奸后,接着就低头认罪了。

拿到疤瘌眼子证明材料的那天晚上,我和武组长喝了一瓶白酒。下酒菜肴,除了花生米和豆腐皮,还有一包新出锅的吴家狗肉。第二天,我们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招待所的早餐肯定吃不上了,我们只好吃了几口昨晚剩下的饭菜。武组长宣布:今天咱们休息,一会儿去爬山。

历经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手中的案子,终于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我们决定,要尽快攻下小杨老师,拿到最直接的第一手材料。

当我们让大队和村里的同志,去通知小杨老师来招待所谈话时,得到的回复却是:在当地不行,必须回你们县城,或者另选陌生且僻静的地方。武组长爽快地答应了。

与小杨老师的谈话地点,选在了离桃源村足有十几路远的一个偏僻小村子里。那天上午,天空飘着淡淡的雾。小杨老师在我们安排的那位村干部的带领下,如约见到了我们。村干部介绍完情况后,就离开了现场。

小杨老师,中等个头,偏瘦,瓜子脸,眼睛明亮,皮肤白却有点淡灰感。当坐在她旁边时,我仿佛能感受到一种阴柔之气,在她周围弥漫和散发着。或许因为知道她得了大病,也或许她确实具有女人的魅力,瞬间,我的内心,就产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和爱怜感。遗憾地是,那种同情和爱怜之心,仅仅是一闪而过,当把眼前的女人与“破鞋”二字联系到一起时,我心里依然感觉似吃了苍蝇一般,非常的不舒服。

首次约谈,虽然没取得实质性突破,却使双方加深了理解。武组长详细介绍了上级的相关政策和县里决定查明真相的决心,同时把专案组人员的破案经验和实力也作了交代。小杨老师低着头认真地听着,时而还抬头看一下四周的环境,一副怀疑和警惕的模样。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气氛开始进入轻松状态,我明显感觉到,小杨老师对我们产生了信任感。

在谈到案子的关键点时,武组长步步紧逼,穷追具体细节。弄得小杨老师极为尴尬和不安,一直低着头憋气。当时,我也产生了误解武组长的念头,以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有窥探隐私的癖好,或者是色心萌动。奇怪的是,当我想打破尴尬局面,说出转移话题的话时,小杨老师竟然多次用轻蔑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若干年后,我都记忆犹新。很明显,小杨老师眼神的潜台词就是:你懂个屁。那次约谈,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弄得我肚子“咕咕”的直叫唤,才不得不结束。

第二天上午,我们和小杨老师的约谈,在原地点继续进行。我们吃惊地看到,在正式谈话开始前,小杨老师先从自己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厚厚的黄油布密封的小包裹,并顺手交给了武组长,我迷惑不解。武组长会心一笑,很谦和地问道:可以打开吗?小杨老师说,交给您,就是信任您,打开吧。武组长慢慢地把黄油布解开以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然是:一只紫红色的绣花鞋和一个缝制的女人大裤头。那一刻,我脑子里蹦出两个字:证据。

接下来的谈话,非常顺利。按照我们的要求,小杨老师把自己的真实经历,包括心灵感受,一并说了出来。我无法忘记,小杨老师苍白的脸上,多次挂满悔恨的泪水。

小杨老师坦诚地说,第一次见到马明义老师,就产生了好感,而且是莫名其妙。她曾经多次痛骂自己没出息,却始终没有遏制住与马明义交往的强烈欲望。小杨老师不知道自己在县城东边的树林子里已经被窥视,更不知道自己多次被暗中盯梢。不然,她绝不会毁了自己,也害苦了马明义。小杨老师说,自己命苦,是一见钟情要了自己的命。她从来不恨马明义,只恨疤瘌眼子和他的老爹,以及周围骂她的所有人。

小杨老师还说,被捉奸的那天晚上,自己心情很好,偷偷穿上绣花鞋,就去见了马明义。被捉奸后,有一只鞋子,不幸掉进了大粪池子里。剩下的那只绣花鞋,她回家换衣服时,藏了起来,一直放到现在。至于丢失的那只绣花鞋,小杨老师也曾经听说过,知道有人在麦地里见过它。为此,小杨老师还几次去麦地里偷偷找过,都没有找到。

大裤头是小杨老师的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蓝黑色,粗棉布,腰带是自制的黑布绳,且缝在了裤头的上沿里,非常结实。大裤头的裤腿瘦,且特别长,几乎接近膝盖的位置。

武组长和小杨老师的对话,在我的似懂非懂中进行着。小杨老师承认自己有错,但绝不承认是被强奸。她说,再傻的女人也不会穿上绣花鞋去让人强奸。她还说,原来卷宗里的证明材料是假的,那份假材料上说,俺是穿着裤头被强奸的。哼,你们看看,大裤头在这里摆着,如果不脱裤头,怎么可能实施强奸。武组长频频点头,不再追问其他细节。按照小杨老师讲的内容,我重新写了一份完整的证明材料,小杨老师亲自签字并按了手印。武组长说,绣花鞋和大裤头都是实物证据,回县里汇报时必须使用,我们先带着吧。小杨老师点头答应了。

临别时,武组长嘱咐小杨老师,注意保养身子。小杨老师淡淡一笑,说:谢谢政府领导。她说,其实,自己的心早死了。当年,如果不是父母去求老村长,又返回家里下跪哭求自己,俺早就见到阎王爷了。

马明义的案子能得以纠正,使我从内心佩服武组长以及老领导们的正气和智慧。县里专门下文,恢复马明义的教师职位,并适当给予经济补偿。文件下发几天后,马明义穿戴整齐,带着喜烟喜糖来答谢,可我从心里依然有些瞧不起他。

几年后,马明义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又过了不久,马明义被提拔为桃源完小的副校长。

办完那个案子后,我只见过马明义两次。第一次,是在马明义转为公办教师后不久,我在县大礼堂开会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王领导。我回头一看是马明义。记得当时,我曾想叫他一声“马老师”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马明义说,很感激武组长和我,也很感恩政府的好政策。

马明义对我说,小杨老师在案子纠正完之后,仅过了几个月,就离开了人世。说到小杨老师时,马明义眼角湿润着,语气里含着无尽的悲痛。我见马明义主动介绍小杨老师的情况,便追问了几句。马明义说,小杨老师临终前,已經与疤瘌眼子离了婚。因为疤瘌眼子非但不管小杨老师的死活,还扬言说,即便是小杨老师死了,也绝不可以埋到自己家的祖坟里。小杨老师的结局很惨,一直到咽气,都是由父母伺候着。小杨老师去世后,好心的邻居们,可怜这个久居且死在娘家门上的女人,主动帮着联系到邻村一个被河水淹死的单身男人,与其结成了阴亲。

听了小杨老师的悲惨遭遇,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便又追问:怎么会这样啊?小杨老师被葬在了哪里?马明义说,没办法的,背负坏名声的女人,人家能同意结阴亲,已经算不错了。马明义告诉我说,小杨老师被葬在了一个偏僻的荒滩上。那地方坟墓成片,凸凹不平,布满了怪石、枯枝和杂草,早年曾是村民们用来埋弃亡婴的阴冷之地。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在那里见过狼和野狗。我进而问道:你咋知道,去过?马明义看看我脸色,知道无恶意,便回答道:王领导,反正前前后后的事儿,您都清楚,俺就不瞒您了。在小杨老师病危时,我曾去过她的村子。我在村里的大街上徘徊了几趟,也没敢去她家里探望。回到村外的地头上,我号啕痛哭了半天。小杨老师走了后,我也曾去过那个埋她的荒滩,而且是在坟头上长跪不起。第三次去的时候,我一直跪到天黑。恍惚中,我看到小杨老师从坟墓后面走了出来,并严肃地说,马老师,别哭了,俺不亏也不冤,咱俩是相好,怪不得你。听了小杨老师的话,我心里更难受了,便说,对不起了,小杨老师,是我马明义害了你啊。干脆让我随你一块走吧!小杨老师却说,不准胡说,在阳间和阴间,俺都是有了主的人了。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不过,你以后不能再来了,你得让俺在阴间过得舒心点。回去吧,马老师,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马明义讲述这段经历时,我的心窝,仿佛被人用刀捅了一下,痛得许久透不过气来。从那次起,我就开始了心灵深处的纠结与愧疚的长途跋涉。

第二次遇见马明义是在桃源街上。那次,我去基层,办完事情后,想等车回城。在我等的有些心烦时,一辆面包车突然停在了我面前。我正纳闷着,车上下来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同志,边笑边说:王领导好,您是回城吧,请上车。路上,马明义告诉我,他是领着几个教师去县教育局办事情的。

在我的印象里,马明义始终都很尊敬我,面带微笑,态度谦和,而我,却一直用那种蔑视的态度对待他。到底凭什么和为什么,我自己一直都没搞清楚。

我记得,那两次与马明义见面,我都没问及他婚姻的事情。

时光过得好快,一转眼的功夫似的,我与马明义的故事就演绎了几十年。

本来以为,自己眼看快要退休,马明义早已回老家颐养天年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应该结束了。不料,在前段时间的一次朋友聚会上,竟然认识了马明义的亲侄子,并因此得到一些有关马明义老师最新消息。

马明义的侄子说,他叔叔已经走了。临终时,老人一直说胡话,吵着闹着要赶紧去天上,因为上面有人叫他。马明义侄子还说,自己的叔叔,自从出了事之后,虽然没有离婚,但几十年都没上过婶子的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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