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夏天是有声音的,最响最密的是蝉声。
盛夏的早晨、午后或者傍晚,任何一个时间段,你只要留意,便能听到蝉声。有时是一声,有时是一缕,有时是一阵,有时如山海般倾覆而来,让人喘不过气。而且这声音不只乡间有,连城市里也是寻常可闻。
蝉栖于树,蝉声最密集的地方自然是在树上。“凡有树阴处,皆有鸣蝉声。”蝉声响起时,仿佛整棵树都发出了声音,树枝、树干、树叶皆有响动。这响动随着空气流转,响彻天地间。待它们嘶喊得累了,就歇上一会儿,片刻之后,蝉声再起,缭绕枝头,直冲云霄。
记忆里,入夏以后,这蝉声似乎就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身边。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们的生活模式是固化的:洗漱、吃饭、去上班。上班路上只要有树,多半就有蝉声。此时的蝉声和晨光一样,醒目,却不刺眼;聒噪,却不惹人讨厌。蝉声起起伏伏,如人的思绪连绵,无时不响,无处不在。
阳光一步一脚,走到晌午,夏天的热意就更浓了。暑气蒸腾,最是难熬,此时,闲翻书卷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翻书的时候,窗外的蝉声似被书卷气吸引,又似被光和热所驱赶,穿墙入户,落于纸上,顺着手指的翻动,纸上蝉声,遍布眼耳之间。
到了夜幕降临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用过晚餐,纷纷移步到屋前屋后的空地,这些空地江南人家农忙时节用来晒稻谷,故称之为“稻地”,书面上的称谓则是“庭院”。夜风习习,人在庭中纳凉,可见星斗漫天,明月皎皎,柔光照着菜地里爬行的萤火虫,也照着树上匍匐的鸣蝉,颇显诗意。
蝉在树上,在草木间,它的声音则能抵达任何一个有人迹或无人迹的地方。声音落在水面,浮在空气里,隐身于远处的稻穗间,烦闹,悠远。
细细回味的话,蝉声的到来是有一个过程的,它先到人的耳边,再不知不觉地潜入人的脑海里,旋即我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有它们的气息了。
蝉者,禅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蝉是一个了不起的修道者。蝉的生命极短,而它参透了生死之后,也就看淡了得失,别人的目光和评论显得不再重要,好听或难听,余生有限,只顾高歌。人的一生也很短,余生若要无悔,当下亦当尽心畅意,此之为人生的蝉意。
有段时间,我因为参加培训,住在文一西路上。这里离闹市很远,但又有别于农村。
大约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我正在酣睡中,只听得耳边传来“唧唧唧”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了来。這声音有些耳熟,但具体是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再去听时,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于是,我便以为是自己刚才做梦的缘故,那唧唧声多半是梦里的声响,翻个身正欲睡去,谁知窗外又是“唧唧唧”数声,旋即,又传来“哒哒哒”的声响,像是机关枪在扫射。此际,我的睡意彻底消失了。
我竭力压制内心的激动,但“鸟语”二字还是自心肺之间蹦了出来。我着实感到有些讶异:如今,即使在乡间也已很难再听得到纯粹的鸟语声了,想不到在这杭州城的一隅竟还保留着这样好听的声音。我侧耳倾听,初时只是一声两声,并不密集,不一会,各种鸟叫声就多了起来,有鹁鸪的,有麻雀的,有燕子的,似乎还有啄木鸟的。
鸟语如人语,只是少一个破译密码,但即使破解不了,我们仍能感知声音的美好,仿佛有一个异族姑娘在唱歌,不知她唱的是些什么,悠扬之声却是语言障碍所掩盖不了的。听着那些悦耳的声音,我似能看到它们在枝头扬翚振彩的模样。
这场凌晨五点的集会,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
我打小在农村长大,对于鸟雀的声音再是熟悉不过。旧时的农村,只要你抬头看去,总能看见几只鸟飞过,有时是燕子,有时是麻雀,有时是乌鸦,有时是雉鸡或者老鹰,见得多了,便觉得寻常了。天气晴朗的清晨或是傍晚,人们一天的忙碌开始前或是结束后,总能听到一场场免费的演奏。演奏的源头有时来自长空,有时来自密林,有时来自窗前,有时来自屋檐,人们从来不觉得稀罕,有时甚至还会觉得聒噪。不想多年以后,这些鸟类忽然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连同它们的声音一起消失了,我们方想起珍惜来。
久不闻鸟语,熟悉的也变得陌生了,我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常有麻雀飞入家里来。它们进入屋中,四处找门不见,在玻璃窗上跌跌撞撞,累得筋疲力尽。间或,会落入顽皮的小孩子的手里。小孩子捉住它们之后,用母亲缝衣服的线拴住它们的细腿,让它们挣脱不得。雀鸟的胆子很小,怯懦地叫着,片刻之后,就被吓死了,当然有时是装的。我总是不忍心,看见雀鸟误入家中,就打开窗户让它们飞出去。
想到那些曾经被我放飞的小家伙,我忽然想看看窗外鸣啭的鸟儿,不知它们是否长得一样。我拉开帘子,看到其中的数只,这些鸟并不怕人,非但没有惊慌、躲避,而是乜斜着眼看我,连欢唱也未停止。这个世界原是公平的,众生也是平等的,我能打量它们,它们自然也能打量我,可惜我未有公冶长的本事,鸟语在我听来只是鸟语。
有人问,莺儿燕子为什么都喜欢“恰恰啼”——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亦不必多问,你只管看那鸟鸣之后,山更幽了,水更绿了,树更精神了,一切已在不言中了。
在古代,鹅是山村田园的象征,常被用来借指隐逸之风。而在旧有的典籍里,我们也常能看到鹅与隐士,与隐逸相关的故事。
东晋年间的王羲之爱鹅是出了名的,《晋书》里记载了他与鹅相关的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当时会稽郡治下有个孤老太太,养了一只鹅,因为“善鸣”惊动了王羲之。王羲之身为地方父母官,自觉不便以势压人,托中间人去买,但主人家不肯卖,无可奈何,王羲之携亲带友跑去观看,老人听说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来了,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招待的,咬了咬牙,把那只鹅宰了。王羲之得知此事,大为叹息,一连念叨了许多日。第二个故事讲的则是会稽山阴县有个道士养了一群好鹅,这事传到了王羲之的耳朵里。这次他不提前打招呼了,径自跑去观看,看了之后心中甚是喜欢,便向道士求购。道士说,我不要钱,只要您肯惠赐墨宝,为我抄录一遍《道德经》,这群鹅就全部归您所有了。王羲之非但没有觉得道士占他的便宜,还惟恐道士反悔,爽快地答应了,史书上载:“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
从这两个故事不难看出王羲之的率性和对鹅的喜爱之情,也从侧面印证了鹅的非凡魅力。甚至有不少人传言,王羲之的书法亦从鹅身上得益颇多,才能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摆脱汉魏笔风,自成一家。于是,好事的后人遂将王羲之的鹅与陶渊明的菊、周敦颐的莲、林和靖的鹤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雅物。
王羲之与鹅的故事流传了一千六七百年,一直被人们所津津乐道,谪仙李白便是这两段故事的狂热粉丝。他曾在《王右军》《送贺宾客归越》等诗作中反复提及此事,“山阴遇羽客,爱此好鹅宾”“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兴许是出于对前人的倾慕,李白成名前,曾随山中隐士养过几年白鹅,而且他还给鹅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珍禽。
除去王羲之、李白,古人爱鹅的还有不少。杜甫、韩愈、皮日休、范成大等等,皆是同好,若是可以撤去时空的屏障,他们必能引为知己。
杜甫有诗云:“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小鹅极是可爱,通体黄毛,间或杂以灰黑几种颜色,摸起来毛茸茸的,令人爱不释手。待其长大则换了一副面孔,忽然就不可爱了,这不由让人想起孔融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名言来。
我一直觉得鹅只应该生在魏晋那个隐士、狂人辈出的年代,它那凡我视线所及皆为我之领地的蛮横样,大有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的不羁风度。关于鹅,乡间有一歇后语:“鹅眼看人——目中无人。”因为眼球的特殊构造,鹅除了饲养它的人不咬,不论魁梧汉子还是窈窕淑女,见谁啄谁,一个也未放过。小孩子最是怕它,路经养鹅的人家,常要随带一根竹梢棒,边走边赶,以免让它有亲密接触的机会。约在20年前,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家后面那户人家养了三五只白鹅,上学放学路上,见了我就扑过来啄,每一次都吓得我落荒而逃,几年下来,脚力倒是增进不少。
其实,鹅之凶相,换一个角度去看,也可理解为勇敢。凡鹅多为勇士,任对手如何强悍,皆视如微物,任前路如何坎坷,皆一往无前,与之相比,人相机而动,倒显得胆怯了。而且它们的凶态遇水则化,若是路遇一条江,一条河,一条溪流,适才持戈而立俨然一队白衫军的大鹅纷纷跳入水里,翻江倒海,自在嬉戏,仿佛整个江湖都是它们的了。
有人说,鹅的先祖是野生大雁,只因恋上了大地,放棄了蓝天,甘愿被人驯化。而在民间,养鹅多半是用来吃的。鹅肉鲜美,作为盘中美食,远胜其他佳肴。
如今除了熟食市场,即使在乡间,鹅也已不多见。但童年的记忆从未随着时间减退分毫,有时候为了看鹅,我和妻子会开车去很远的地方,譬如龙山,譬如象山,跑几十公里路,只为看一只或者一群鹅,看完就归去,如“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倒也自觉颇有魏晋时人的风范。
古镇与猫似乎有着不解的情缘,因为每次不管我去哪一个古镇,都会与之相遇。
这些年,我去过不少的古镇,鸣鹤、西塘、乌镇、同里、甪直、周庄,在古镇里,能看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形形色色的人,能看到小桥流水、舞榭楼台等等的江南元素,也能看到一只或一群慵懒的猫。它们有时在屋顶上,有时在屋檐下,有时在窗台上,有时又在树阴下。仿佛,古镇是一间天然的猫舍,而它们是此间的主人。
有了猫,古镇就有了灵气。记忆中,没有一个地方的生活节奏慢得过江南古镇,亦没有一座江南古镇的悠闲比得上一只猫的自在。它们打起盹来,天塌了都懒得理会,有人从旁边经过,同它们提出拍照的请求,它们只管乜斜着眼,睡自己的觉。没有人会忍心去吵一只熟睡的猫,就像没有人愿意自己熟睡时被吵醒一样。猫的一场觉可说是为古镇的慢生活做了最好的代言,远胜于许多辞藻华丽的广告。古镇有猫,就有了格调,一如书店有猫,便有了气质。在江南,一杯咖啡,或者一杯茶,都不及一只猫能诠释古镇的内涵。
猫会老去,古镇也会老去,而在一起老去的过程中它们的相处是那么的和谐。
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曾七至水乡绍兴。每次去,我都会在某个街巷的屋顶处看见一只狸花猫,愣愣地盯着我看,直到我离开。到了鲁迅先生曾经住过的百草园,屋边的盆景之中又能见着一只肥大的橘猫。这只猫沾了大文豪的才气,想来也是才华艳艳,如果它会讲话会写字,说不定能够出口成章、倚马万言。离鲁迅故居东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叫沈园的园子,那里藏着陆游和唐婉的凄美爱情故事,也藏着一只听故事的猫。
绍兴有猫,苏州也有猫。有一年我和妻子去木渎古镇游玩,在香溪河的南岸觅得一条静幽巷子,巷子里,一只白毛蓝眼睛的猫踱步其间,看见我们声音怯怯地叫了两声,随后用爪子拍打着一家酒吧的玻璃门,似乎是想告诉里头的主人,有客到了,别再睡懒觉了。我本想抓住那生动的瞬间为它留一张照片,它却冲我打了个哈欠,跑开了。巷子尽头拱形的门洞前,不时有挽着手或是推着车的人走过,微风徐徐,让时光充满了闲适味道。
古镇猫多,老鼠便少了。我曾在同里的银杏树下,西塘的咖啡馆里,甚至乌镇的游船上,见过很多种类的猫,却从未见过“养猫人”。到底谁是养猫人?也许是古镇的风景古镇的水,也许是路经古镇的每一个人。每个来的人都是客人,也是猫的主人,或者说都想当猫的主人。
猫守着古镇,温暖了岁月。
初春的雨曾经落在这里,夏天的彩虹曾经挂在这里,九月的秋风曾刮过这里,冬日的雪花亦曾覆盖这里,每一个季节里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古镇还在,猫还在,人们的留恋与欢喜就不会消失。
冬天,猫儿们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夏天,它们潜入花丛中小心翼翼地躲着太阳。两般表情转换间,我们看见了猫,也就看见了古镇的时序和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