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我在北京待了四年,没买过一把伞,压根没有这种需要。北京很少下雨,我们宿舍也找不出一把伞,但在我老家,没伞可能意味着,连续一个月都出不了门。
我老家的雨真多,冬天是阴雨绵绵地下,而放暑假前的那个月,则是撒了欢地下。盛夏即将来临时,刚好是老家的汛期,暴雨连着下几天,县城外的江水就会暴涨,再碰上水库泄洪,县城就会淹成一片汪洋。
水黄澄澄的,带着许多泥沙,漫过江边的古街、马路、街心公园,把县城整个变矮了一截。有时水涨得很高,从二楼的窗户望下去,会产生一种怪异的错觉,所有的一楼都已被整齐划一地切掉。
涨大水的另一个说法是洪灾,不过很奇怪,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却从来不觉得那是件可怕的事。
我家住在爸爸单位的家属院,对面是幢七十年代建的两层小楼,一楼有各家各户的厨房,二楼则是单身职工的宿舍。
家属院地势低洼,门口还有一条小河,水位稍一上涨,院里就会被水漫过。水通常是慢慢涨起来的,漫过埠头的一级石阶,再漫过一级石阶,不紧不慢,留给大家充裕的时间做准备。
这时候,住一楼的人家便开始七手八脚地搬东西。贵重的东西先搬到楼上,寄放在交好的邻居家,不重要的东西,暂且堆放在楼道里,再不然,柜子上架凳子,演杂技似的,搁到半空中去。不过这样做并不保险,水位稍高一点,搁起来的东西就需要二次抢救,否则就只能等着被淹。
等水漫过埠头的第三级石阶,差不多就到了家属院里。该搬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就要赶紧去菜市场买菜,熟食熟菜总是最抢手。一旦县城的自来水厂被淹,从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带泥沙的黃水,淘米洗菜都成了难事。
万一熟食熟菜抢不到,那些容易洗、不费水的菜就是第二选择。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屯一点水,被围困的那些天,就全靠它们做饭洗脸了。
水真正涨上来通常都在半夜,睡一觉起来,家属院里的花坛没了,一楼窗户的下半部分也没了,水已经漫到楼梯上。尽管水很浑浊,周围也没什么好的景致,但我从窗户里看出去,却觉得颇有水城威尼斯的意境。
不管考没考完试,都不用上学了。我最喜欢搬张凳子,坐在走廊里看水。对面楼的走廊上也很热闹,大家在两幢楼上喊来喊去,传递外面的消息。
面对面的两幢楼,仿佛成了两个独立的小岛,一幢楼里的人,则成了同一个岛上的居民,因而显得分外亲热。
我们虽然被围困在楼上,消息却一点也不闭塞,时不时就会掌握一些最新传闻,诸如某某村子的人,家门口漂来了一头猪。
我没看过一头猪从水里漂来的奇妙景象,不过完全同意捡东西是涨水期间最有趣的事之一。黄澄澄的大水会带来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我曾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捡到过掉齿的梳子、橡皮青蛙和洋娃娃的头。
水一退,家属院里的小孩子,就会立刻把自己从水里捡到的东西拿出来做比拼。有人捡到了搪瓷茶缸,有人捡到了塑料盆,而我的洋娃娃头,差一点就在比拼中胜出了,最后却输给了一顶半路杀出的假发。
捡到假发的男孩分外得意,把它洗好晾干后,每天都戴在头上炫耀,让我们羡慕不已。但乐极就会生悲,没几天我们就听到他家传出了杀猪般的喊声——他吃饭时也不肯摘下来,终于被大人揍了一顿,假发也扔到了垃圾堆。
最拉风的还不是水里漂来的假发,而是真正的竹排。有一年涨大水时,有人划来了一只平时只会出现在江面上的竹排,顿时在家属院里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几乎每个人都想抢着上去坐一坐,连大人也不例外,而明明竹排连院门都没出,坐在上面的人,脸上却露出了在西湖上坐游船时欣喜的笑容。
那个捡到假发的男孩,等了半天也没轮上,急得在楼上干嚎。他爸灵机一动,把塑料盆塞进汽车轮胎,自制了一艘小船。假发男孩在所有小孩艳羡的目光中,得意扬扬地坐上了自己的专属小船。乐极生悲的魔咒却再次应验,他一划出去,船就翻了,他连人带盆地摔进水里,被他爸眼疾手快地捞了出来,而他妈妈的吼声瞬间响彻全楼。
被围困一两天后,水就会慢慢退了。也就半天工夫,台阶、花坛和地面,现实中的一切,又重新从水下露出来。我们被获准穿上雨鞋到马路上去,看看大水后的县城。
被水淹过的墙面,则会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就像每年给孩子量身高时,划在墙上的线。大水的记忆也慢慢淡了,大家只在看到那条线时,偶然争论一下,比较高的那一道,究竟是去年留下的,还是大前年留下的。
而地面上通常会留下一层恶臭的泥,被太阳一晒,简直臭气熏天。大家拎几桶水,到处洗刷一遍,也没什么抱怨。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大水从没有涨上来过。
再后来,我长大了,看到新闻里的洪水镜头,忽然发现洪灾那么可怕、那么残酷!我意识到,记忆有时并不牢靠,它用那些美好的印象,粉饰了事实残酷的一面。因此我无比庆幸,老家的防洪堤修好后,洪水再也没有来过。而涨大水的经历,真正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黄颖曌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创作了《黑夜鸟》《寻找一朵云》《木古和扫夜人》《山妖的学堂》等多篇童话和幻想小说,已出版童话集《春天的邮差》和《黑夜鸟》系列奇幻小说,曾荣获首届和第四届《儿童文学》金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