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廿
只要我留在这个我们一起长大的城市,我就会想他,铭心刻骨地想。但我不能离开青岛,这里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所有悲伤与欢乐都能妥帖收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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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墨绿色的格子衫在街上闲逛。青岛的5月,阳光热烈。7点钟,我沿着黄山路七拐八拐,路过高密驴肉火烧店,路过友客便利店,来到一个小小的早市。早市已经全部开张,黄瓜、西红柿、土豆们躺在从黄岛赶来的大叔的车上,那黄瓜水灵灵,鲜嫩嫩,咬一口,嘎嘣脆。
对了,黄岛是青岛的一个辖区,从前我去黄岛要挤3个小时的公交车,现在坐青西快线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因为青岛和黄岛之间有了一条海底隧道。每次路过海底隧道时,我都会看向窗外。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我想象出来的海底,有海妖,有人鱼,有玻璃窗倒影里费力地攥着公交车吊环的我。
每到这时,我都会有点想念宋珩。在我们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每天呼呼啦啦刷着学生卡冲上公交车时,他都会留一只袖子给我。我们把座位让给老爷爷老奶奶,宋珩抓着吊环,我抓着他。司机大叔开着车穿过开满蔷薇花的街,接着又一个猛子扎入一条绿意温润的小径,我们的车像一条大鱼,我和宋珩是鱼腹里相依为命的两根水草。
我把这个比喻悄悄说给宋珩听时,他会不屑地朝我翻个白眼,好像在说“不要浪费我时间”。好吧,我理解他,那个年纪,哪个男生不臭屁呢。他替我背书包,他给我当人肉吊环好几年,我知足了,我感恩。
打断大清早的例行想念,我现在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让思念蔓延了。我开始买东西,一个芸豆肉包子,一个萝卜缨粉丝包子,再来一碗加一大勺糖的红豆粥,我的早餐就齐活啦。青岛的晨风很温柔,我完全可以在街上啃一口包子吸溜一口粥,我真爱这个适合养老的城市啊。继续往前走,我还会买一点炸肉,一点棋子。我说的棋子不是你以为的棋子,棋子在我们这是一种菱形的面食,新人结婚时棋子是必不可少的伴手礼。宋珩以前还说过,我们结婚时他要亲手做棋子,在每一个棋子上都写上我们的名字。
“不要啦,那岂不是我们会被所有客人吃掉?”我真不浪漫,就这样戳破了直男少有的梦幻泡泡。
说这话时,我们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从同一所高中来到同一所大学,我们不止同在海洋大学,我们还同在一个校区。这样毫无悬念和波澜的生活对宋珩来说可能有些苦恼吧,“我说蒜头,你能不能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啊,跳舞也行,织毛衣也行,不要每天让我陪你放风筝啊,很无聊的。”
宋珩躺在中山公园的草坪上装死,樱花纷纷落在他的衣襟上,眉眼上。我想凑过去收好他眉间的樱花,他却瞪着大眼睛红着脸朝我喊话:“我告诉你啊蒜头,你要控制你自己,这大庭广众的。”还没等宋珩耍完宝,我就夹着那朵樱花跑到树下继续拍照去了。我们的风筝被宋珩垫在身子底下当铺盖,春天真好,我穿着单衣,想坐在宋珩的自行车后座上去看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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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宋珩真的搞到了一辆自行车,他在我宿舍楼下喊话:“蒜头,蒜头,我带你去八大关玩!”我打开窗户朝着空气挥拳头,这个欠揍的家伙,昨晚我才陪他刷题刷到两点,他倒是一大早就活蹦乱跳了,完全不考虑每天要睡10个小时的我是什么感受。
我的起床气很严重,素面朝天坐在了宋珩的自行车后座上。
“我说蒜头,你有点女孩子的自觉吧!你看看你这一脑门的痘,你看看你下巴上的肉,缺钱就跟哥说啊,遮瑕呀、粉底呀,咱都买得起。”宋珩这个聒噪的家伙,我在他腰上掐住一小块肉狠狠拧了一圈,呼,世界总算安静了。只是我们的自行车好像喝醉酒一样扭了好一阵,宋珩手忙脚乱控制着车子,我们从斜坡上冲下去,空气里是温柔甜蜜的花香。
春天的八大关人可真多,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拍樱花小洋楼的还是来拍这满街的新娘子。是啦,除了在樱花树下摆造型的大妈大姐们,这里还盛产新娘子,穿白色婚纱、黑色婚纱、粉色婚纱甚至蓝色、绿色婚纱的女孩们,她们不爱三亚,不爱巴厘岛,只爱小小的温柔的青岛。她们在八大关的花石楼前甜蜜地笑,在海边温柔地搂住身边男子的腰。哪怕婚纱是租来的,阳光热烈到会晕妆也没关系,因为青岛美啊,美到让人想醉在这宁静与温润之中,美到海浪从脚边涌来时你会忍不住朝海里跑两步。
“你给我停下,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往海里走。”我身后那个啰嗦的男子又发话了。我转过身看向他,穿着红色格子衬衫的男子,眉眼是我熟悉到在梦里都能勾画得一清二楚的男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成男人啊,给我买长长的曳地婚纱,婚纱上要有绣娘手工绣上的满天星,我捧着花走向你,神父为我们祈祷,亲友为我们祝福……我看着被宋珩拽住的手,脑子里又开始跑火车。
他呢,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忽然把我拦腰扛起,几步小跑把我扔在了沙滩上。四仰八叉躺在沙滩上直视日光时,我在心底狠狠诅咒,诅咒宋珩永远找不到除我以外的女孩。这个笨蛋,这个坏家伙,这个胆小鬼,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别想了,围巾没有,腰带没有,代表情意的东西你都不配拥有,你只配煎饼卷大葱!
于是,宋珩20岁的生日是这样度过的:我们坐在海边的月色下,海上升起巨大而明亮的月亮。海风嗖嗖,海浪阵阵,我掏出卷好的煎饼大葱,跑了两站地买来的鸭脖子,还有一个装满啤酒的塑料袋。我说我们今晚不醉不归,宋珩满脸绝望过来掐着我脖子。
你知道失望的滋味了吧,将心比心,你去年送我《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前年送我保温杯时,有没有想过我有多绝望。不过,这话我是不会对宋珩说的,愚蠢的人就该被相思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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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啊,写相思的诗那么多,我最喜欢李商隐。他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简直写出了我的心声。相思本就无益,但偏偏我喜欢啊。喜欢跟他一起在青岛的老街上游荡,喜欢去菜市二路的夜市买烤面筋和枣庄煎饼果子,喜欢吃完卷饼再来杯巧克力味的奶茶,我一半他一半,我们做着情侣之间才会做的暧昧小事——用同一根吸管喝奶茶,可这奶茶却偏偏喝出了豪气干云的效果。
不豪气又怎能掩饰住我们因暧昧而生的羞涩和紧张呢?我们真是天生一对,胆小如鼠,连句喜欢都不敢轻易说出口,只能这样等着、盼着,等到时机刚刚好,恋爱都不用谈就直接迈入婚姻。这是我以为的我和宋珩的未来。
包子吃完,粥喝到吸管吸不上来的程度,我把粥仰头倒进嘴里,眼泪倒灌回心里。每天用来想念他的时间有限,我要学会节约,倘若在一个早晨用光了,剩下的午后和傍晚又该怎么熬呢?
不知不觉,我竟然已经25岁了,眼角生出用再好的眼霜也抹不平的干纹细纹,吃胖的3斤肉饿3天也没法减下来,年华呀、岁月啊,就这样刀刀催人老。但老的又何止是我一人呢,青岛也在一点点变老。我知道,只要我留在这个我们一起长大的城市,我就会想他,铭心刻骨地想。但我不能离开青岛,这里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所有悲伤与欢乐都能妥帖收藏的家。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的海,长大后依旧潮涨潮落经年不歇地陪伴我。我记得已经改头换面好几代的小吃店,店主大叔的炸油条配豆浆曾经是我和宋珩吃了几个月的早饭。我记得登州路还没遍地啤酒屋之前,中山路还没遍地商业文艺店之前,整个青岛是张泛黄的老照片,妈妈扯一嗓子我就能从宋珩家窜回家吃饭。
那时的青岛电视台总是重播一部韩国喜剧,我看开头和过程笑得喷出了饭粒,却在结尾时哭到眼睛连着肿了两天。我问宋珩,为什么喜剧片的结尾会是悲剧,宋珩故作高深地告诉我,所有伟大的喜剧内核都是悲剧。于是我虔诚祈祷,我希望我们的爱平凡一点、世俗一点、琐碎一点,让我们变成两个有趣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头发花白时还能手挽着手一起去买菜。宋珩可能记性会变差,我就在他背上贴张字条:请把这位老先生交到秦仙仙手上。
秦仙仙就是我,宋珩总说我是水仙没开花前的蒜头。他不知道,我现在是单位里金贵的一朵水仙花,两个小伙子同时追我。我请他们一人喝了一杯咖啡,我说我有深爱之人,我在青岛等他回来寻我,他不来,我不老。
4
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宋珩这个隐形路痴,只会纸上谈兵,如果不是我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就丢在不知道哪条弯弯绕绕的街上了。毕竟青岛就像一个全国各省市的活地图,每一条街都是一个城市的名字。初中学地理时,我死活记不住煤矿和各种有色金属矿的分布,宋珩就会从后排跑到我同桌的座位上:“笨,这个就在咱们家旁边那条街上,那个坐37路车就能到的。”这人从小就话多,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还挺帅,因为只要一想到鸡西煤矿是我坐公交车就可以到的地方,这些名字好像就真的没有那么难记了。
我记住了每一条我们曾经走过的街道的名字,我去每一个热门或冷门的景点寻找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痕迹。我把相思分解成一条长长的路,每向前走一步我都会告诉自己,我离宋珩又近了一步。我在变老,我们曾经熟悉的早市也被集中规划从街上迁到了一个市场里。我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却又觉得世事皆可原谅。毕竟,我深爱的人都不在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过。
宋珩离开的那天很突然。大四那年,已经找到工作的我们约好周末去海边晒太阳,我坐的公交车晚到10分钟,见义勇为的宋珩把一个小小的女孩从海里送了出来。我想他那一刻一定很像海里的王子,但除了我没有人会这样想。报纸上称赞他是见义勇为好青年,小女孩的父母满脸感激却不见愧疚,只有我,趴在栈桥上哭得惊天动地,惊起了成双的海鸥飞向远方。
毕业后,父母曾经劝我去大城市闯荡,我知道他们的潜台词是离开这个伤心地,哪怕离他们远一点,只要别沉溺于旧事就好。可他们哪里知道,宋珩不是我的旧事,他是我这一生都不愿跨过的那道门槛。我只想留在青岛,这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终老的城市。
我全部的幸福,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