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杨村村前一里远有条南老沟,沟很深,沟底有片少年坟,邻近村上的少年夭亡后全埋在那里。任谁都不会想到,全县种烟大户亮子死前跟妻儿交待,要求埋进少年坟,这让他的家人很为难……
1
亮子大名杨亮,但杨村的人们从不叫他大名,他家虽也姓杨,但是多年前从外乡搬来的,跟本村的杨姓大户不是一个祖宗。村上的杨姓大户说自己的杨是“公羊”,亮子家的杨是“母羊”。“母羊”家在村上备受“公羊”大户的歧视和欺凌。
村里还有一户潘姓,自然更受歧视和欺凌了。亮子的玩伴只有潘姓少年潘安。
亮子和潘安好得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但两家住得并不近。两家在村上的地理位置分别地处村后的边远偏僻地带。亮子家住在村后东北角,房屋被树林环抱,屋前一圈儿用陈刺围成院墙,陈刺的缝隙里长着各种树木,整个院子阴翳蔽日,他家周围常有小动物出没,野兔是常见的。树上的鸟有多少数不清,只见他家院里时常落满鸟粪。潘安家在村后西北角,和亮子家一样,房屋被树林环抱。他大伯在他家前边住,是个孤寡老人,死后两间草房倒塌,长起的树木和周围的树林连成一片。通往他家的是一条蜿蜒的林荫小道,那次亮子去他家还踩到了一条蛇。
村后从东到西连成一条林带,树林里大部分是洋槐树,零星有其它树木如枣树、构树、棠棣树等,树上缠着葛藤。洋槐树的繁殖速度惊人,里边密密匝匝,夹杂着带剌的灌木。大人们想进树林里砍铁锨把、鞭杆,只能让小孩儿们进去砍。林带的边沿有一条小径,住在村东北角的“母羊”家和住在村西北角的潘安家就是通过这条小径走近的。因他们两家地处偏僻,树林里阴气重,又是外姓,杨姓大户很少跟他们两家来往,他们两家也很少去杨姓大户家走动。不只是两家的大人,亮子通过这条小径去潘安家玩,潘安通过这条小径去亮子家玩。亮子兄弟多,晚上没地方睡,在潘安家玩到深夜,干脆就跟潘安睡一铺。
白天里,亮子和潘安經常一起在小径上玩耍,从他们的表情、言语、肢体接触当中感觉出他们是多么的开心、快乐。当时有一只蜜蜂在他们身边逗留,是那种野生的尾部没有毒针的小蜜蜂,飞时可以静止在你面前的空气中,几乎看不见它的羽翼扇动,只听到它“嗡嗡嘤嘤”的声音,细若游丝。
亮子朝小蜜蜂伸出食指:“蜜蜂蜜蜂在这儿呢、蜜蜂蜜蜂在这儿呢……”
在亮子的召唤中,那只小蜜蜂慢慢地降落在他的食指上。亮子猛地双手一合,把小蜜蜂合扣在手掌中。被合扣在手掌中的小蜜蜂似乎浑然不觉,仍不慌不忙地在里边“嗡嗡嘤嘤”地唱歌。亮子把合起的双手放在潘安的耳朵上:“快听蜜蜂唱歌。”
就在潘安侧耳细听小蜜蜂“嗡嗡嘤嘤”地给他唱歌时,从小径边的水沟里爬出一条大花蛇。当时一只大红公鸡在水沟边的灌木丛里觅食,蛇去逗它,吓得大红公鸡“咯咯哒”飞出灌木丛,捎带着把潘安吓得跳起来。一根刺扎进他的脚板里,疼得呲牙咧嘴,单脚在地上一阵乱跳。亮子让他别跳了,小心这只脚再扎上刺,你就老老实实坐在地上。亮子跑回家找来他母亲平时纳鞋底用的大针,把潘安的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细心地剜他脚上的刺。平时活蹦乱跳,流里流气的亮子此时慈祥、温柔得像父亲又像母亲。
2
夏天里,蜻蜓在村上漫天飞舞,飞得高的成群结队,低的穿街走巷。飞累了有的落在树林边的灌木上、有的落在池塘里的荷叶上小憩。落在灌木上的蜻蜓是那种一般类型的,个头大些,土黄色。落在荷叶上、水草上的是那种红蜻蜓,体型纤巧,红得鲜艳。那种红蜻蜓很诱人,让人想下水捉住它,在手里把玩,玩够了再把它放飞。这会儿,潘安在树林边的灌木上捉蜻蜓。蜻蜓很警觉,刚落下的蜻蜓你很难捉到它,被捉住的蜻蜓都是那种在灌木上停留的时间久了,放松警惕了的。须得悄悄地靠近它,伸右手,一寸一寸地靠近,大拇指和食指猛地捏住蜻蜓的翅膀。此时被捉住的蜻蜓“扑楞楞”扇动着翅膀想飞走已经晚了。有的蜻蜓劲大,把翅膀挣断,跌跌撞撞地飞走了,身子侧歪着,忽高忽低,像飞机中弹一样。潘安把捉住的蜻蜓装进左手上的罐头瓶里,瓶子都快装满了,他是要带回家喂他家养的鸡。
村上“公羊”家的孩子杨雄从那边过来了,他刚偷了东庄田里的甜瓜,嘴唇上还粘着一粒瓜籽。杨雄手里抡着一根刚折断的树枝,一路抽打着灌木上的叶子走近潘安。杨雄的额头朝前奔多远,后脑勺又朝后奔多远,脑袋长,点子多,平时总是找理由捉弄、欺负潘安。这会儿他什么理由都不找,伸手夺潘安手里装蜻蜓的玻璃瓶。潘安跟他理论说,上次你在这儿捉蜻蜓,我从你身边过,你说我把你要捉的蜻蜓惊飞了,还把我打了一顿。这次我在这儿捉蜻蜓,你从我身边过,我没说你把我要捉的蜻蜓惊飞了,你反而夺我捉的蜻蜓。杨雄说这片树林是他家屋后的宅基地,落在灌木上的蜻蜓也是他家的。潘安说那好吧,就算是你家的,他把罐头瓶的盖子拧开,把里边的蜻蜓全给放飞了。杨雄原是要把潘安捉到的蜻蜓带回去喂他家养的鸡的,看潘安把它们放飞了,恼羞成怒,上来逮住潘安就打。潘安瘦弱矮小,杨雄虽跟他同岁,个头却比他高出半头。潘安被杨雄打趴在地,又被骑到身上打。
当时亮子正在路边的水沟里捉那只红蜻蜓。路边的水沟里那棵四棱草的顶端开出的紫穗上落下一只鲜艳的红蜻蜓,四棱草被微风摇曳,红蜻蜓在上头站不稳,双翅左右摆动。亮子捉那只红蜻蜓是要送给潘安的姐姐潘花的。几天前亮子给潘花捉到了一只红蜻蜓,潘花喜欢得不得了,她用一根白线套在红蜻蜓的脖子上,拴在院里的枣树上看它飞。那只红蜻蜓被白线牵着飞了两天,突然就死了,潘花正难过呢,亮子说再给她捉一只。亮子没弄出一点儿水声,悄悄地靠近那棵伸出水面的四棱草,正要伸手去捉,那只红蜻蜓忽然飞走了。红蜻蜓不是让亮子惊飞的,是被杨雄打潘安闹出的动静给惊飞的。
亮子从水沟里跳出来,把骑在潘安身上的杨雄打翻,手里还揪掉了对方的一撮儿头发。当时潘安也是被打急了,被救起后一时性起,抄起滚在灌木丛边的罐头瓶朝杨雄的头上砸去。杨雄双手抱头哭嚎着朝村上狂奔,从他的指缝里爬出一条血红的蚯蚓,从手背上一直爬到胳膊上。
杨雄的父亲杨金斗在村上是有名的刺头,哪容得自家的宝贝儿子被潘安打得头破血流。杨金斗带着一群自家兄弟虎狼般朝潘家扑去,在村街上闹出很大动静来。潘安的父亲潘银贵扛一筐牛草从田里回来,得知潘安斗胆把杨雄的头给打烂了,顿时吓破了胆,正要带上潘安去杨金斗家请罪,忽见杨金斗带着本家兄弟闯进院子,惊得鸡飞狗跳墙,连林中的鸟都吓得一群一群地逃向远方。潘银贵本来是牵着潘安朝堂屋外走的,看见他们赶来,反身把潘安推倒在堂屋门槛内,自己迅疾跳进堂屋,“咣嗵”一声把门给关上了,赶紧上了闩。
杨金斗边搬起院里的石头砸门,边恶声叫骂:“赶快把你儿子交出来!他把杨雄头上打多大的窟窿,我也在他头上打多大的窟窿。俺杨雄头上流多少血,我也让他头上流多少血,绝不让他多流半毫升。俺都是讲理人……”
潘银贵一个大男人都吓得尿裤子了。潘安的母亲本来就身体瘦小,见这阵势,吓得连魂儿都没有了。潘安要开门出去,姐姐潘花拼尽全力拉住他,气得哭出声来:“你出去找死啊!”
潘花尖利的哭声惊动了村长杨金亭。
杨金亭平时在村上走路爱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着方步,你跟他说话,他也不瞅你,只是用鼻孔“嗯”一声。此时一反常态,听见潘花尖利的哭叫声,简直是一溜小跑到潘家的。当时杨金斗他们都快把潘银贵家的门砸开了,左边那扇门下边的门轴已经被砸得脱离门礅了,能看见潘银贵在里边哆嗦着搬织布机顶门呢。
杨金亭威严地朝杨金斗喝道:“滚回去,无法无天了!”
杨金斗说:“金亭大哥啊,人家把你侄子杨雄的头打烂了,血把盆子都流满了。”
杨金斗一边跟当村长的本家大哥杨金亭诉说着,仍搬着石头不停地砸潘银贵家的门。没想到杨金亭对他当胸一拳:“让你滚回去,没听见?”
杨金亭不仅是村长,还是他们“公羊”家的掌舵人。杨金斗开始还以为金亭大哥只是做样子给潘家看的,当他被杨金亭一拳揍了个趔趄,从出拳的分量,从胸口疼痛上感觉到不是做样子的,是真心护着潘家呢。
“金亭大哥,他欺负咱们,你不管?!”
“少啰嗦!”
杨金斗又被村长杨金亭一拳揍了个趔趄,这才一摆手朝众兄弟们喊道:“咱们走!”
杨金斗怎么也弄不明白,当村长的金亭大哥平时对潘家人厉颜厉色,遇事从不向着他们,今儿个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一本家兄弟扯了扯杨金斗的衣襟说,打咱侄子的不是还有亮子吗?“母羊”竟敢骑到咱“公羊”头上拉屎拉尿,反天了。杨金斗这才反应过来,走,收拾他小子去,看咱金亭大哥还管不管!
3
亮子在家没有照过镜子,可他去水塘边洗脸,去井上打水时看见过自己的影子,比他的两个哥哥英俊体面。去供销社打酱油、买火柴,外村人见了,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长恁漂亮啊!可不知为什么,在家里除了母亲对他好点儿,两个哥哥包括父亲都不待见他。村上每到吃饭的时候,大人们会站在门口喊自家在外面疯玩的孩子。亮子的父母包括两个哥哥,吃饭时从来没喊过他。有时他在外面跟潘安玩过头了,回家后灶屋门都关上了,里边冷锅冷灶的。有时母亲偷偷地给他留碗饭,也是凉的。有回他发虐疾,躺床上发高烧,也没人问他一声。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能从“公羊”家人们的风言风语中懵懵懂懂地听出些隐秘来。回家后他长时间地盯着母亲看,母亲被盯恼了,问他有什么好看的,他苦笑了一下没吱声。从那儿以后,母亲也不待见他了。不过,他们在他面前毕竟说的是暗语,且闪烁其词,说半句咽半句,听不真切,也当不得真的。但那次他帮潘安打杨雄,杨金斗带人来他家里闹,骂他爹多娘少,人做得瓷实,你可能打过俺杨雄。这一骂,让亮子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什么。
亮子无法呆在家里,更不愿想家里的事,胸闷,头疼欲裂。只有跑出去跟潘安在一起,心情才豁然开朗,头也不疼了。在树林边,亮子把前天做好的弹弓送给潘安。潘安高兴坏了,拾起地上的石子用弹弓朝树上打鸟。石子飞出去了,打在树枝上又被弹回来,鸟们轰地一声飞走了。亮子光脊梁背靠在枣树上蹭痒,粗糙干裂的枣树皮把他的背刮得火烧火燎的,他倒觉得挺舒服,来劲,很刺激。
“鐺,铛铛……”,村上突然响起了敲锣声,亮子喊声有耍猴的来了,和潘安一起朝村上疯跑过去。在杨雄家门前的空场上,亮子拉着潘安的手挤进人群,才知道是唱猴戏的来了。亮子盯着猴子屁股上那块紫红的疤痕,想起祖母生前给他讲过的老猴精的故事。猴子在耍猴人的牵绊中在人们用身体围成的圈内溜圈儿,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舞刀弄杖,一会儿开箱柜穿衣戴帽。
戏罢,耍猴人牵着猴子挨家挨户收粮食去了,围观的人们也陆续散去。这时亮子听见父亲在喊他,心里很不高兴,吃饭时不喊我,这会儿喊我干什么?估计又是让我去供销社打酱油买火柴呢。亮子不应声,父亲就一个劲地喊。潘安以为亮子没听见,对他说你爹喊你呢。没待亮子开口,杨雄在那边说,喊他的人才不是他爹呢。杨雄又接着跟身边的男娃们说,你们看亮子长得像咱“公羊”家的哪个男人?像谁,谁才是他爹呢。
那一场恶战,潘安搅在里边,拉谁都拉不开。亮子把杨雄的胳膊都给打伤了,还打伤了其他几个男娃,自己也被打得头破血流。事闹大了,杨金斗把杨雄抬到亮子家,放到他家正堂屋的祖宗牌位上。满头血污的亮子跑进杨雄家,索性睡到他家的粮囤里,反正我就一条命,你们看着办。
亮子这一招很管用,杨金斗从他家把杨雄抬回来时,他在杨雄家的粮囤里睡了两天。从杨雄家出来,亮子没有回自己家,看到潘安在外边等他,撒欢朝他跑过去,潘安也飞跑着朝他迎上来。
“这两天你在干什么?”
“就坐在杨雄家的西山墙等你出来。”
“他家山墙上有个马蜂窝,不怕蜇了你?”
“我用竹竿把它捅掉了。”
亮子勾起潘安的脖子,一起去了他家。潘安的父母看到亮子高兴得不得了,潘花还给他打了一碗荷包蛋,说他这两天一定饿坏了。亮子只把汤喝了,把鸡蛋留给了潘安的母亲,自己吃了个凉馍。潘花又烧了半锅热水,舀到红胶盆里让亮子洗他头上的血痂。
晚上,潘花睡西间,潘银贵跟自己女人睡在外边的牛屋里看牲口。亮子跟潘安睡东间,坯垒的床腿,上边铺上箔、稿荐、凉席。现在在亮子的感觉里那时就像睡在席梦思上,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惬意。俩人你挠挠我的胳膊窝,我挠挠你的胳膊窝,顿时笑闹成一团。闹够了,他俩都快睡着时,潘花在那边叫潘安。屋里漆黑一团,亮子却瞪大了眼睛,潘花的声音隔着堂屋从那边传过来,咋就有種神秘感?潘安从被窝里抬起头,问她有啥事。潘花又说不叫你了,让亮子过来。原来是一只老鼠钻进箱子里了——上次让潘安过去捉老鼠,没捉到老鼠,只是把老鼠吓跑了。亮子把衣裳穿戴整齐后才过去的,见潘花端着油灯站在箱子前,他说你站一边,别让老鼠蹦到你身上。亮子打开箱子,猛地跺一下脚——当他拎着捉在手里的老鼠朝外走时,潘花惊奇地跟在他后边说,我还没看清呢,你咋就把它捉到手里了!
亮子还是第一次走进潘花的闺房,没顾上浏览室内的陈设,里边的气息很让他沉醉呢。亮子失眠了,静夜里,细听外边树林里的鸟们低声呢喃,感觉是在轻启羽翼相互依偎,心里满是无限风情。
4
亮子和潘安、潘花围在筐前剥苞谷。潘花用革锥在苞谷棒上分别冲出几道沟,再递给亮子,亮子把苞谷棒攥在手里一拧,上边的籽粒全脱落进筐里。潘花甜甜地笑着,目光总在亮子的脸上逗留。亮子不动声色,把潘花的目光照单全收装在心里。他们是在院里的那棵枣树下剥苞谷,一条毛毛虫吐着长丝从树叶上慢慢垂下,眼看越垂越低,突然落在潘花的手背上。潘花就跟没事一般,平平静静地捏起那只毛毛虫,扔给身边的一只花母鸡。潘安倒是惊诧地望着姐姐,平时别说毛毛虫落她手背上,就是看到了也会吓出一声尖叫来,今儿个是怎么了?潘花笑道,有亮子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呢。
半晌间,“罗大屁股”扭着腰肢走进潘家的院子,手里捏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红手绢,一会儿朝衣服上弹弹,一会儿往手脖上一绾。当时潘银贵在牛屋里隔着窗洞用铁锨往外扔牛粪,看到“罗大屁股”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从牛屋里跑出来,用命令的口吻跟潘安的母亲说:“快搬板凳,倒茶!”
潘安的母亲正在收拾他们剥光的苞谷核,赶紧跑屋里搬出小板凳让“罗大屁股”坐:“他大婶,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罗大屁股”可是从来没登过他们家的门槛呢。
“罗大屁股”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先夸潘银贵他家环境好,绿树掩映,翠林环抱,说着把目光落在潘花身上:“难怪咱闺女越长越好看呢。”
“好看个啥呀,傻妮子一个。”
“咱闺女多大了?”
“过了今年十七。”
“正是如花的年龄呢。”
“罗大屁股”是杨雄的母亲,当她看到亮子时,脸突然黑了下来,厌恶地说:“娃们到外边玩去。”
潘银贵对“罗大屁股”的突然造访,预感其无事不登三宝殿,就对潘安和亮子说:“去去去,到外边玩。”
亮子拉着潘安走出院子时,听见“罗大屁股”在背后“呸”了他一声。
亮子自从经历过那场恶战,把杨雄打伤又睡到他家的粮囤里后,天不怕地不怕了。走出林荫小道,站在阳光下跟潘安说,咱不去村后的树林边玩了,咱去村里玩吧。潘安还有点儿不适应,亮子不再说什么,拉着他就朝村里走。
村中有片水塘,水塘边的柳树几乎全朝着里边倾斜,柳条垂到水面上,拂动起一池微波来。“公羊”家的女人们正在柳荫下洗衣裳,看到亮子和潘安走过来,一个个眼都直了。她们没有“公羊母羊”及潘杨两家之偏见,不禁交头接耳道:
“这俩娃儿长恁好看啊!”
“你说哪个长得最好看?”
“还是大点儿那个吧。”
“咋不见他俩经常出来呢?”
女人们谈论的工夫,亮子他们已经走到村长杨金亭家的西山墙,这才发现他家的房子是出前檐两头带厦的瓦房,屋脊上安着陶制的鸟兽,连燕子喜鹊都恋着他家呢,成群成群地落在他家的屋顶上,或是在上空飞来绕去。潘安指着安在屋顶上张牙咧嘴的动物问亮子叫什么名字,亮子说叫镇宅兽。
杨金亭的儿子杨帅从他家西山墙下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刚才他藏在里边偷看村上的女人们在水塘洗衣裳。杨帅应接不暇,那目光似要长出手臂来。杨帅比亮子大三岁,比潘安大五岁,站在他俩面前跟座黑铁塔似的。
“站俺家西山墙看什么,是不是想偷俺家东西呢?”
亮子见杨帅从嘴里流出的涎水湿了前襟,站姿也很别扭,“哧”一声笑了:“你家有什么好偷的?”
“俺家有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
“那你赶快回家锁上门,要不我俩一会儿就进去了。”
杨帅听了,赶紧朝家走。望着杨帅走路别扭的姿势,亮子又笑了,跟潘安说这小子是个二球。潘安说不会吧。亮子说要不咱试试。
亮子叫住杨帅:“帅帅,你妈跟你睡。”
杨帅随即还口:“跟你睡、跟你睡。”
潘安笑得头直往地上栽:“想不到真是个二球呢。”
亮子和潘安回去的时候,“罗大屁股”已经走了,潘银贵坐在枣树下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抽着纸烟,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潘安和亮子都傻了,潘银贵平时可不是这样啊,连放屁都不敢有响声呢。
潘安从没见过潘银贵抽过纸烟,望一眼父亲挂在枣树枝上的旱烟袋:“爹,谁给你的纸烟?”
潘银贵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河桥”,很气派地放在“罗大屁股”刚才坐过的板凳上,说是“罗大屁股”给他的,接着又补充说其实是村长杨金亭的美意。
“银贵叔好大的面子啊!”
潘银贵正得意呢,听到亮子的“感慨”才注意到他,忽然拉下脸说:“亮子啊,交五月了,还不回去帮家里割麦子?省得你父母过来找你。”
亮子有点儿不舍,环目四顾,他想看到潘花,只是寻不见。潘安追出树林,拉住亮子让他吃了午饭再走,亮子拍着他的头说:“回去劝劝你姐姐?”
“什么意思?”
“回去你就知道了。”
潘安从院里寻到屋里,掀开棉布门帘走进西间潘花的闺房,只见姐姐坐在床上,眼泡红肿,脸上满是泪痕。潘安惊问姐姐怎么了,潘花没好气地说:“出去问咱爹。”潘安从屋里出来,潘银贵正颐指气使地对他母亲说:“晌午了,还不做饭!”
“爹,我姐哭啥呢?”
“死妮子不懂事,她该高兴才是。”
“爹,到底怎么了?”
“小孩家,少打听。”
潘安走进灶屋,母亲腰里勒着围裙正在案板上和面,灶膛里正烧着火。他坐下来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火,母亲这才告诉他缘由。原来“罗大屁股”上午来,是受村长杨金亭之托,给他的独生子杨帅做媒呢。潘安心里“咯噔”一声,接着问母亲是否同意,母亲说:“你爹同意,我有啥办法?”潘安反身走出灶屋。
母亲做好饭,唤潘花出来吃饭唤不应,唤潘安,也唤不应。
到了当天晚上,“罗大屁股”拎着一篮子鸡蛋来了,问潘银贵跟闺女商量好了吗。潘银贵坐在灯影里,没说潘花不愿意,只说等等吧,闺女小着呢。“罗大屁股”是远近闻名的媒婆,人称“巧嘴八哥”。她说:“我看呐,还是给闺女早订下亲事好,拴住她的心才是正事儿。”潘银贵感叹道:“你说的可对啦,女大不能留,留在家里父母操不完的心。”
“罗大屁股”走时,把那一篮子鸡蛋留下来,潘银贵也没推让。
5
对于“公羊”家求婚,潘银贵说先等等,那就先等等吧,对方也没再提。以前潘银贵除了下田干活,平日里就待在家里饲养牲口,帮老婆干家务活,现在他要去村上走动了。走在村街上,“公羊”家的人们见他时争着跟他说话,脸上满是恭维和讨好的神色。在他们面前,潘银贵说话也有分量了。比如杨三说,他家北地麦田里的麦子倒了一大片,显然是被人卧倒的,想遍咱村没有坏人们啊。杨六说,那一定是邻村的坏人们出去看戏看电影在那儿留下的。潘银贵接着说,这只能是怨做父母的没管教好。所有在场的人都跟着附和道,对对,是怨做父母的没管教好。对于众人的附和,潘银贵觉得很有面子,于是就又大摇大摆地走进村长杨金亭家。
当年全村就杨金亭家有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几乎全村人都聚到他家看电视。有段时间地方台正播放大型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每晚四集,把邻村人都给惊动了。
潘银贵走进杨金亭家里时,他家里挤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电视屏幕上,没有人发现潘银贵的出现,于是潘银贵就轻咳了一声。杨金亭一个冷惊,赶紧叫杨帅:“帅帅,快给你潘叔搬凳子。”
村上无论谁来看电视,杨金亭从没让杨帅给他搬过凳子呢,潘银贵享受的可是不一样的待遇啊。杨帅开始把凳子都搬给来他家看电视的姑娘们了,还尽让她们坐前边。这会儿赶紧撵那个叫大红的姑娘起来,把凳子让给潘银贵。杨金亭接着说:“让你潘叔坐前边。”
看罢电视,人们一窝蜂朝外走,杨金亭却把潘银贵叫住了,“咱兄弟俩喝两杯吧?”潘银贵也不推让,刚从凳子上抬起屁股又坐下了说:“喝两杯就喝两杯。”潘银贵跟杨金亭推杯换盏一直到天黑。
在潘银贵家里,潘安早入梦境,忽然被潘花的一声惊叫给惊醒了。潘花让潘安去叫亮子,潘安说:“黑更半夜的,人家都睡了。”潘花说:“那我自己去叫。”潘安问她到底怎么了,潘花说老鼠又钻箱子里了。潘安穿好衣裳走到西间姐姐的闺房门口,掀开棉布门帘要进去帮她捉老鼠。潘花说:“你不行,快去叫亮子来。”
潘安从屋里走出来,夜给他的感觉一片清凉,满地树影在月光下婆娑。林荫道里却透不进一丝月光,不过这条路实在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一只小动物从他脚面上跑过,吓他一跳。在去亮子家的路上,夜宿在树林里的鸟在枝头上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水沟边蹲着一只猫,两眼闪着幽蓝的光。前边出现个人影,虽漆黑一团,但凭感觉他知道是谁了。潘安朝亮子迎上去,亮子跑上来把他抱起来又放下,问他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睡,潘安说:“我正要问你哪。”亮子说:“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被恶梦惊醒了,心里放不下,就出来了。”潘安说:“我也早睡下了,又被姐姐惊醒了,让我过来叫你,老鼠又钻到她的箱子里了。”
潘花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身子,只露出一张惊恐的脸,见亮子进来才恢复了常态。油灯放在箱盖上,她也不像上次那样起来给亮子掌灯,亮子只好让潘安进来给他掌灯,就在他要打开箱盖时,潘花狡黠一笑,这才告诉他不是老鼠钻箱子里了,是她刚才做噩梦了。亮子说:“怪了,刚才我也做噩梦了。”接着问她梦到什么了。潘花脸一红,好像说不出口,反问亮子梦到什么了。奇怪的是,亮子同样也是脸一红,说不出口。
亮子说:“祝你接着做个好梦,我回去了。”
“你别走啊!”潘花从床上撑起身子似要伸手拉住他。
潘花这才跟亮子说,自从他被她爹潘银贵赶走后,她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她要亮子留下來。潘安高兴地拉起亮子说:“走走,咱俩去那边睡。”
在东间的床上,潘安还和往常一样跟亮子疯,亮子却跟以前不一样了。潘安伸手挠亮子的胳膊窝,亮子一本正经起来,告诫他安生点儿。潘安愣着问怎么了,他又说安生点儿。那一夜,亮子睡着又醒了,醒了又睡着。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一直在关注着潘花那边的动静,但他始终听到的是她那熟睡的呼吸声。
天刚蒙蒙亮,亮子就走了,他不想让潘银贵看到自己。潘安让他晚上再来。晚上再来时潘银贵在杨金亭家看电视,潘安母亲又在牛屋里睡得早,就这样把潘银贵给瞒住了。
潘花买了一副扑克,晚上过来和他俩打牌。三个人坐在被窝里,亮子的脚碰着了潘花的脚,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却赶紧把脚缩回去。听见外边响起脚步声,知道是潘银贵回来了,赶紧把灯吹灭。
就这样,亮子白天回自己家,晚上偷偷来潘安家,这些天是他有生以来最高兴、最快乐的日子。谁知乐极生悲,他家的牛被盗了。
在弟兄中排行最小的亮子该是受家人宠的,可他的两个哥哥晚上都在堂屋睡,他睡在外边的牛屋里看牲口。亮子去潘安家夜宿,家人不知道,没人去牛屋睡,让盗牛贼钻了空子。那是一头健壮的黄母牛,快下犊了,父亲和两个哥哥气得头上冒烟,逮住亮子打个半死。
对于亮子家的牛被盗,“公羊”家的人们漠不关心,引起他们警惕的,是亮子晚上偷偷地睡在潘安家。“罗大屁股”向潘银贵晓之利害,“对亮子可要小心呢,没看他一身匪气,等他闯下杀人放火的滔天大祸后悔就晚了。还是让潘安离他远点儿好,咱闺女潘花,更不该接触他呢。咱们做父母的,可要帮孩子把好关,擦亮眼睛呢。”潘银贵说他早告诫过亮子了,谁知他后来是偷偷地睡到他家里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罗大屁股”说:“那就更说明有危险呢,况且他们都处在这个年龄段上,还是及早把闺女的亲事定下好,一旦名花有主,别人想摘也摘不走了。”
6
亮子蹲在院里的椿树下,蘸着瓦盆里的水在磨刀石上磨镰刀,不时地将刀刃送到眼前,再用拇指在上边荡一下,看是否锋利了。他是先磨父母和两个哥哥的镰刀,待把自己的镰刀磨好,起身时已经不见他们的影子了。这些天,他们既不唤他吃饭,也不吆喝他下田干活,好像没他这个人。亮子是根据父母和两个哥哥出门下地时带什么农具,来判断他们要去干什么。昨天他们把西地的芝麻割完了,今儿个可能要去北马田割黄豆,追出村,果然见他们走到坝子上了。不敢撵上他们,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边。两边收割过的庄稼地里,风裹起枯黄的绿豆叶、黄豆叶、芝麻叶涌到大路上,蝗虫也跟了来,在他的脚前脚后飞绕。
“那是谁在咱家的地里?”
亮子听见母亲在前边问父亲,可他一眼认出是潘安。不知潘安什么时候去他家的田里帮他们割黄豆,已经割到地当腰了。亮子飞快地从父母和两个哥哥身边跑过,跑进黄豆地里,鞋都跑掉了,差点儿让新割的豆茬扎了脚。
亮子跑到潘安身边,笑着说:“还以为谁在偷俺家的庄稼呢。”
潘安也笑道:“原来是个熟贼。”
亮子让潘安回去收割自家的庄稼。潘安用手背朝额头上抹把汗,说他家田里的庄稼早被“公羊”家的男人们帮着收完了。亮子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潘安弯下腰割黄豆,边割边跟他说,你知道的,他们……
亮子感慨道:“哎呀,以后你们两家结亲,你可能不会再找我玩了。”
潘安直起身,揮起镰刀朝自己的手背上砍去,先是看到一道裂开的白肉,接着才冒出血来。亮子大惊,扑上去捂紧他的手背,“你真傻啊,我只是开个玩笑。”潘安说:“没事。”推开他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敷在伤口处,血顿时把上边的黄土洇湿了。
亮子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也都赶来了,把潘安围在中间惊问怎么样,以为是他割黄豆时不小心砍到手背上了。家人这些天一直没理会过亮子,这时几乎是齐声让亮子带潘安去卫生所包扎。潘安执意不去,还是那句话,没事没事,亮子拉都拉不动他。没办法,亮子的母亲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他包扎,先抹去上边被血水浸透了的泥土,再用自己的手绢给他细细包扎。潘安却哭了,豆大的泪珠扑嗒扑嗒地落在手绢上,他说:“大婶对不起,亮子哥晚上过去给我做伴儿,才让你家的牛被盗了。庄稼季,全靠牛到田里拉庄稼,在场里打场呢。想着来帮你们干点儿活,只怪自己笨手笨脚的,把手背砍伤了。”亮子的母亲安慰潘安道:“就是亮子晚上不去你家睡,他的瞌睡我知道,睡着后跟死人一样,小偷照样会把牛偷走的。”亮子家人把潘安拉到田边的路梗上,让他坐下歇一会儿,他们接着割黄豆。刚割出去没多远,亮子回过头,见潘安又在田里帮他们割黄豆呢,只是比刚才慢了许多。
快晌午时,“罗大屁股”扭着腰肢,一身火急地来到潘安身边,问他咋在这儿呢。潘安却一脸平静地说:“亮子哥家的牛被盗了,我来帮他们干点儿活。”“罗大屁股”问潘安:“知道你姐去哪了吗?”潘安说:“不知道,我一大早就出来了。”
“罗大屁股”拍着大腿说:“这咋整呢,这咋整呢!”
亮子的母亲过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潘花跟村长杨金亭的儿子杨帅定亲呢,那边定亲的礼物啥都准备好了,光新衣裳买了两皮箱。可等酒席摆上了,她当家的准备放烟花呢,在这节骨眼上潘花不见了。潘银贵急得到处找,这会儿全村人都在帮着找呢。“罗大屁股”接着埋怨起潘安来:“你倒好,跑这儿帮人家割庄稼来了。”亮子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也都让潘安回去帮着找他姐姐,潘安说:“我才不找呢。”
“公羊”家的人们在村里村外,连潘花的外婆家都去人找了,一直找到太阳偏西哪儿都没有她的影子。潘银贵跟村长杨金亭说:“我养的闺女我当家,她不在有我呢,开席吧。”杨金斗在大门外点燃烟花爆竹,杨金亭和众人把潘银贵推到首位。那边,潘花的母亲也被众女宾簇拥着坐到首席上。
潘银贵是被杨金亭和杨金斗搀扶着送回去的,“罗大屁股”拎着两满皮箱衣裳跟在后边。潘花的母亲也收下了杨家定亲的礼金。
天黑了,村上仍溢满秋庄稼熟透的气息,敦厚、醇香,很暖人。亮子和潘安背靠在院里的那棵弯腰枣树上吃饭,劳碌了一天,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身子热腾腾的。一颗熟透的红枣掉进亮子的饭碗里,饭水溅到他的鼻尖上,亮子用筷子夹起那颗红枣送到潘安的碗里,潘安又送回来。
饭后,亮子的母亲把毛巾递给潘安,说让他回自己家,省得父母出来找他。潘安用毛巾擦着嘴说,他父母才顾不上找他呢。亮子的父亲说,你还是回去吧,亮子睡在牛屋里,透风露天的。潘安说,跟亮子哥睡到野地里都高兴呢。还说他不回去其实是另有原因呢,亮子的父母赶紧问是什么原因,他不说。
亮子的两个哥哥丢下饭碗就上屋睡去了,亮子的父亲坐门槛上吸锅烟,也上屋睡去了。亮子和潘安仍坐在枣树下说话,月亮悬在树枝上在对他俩偷笑呢,感觉笑得很诡谲。
亮子对潘安说:“你姐是不是藏到月亮上了?”
潘安像个成年人一样叹了口气:“但愿吧!”
亮子的母亲在灶屋洗刷完锅碗从里边出来,让亮子和潘安早点儿去睡。他俩这才听话地站起来,一起走到牛屋门口,谁知推门却推不开了,里边上着闩。奇怪啊,潘安大声问谁在里边,亮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小声对他说:“你回去拿张苇席来,今黑咱俩就睡在门外。”潘安仍没反应过来,又接着问谁在里边。先是听见里边门闩抽动的声音,开门时月光“呼啦”照进去,照在潘花的脸上。
“进来吧。”潘花平静地对他俩说。
潘安喜出望外:“亮子哥刚才还说你藏到月亮上了呢。”
潘花说:“我把扑克也带来了,今晚上咱仨还在床上打牌。”
亮子的父母从堂屋里破门而出,一脸惊恐地跟潘花说:“闺女啊,今天是你的啥日子?要是让村长知道你藏在俺家里,他们一家人还不把我们活吃了。”最后是亮子的父母亲自把潘花姐弟送回到潘家的。
7
潘安死了,他是因为手背上的伤口被感染,患破伤风不治身亡的。
潘安在住院期间,亮子一直守在他身边。
潘安死后,被埋进少年坟。那晚,亮子在潘安的坟边坐了一夜。
少年坟在南老沟,沟底荒草没膝,两边的沟岸很高,多出几分阴森来。传说这里夜间常闹鬼,人们白天从这儿走过,都有几分胆寒呢。那一夜在北风呼啸中他先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突兀、凌厉,让人毛骨悚然。接着听见从不远处传来厮打声,忽起忽落,起身朝那边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转眼间,面前陡然耸立起一个黑影来,那黑影浑身透着血腥,一步步朝他逼过来。
“你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
“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黑影的声音低沉、阴冷,像是从大山背阴处的深沟里透出来的寒流。不过,亮子才不怕他呢,憋足劲朝他吹了一口气,那黑影霎时不见了。不过,他却为潘安担心起来,这鬼地方,他在这儿安全吗?正这么想着,悄无声息地跑出两只野狗来,野狗朝潘安的新坟上嗅来嗅去。亮子把那两只野狗打跑了。
潘安死时,杨金亭不在家。在外地学习人家种植烟叶技术。回来后才知道潘安的死讯,他知道潘家跟“母羊”家的关系,更擔心的是亮子,他要拿潘安的死做文章。杨金亭埋怨得潘银贵一头青疙瘩,咋就把大侄子草草地埋掉了?潘安的死,他“母羊”家得负责呢。
潘银贵夫妇去亮子家闹,“公羊”家的男人、女人们齐整整地站在一边给他们助阵。潘银贵说:“俺潘安患破伤风是为给你家割黄豆受伤引发的,这事儿不能算拉倒。”双方各说各的理,吵闹声把东庄人都给惊动了。在“公羊”家女人们的怂恿下,潘安的母亲闯进灶屋,把里边的锅碗砸个稀巴烂。在“公羊”家男人们的怂恿下,潘银贵闯进牛屋要牵走那头刚买的大黄犍,被亮子的两个哥哥拦住了。马上就要犁地种麦了,他们从多家亲戚那儿筹借了一千多元,才买了这头大黄犍,这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呢。亮子的父亲把亮子一跟头推倒在潘银贵面前,“要牛你牵不走,要人把亮子给你。”潘银贵登时火冒三丈,“你这是拿刀捅我的心窝啊,明知道潘安是我的独生子,你把亮子赔我,是显摆你家儿子多是不是?”“公羊”家男人们一齐起哄,“打他龟孙,打他龟孙……”
亮子跑进少年坟,坐在潘安的坟边哭,哭着哭着倒在潘安的坟上睡着了。潘安出现在他的梦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裹着白布,白布上满是血痂。亮子惊问他怎么了,潘安哭着跟他说,他一个人在这儿,常受恶鬼们的欺负,是被他们打的。正说着,“狗蛋”坏笑着过来了,当他看到亮子时,反身就跑。“狗蛋”比潘安早一年埋进少年坟,他是在河里洗澡时淹死的。亮子大声对潘安说:“你等着!”说完就醒了。
亮子跑回家,潘银贵夫妇还在他家闹,“公羊”家的男人女人们还在一旁助阵。亮子直接跑进厕所里,取下那瓶挂在坯墙上的剧毒农药,贴在药瓶上的标签上有个张牙咧嘴的死人骷髅,看着挺吓人的。
亮子抱着那瓶剧毒农药走到院里,母亲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伸手去夺他手里的药瓶:“要死咱娘俩一起死。”
“妈,你死没用的。”亮子一脸平静地跟她说,“潘安刚才跟我托梦了,他在那边受恶鬼们的欺负,我要去那边帮他呢。”
亮子的母亲一声哭嚎倒在地上。先是潘安的母亲流泪了,接着是潘银贵。
潘安的母亲拉着潘银贵说:“走咱回家,亮子都要去那边帮咱孩子呢,咱还在这儿闹啥哩?”
“公羊”家的男人们灰溜溜地走了。
“公羊”家的女人们是抹着泪走的。
亮子手里的剧毒农药是被他父亲和两个哥哥夺下的。
8
种下的麦子破土萌芽,冬去春来,夏天也紧接而至,麦子也由绿变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潘花对亮子的依恋也一天比一天深。“亮子亮子亮子……”潘花每晚都是念叨着亮子的名字入眠的。夜间一旦被噩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到天明,潘花才又睡着了,母亲喊她起来吃早饭,都没喊醒。母亲再次过来喊她时,天快晌午了,阳光热烈地涌进窗户,似要把窗棂及室内的衣物点燃,很烤人。母亲悄声对她说,快起床,杨帅来了。潘花本来要起床的,听说杨帅来了,翻身脸对着墙。讨厌,让她每晚做噩梦的就是这个人。要是亮子每晚能走进她的梦里就好了,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是想谁偏偏梦不到谁。亮子,我恨死你了!你咋就不能来到我的梦里呢?
杨帅是来叫潘花去他家过六月六的。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庄稼活忙得差不多,田里的草也锄够遍了,正伏天庄稼人也该藏屋里歇几天了。未婚夫叫未婚妻去他家过六月六,是这儿的风俗,叫歇伏。
母亲请来“罗大屁股”帮厨,只听油锅“呲啦啦”响,灶屋的屋檐下冒起白烟。
午饭后,父母进来跟潘花做工作。你弟弟潘安死了,父母日后靠谁?还不是全指望闺女呢。跟本村做亲多好啊,离家几歩路,回来照顾你爹娘方便。那边是杨家大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日后有你享的福呢,父母也跟着光彩。至于杨帅脑子不灵光,庄稼人嘛,会干活知道疼你就行。父母该说的全说了,说到最后声泪俱下,把潘花也给说哭了。
潘花实在拗不过去了,跟父母说:“那我这会儿跟他过去,吃过晚饭再回来。”
潘银贵说:“去他家歇伏,不是来回走路呢,至少也得在人家那儿住两天。”
“那我不过去。”
潘银贵出去跟杨帅商量了一下,进来跟潘花说杨帅已经答应了,吃过晚饭就让你回来,潘花这才跟杨帅去了。路上,潘花不跟杨帅走一起,“你前头走,我丢不了。”有风吹过,捎带着杨帅身上的狐臭味,她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