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动物园里的骆驼,总是呆滞、沮丧的神情。
我相信这不是原本的骆驼,终于有机会在塞外见到了真正的骆驼。茫茫戈壁,芨芨草零星可见。当骆驼在这样萧杀而恢宏的大背景上出现时,那些缺陷一下子都有了感动人的注释。
它们的神情从容、执着、坦荡。作为异乡客,我竟然还在它们的眼角读出了因优越而生的居高临下的傲岸。
在酒泉街头,我得见一头更加生动的骆驼。看上去它还年轻,沿着路的右侧颠颠小跑,暖洋洋的毛在晚风里快乐地摇曳。它的主人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骑辆破旧的自行车和它比肩而行。它身体前倾,昂着头颅,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它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以便调整速度和主人保持并肩。这一幕明明白白地有着一种游戏的性质。原来,稳重冷漠的骆驼也会兴奋,也会活泼,也会游戏。原来,人与骆驼在一起也可以这样其乐融融。
我平生第一次骑骆驼是在敦煌,确切点儿说是在敦煌郊外著名的鸣沙山。登鸣沙山当然要赤足。从山脚到山顶到处沙可没脚,可空气却是纯净得使人不好意思呼吸。沙山腹地兀然出现的一汪湛蓝明澈的水域,使人惊诧万分,就是传说中的月牙泉。
月牙泉边还走着一个驼队呢!驼队从从容容踩出来一串叮当的铃响。我不由得暗暗喟叹:世界原是可以这等宁静,这等安详的啊!此時的骆驼再不是呆物,而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生活态度。
在月牙泉边我平生第一次骑上了骆驼。已经是黄昏时分,山谷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新鲜。役使驼队的是一位少年,他打一声呼哨,骆驼们一齐跪倒尘埃,先是前足,继而是后足,訇然一下把人吓一大跳。
骑到双峰之间,嗅到一种陌生大动物的膻味,心不禁颤颤,死死地抓住铁把手。听到一声尖锐的吆喝,骆驼们一起站起来,站一站,然后走。蹄声先是杂沓,很快就整齐了。十多头骆驼鱼贯成一队。
心绪甫定,又有女士尖叫。听少年反复喊一句话,大致是叫我们双腿不要太使劲。我便放松,不一会儿发觉又使上劲了。
驼铃沉稳镇定起来,听着使人得到安慰。方知驼铃不光是为诗意而置,是有实用价值的。
渐渐地还品出些胡笳十八拍之类的情调。我摸摸骆驼的前峰,它头猛地一昂,发出一个可怕的响鼻,赶忙缩手抓住铁把手。骆驼侧过头瞅了我一眼,竟有一种狡黠。莫非它要戏弄我?
我猜对了。
我们正走在一道深沟边。深沟在右下方,在暮色中黑黝黝得怕人。正不安呢,我的坐骑猛地吼了一声,接着就觉得它带着我在向深沟倾倒!
连连的惊叫声。玩这种恶作剧的不止一匹骆驼。向右倾倒的其实只是两个驼峰。骆驼在恶作剧之后又侧首瞥我一眼,竟是满眼的洋洋得意!
那时我一定是满头冷汗,狼狈万分。
这鬼东西!
骆驼不是玩物,不是象征,不是边塞诗,不是哲理。骆驼就是骆驼,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生灵!
(秋水长天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