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2019-06-12 02:19张抗抗
润·文摘 2019年4期
关键词:雪水拐弯头巾

每年雪化的日子,我都会想起多年前的一次经历。

那些日子我始终被一件事情烦恼着,那时我初涉文坛,很容易被一些闲言碎语困扰。当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时,我偶尔听说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心里顿时对此人充满了愤懑和恼恨。

明人不做暗事——我发誓要当面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很快便有了一个机会。我出差去某地,恰好要路过那人所在的城市。我向朋友要来了她的地址,决定在那个城市做短暂的停留,去义正词严地声讨她。

从清晨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火车意外晚点,到达那个城市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当我走出车站时,发现空中已飘起了雪花。

那场雪似乎来得很猛。我看着地址打听路线,乘坐了几站电车。下车时,四周的街道和房屋已经笼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完全陌生的街名和异样的口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我有些发蒙,心生胆怯和疑惑。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我没有伞,头巾早已经湿了,肩上的背包也渐渐滞重,额头上被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那条胡同怎么还没有出现呢?我明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啊。街上几乎已没有行人,连可以问路的人也没有。我又试着来回走了一会儿,可是风雪中既寻不见街牌也看不见门牌号码。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一定是迷路了。

我饥饿、疲惫、寒冷、烦躁,我的心中被淤积已久的怒气鼓胀得几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为她的过错,才使我徘徊流落在异乡这个可憎可恶的街头,饱受风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顿,将她训得无地自容,让她向我赔礼道歉,方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街边上一间简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愤怒而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人的房门。

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似乎正在和面做饭,于是将两只手甩了甩,又合拢着搓了搓,才接过我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然后她眯着眼将那张纸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团上拍了拍,问:你不是本地人吧?我点点头。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诉我那条胡同离这儿已经不远,但还得如何拐弯如何拐弯之类。那口音不好懂,我听得越发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她也愣了一下,后来就索性扯下围裙,抓起一条头巾说:“那地方太难找,还是我领你去吧!”

不容我谢绝,她已跨出门槛,踩在了雪地里。她走得快,我闷头跟在她身后。只听见雪在脚下咔咔响,前方忽闪忽闪的雪片里,一个模糊的背影,若隐若现地引导着我。

“这大雪天儿出门,定是有要紧事吧?”她回过头大声喊。

我含糊应了一声。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的急的!是亲戚?朋友?”她放慢了脚步,一边拍掸着肩上的雪花,等著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亲戚?朋友?病人?还是读者?我沉默着,无言以对。我如何对她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去找一个“仇人”兴师问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义,恍恍惚惚地产生一丝怀疑和动摇。我不知道我要去寻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个人隐没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随风逐流而去,只不过应和着恶劣天气中雷电偶尔的喧嚣,也许出于无知,也许出于一时利益之需,那也许真的是一个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脚底突然在一个雪窝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将我拽住。

“这该死的雪,真讨厌……”我忍不住嘟哝。

“不碍事,不碍事。”她说,一边仍在搓着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右拐,再往前数三个门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一粒粒珍珠般的水珠。

“大娘,请回吧,这回我认得路了……”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喑噎了。

她又重复指点了一遍,便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又回过头,大声说:“不碍事,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被纷扬的雪花托起,在空荡荡的小街上蹒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伫立,任雪花落满我的双肩、遮盖我的眼帘。湿重的背包、鞋和围巾一下子失去了分量,连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脑和满腹怒气的心思……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么,就把冷雪交给阳光去处理。雪不能永远覆盖道路,因为路属于自己的脚。世上如果曾有误会和诽谤,充满着阳光的心灵却能宽宥和融化一切啊。

那个风雪之夜,当我终于站在那费尽周折才到达的门牌下面时,已经全然没有了跳下火车时那种激愤的心情。我在那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平静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将那张已被雪水洇湿的纸条撕碎,然后慢慢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解敏摘自《张抗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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