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丽娜
除 了上课做些跟工作相关的零碎事情,一 天里的很多时间都泡在等待中。
她不知道母亲来不来,什么时候会来。在这个网络信息发达的时代,母亲没有手机,等于自动切断了跟别人的联系。也难怪,母亲都81了,在电话和手机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喝过了这世间数不清的盐水,并习惯接受一切自然的生活方式。用自己的耳朵听,用自己的眼睛看,用那双永远不知疲倦的双脚,将再远再艰辛的路都咬着牙趟过去。对母亲来说,风能抵达的地方,她也能抵达。
母亲的世界就那样了,简单,纯粹,如家乡河滩上一眼能望穿的小树林。
有时,她在走廊里走着走着,忽然打住,转向窗口,只向一个固定的西北方向望过去。如果看到有一辆陈旧的三轮车停在那里,她的心突然间就安定下来,像被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继续专心走路;如果那里空空如也,她的心在一天里都会空落又惆怅,仿佛塞满了秋天里无尽的落叶。
有时,她也会推开另一间屋子的房门,看看那些东西还在不在。那些东西是些饮料瓶、用过的本纸,就放在进门处两排桌子的空档,是她和母亲共同的秘密。如果母亲来了,必然要进这个屋子,把那些东西带走。那个地方空了,她的心就满当了,然后继续为母亲攒着那些东西。
一天里最欢喜的时刻当然是看到母亲来了。她不忙时就会走出楼门,拐向西北角,那个堆满垃圾的大仓房外。母亲在仓房里头哈腰捡拾废品,她登上两级台阶,隔着矮墙看着母亲。“妈,你来了。”她响亮地喊着。“嗯,来了。”母亲循声抬起头来,笑盈盈接住了这句话。几乎每次她和母亲的第一句对白都是这样。她就想那样甜甜地喊一声,即便接下來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也想那样任性地孩子气地喊一声。真是奇怪,那声“妈”刚一喊出来,她就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向了这个偏僻的角落,蝴蝶呀,仓房外边的格桑花呀都欢快地跳起了舞蹈。而母亲的半头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以前她可不是这样。
在师范学校读书时,母亲偶尔也去学校看她,每次去都会带些好吃的。她在校门口见到母亲只是笑,根本顾不上问问,母亲你累吗,晕车吗,就直接打开母亲背来的那个沉重的包裹。“哦,有拌咸萝卜丝呀,我喜欢。”她继续翻捡包裹,直到搜罗出一大堆好吃的,地瓜干呀,炒花生呀,酸菜猪肉馅的饺子呀,都是家乡风味的。她像个得到无数糖果的孩子,乐得团团转。母亲什么时候走的,坐哪一班车走的,吃了饭没有,她一概不记得。只记得那一罐拌咸萝卜丝的味道,脆甜又爽口,每一根细丝吃到嘴里都清清凉凉的。
刚结婚那阵,她也时常去母亲家蹭饭。她推开母亲家的房门,喊着:“妈,我来了。”喊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没心没肺。自然,父亲和母亲都乐颠颠地把好吃的端上桌子,招呼着她跟丈夫。在殷殷的热气中她大快朵颐,吃完了还要带一些。
她以侵略者的身份霸占了母亲很多年,无所不搜罗,无所不扫荡。母亲的青春被侵略者夺走了,母亲的爱好被侵略者忽视了,母亲喜欢穿的衣服、母亲爱吃的那道菜被侵略者遗忘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记起过。母亲就是那眼井,只要她想要的,都会从那眼井里打捞出来,问心无愧地享用着。她从没有想过这眼井存储有限,有一天也会枯竭。这是个多么遥远的话题啊,距离她那么远,如广袤宇宙中的地球与月球。她还年轻着,母亲也还年轻着;她只不过刚刚摸到了中年的门槛,母亲依然“年轻”着,对她的关心丝毫未减。
母女俩隔着一道矮墙,母亲还是那番话:“身体还好吗?吃东西怎样?多吃点,吃多了就有抵抗力。”她默默地听着,心间泛起点点涟漪。这已是母亲的老生常谈了,她却无比爱听。父亲多年前就带着满腹遗憾去看山了,这世上能对她说出这番话的还能有几人呢?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她愿意等下去,甜蜜地等下去。那些废品就是母亲的欢喜,用漫长的等待换取一个老人的欢喜,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