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他轻轻钻出蚊帐,蹑手蹑脚地取下阿爸挂在墙上的长刀、竹弩、箭囊和那副古老的捕兽铁夹,然后悄悄拨开门闩,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溜下竹楼,溜出寨子,连狗都没有惊动。
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模糊的星光。他顺着被猎人、野兽和淘金者踩出来的牛毛细径,朝山谷后面的南温河走去。附近不时传来野兽怪模怪样的吼叫,不知是虎啸还是狼嗥,令人毛骨悚然。他还是第一次在树林里走夜路,想不到白天看起来那么迷人的山谷和树林,在夜里会变得这样阴森恐怖。
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没有成年猎手那种在多年的血腥生涯中磨炼出来的胆魄。他想转身跑回家去,竹楼里有温暖的火塘,有温馨的被窝,还有一种安全感。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要为自己雪耻的感情,迫使他放弃逃回家的念头。
他一定要猎到那只该死的红狐。
他终于摸黑赶到了南温河。昨天和前天,他花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间,侦察清楚那只该死的红狐就居住在南温河畔峭壁下某个石洞里。但他不能在白天来放置捕兽铁夹,一方面是为了瞒住阿爸,更重要的是,白天放置的捕兽铁夹只能逮住愚蠢的豪猪,而逮不住狐狸。
一切收拾停当,他扫清留在捕兽铁夹四周的足迹,退到河边一块礁石后面,怀着一种渴望复仇的焦虑心情,等待着。
他戈文亮本来有个好名声。他在镇中初二甲班念书,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最勤奋的学生。他有一个值得炫耀的阿爸,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好猎手,威震山林。戈文亮多少沾了些阿爸的光,老人和妇女总爱抚摸着他那头天然卷曲的黑发赞叹说:“不愧是老虎生下来的崽子,和你阿爸一样有出息哩!”
都怪那只该死的红狐毁了他的名声。那天下午,他刚刚放学回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做作业。阿爸在竹楼的晒台上补渔网,阿妈在煮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被一道趣味数学题迷住了,正埋着头聚精会神地演算,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只是恍恍惚惚听到背后有鸡拼命扑扇翅膀的声响。他不经意地扭头看去,一只全身火红眉毛雪白的狐狸正咬住他家那只茶花鸡的脖子,朝墙洞撤退。茶花鸡徒劳地挣扎着。他不知道这只狐狸是怎么偷袭成功的,也弄不明白这只狐狸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竟敢大白天在人的眼皮底下偷鸡。
他没有采取一个男子在这种场合必然会采取的救援行动,傻坐着,眼睁睁望着红狐拖着茶花鸡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擦过,那条红尾巴还蹭了他的屁股一下。
他最懊悔的是不该发出那声尖叫。阿爸听到动静,丢下渔网,顺手抄起猎枪,风风火火地奔出来。但当他一眼瞥见正从墙洞钻出去的狐狸时,紧张兴奋的神情一下变得萎靡颓丧,深深皱起眉头:“想不到一个敢猎杀山豹野象的猎人,生的儿子却害怕狐狸。连山林里的野兽晓得了,怕都会笑掉大牙哩!”
戈文亮脸上热辣辣的,委屈的泪水顺着鼻翼往下淌。
“哦,还会像女娃儿似的哭鼻子。读了七八年书,倒学来女人们的本事了。”阿爸说。
篱笆外传来哧哧的讪笑声。戈东山的儿子让一只狐狸从鼻子底下捉走了鸡,并吓得大喊,这成了一条丑闻,成了一个笑话,在曼燕寨风传开了。戈文亮到井边挑水,到草场牧牛,都能感觉到人们朝他投来的讥讽、轻蔑的眼光。
他必须捕猎这只该死的红狐。这不但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也是为了他心爱的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呕心沥血教育培养他成为正直勇敢的人,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天亮了,朝阳给发蓝的河水和灰白的河滩涂上了一层金色。
“啪!”空旷的山野爆响起铁器猛烈的撞击声。戈文亮兴奋得蹦起来,跑过去,撩开茅草。嚯!捕兽夹果然夹住了一只狐狸的后腿。
戈文亮冷笑着打量了铁夹下这只倒霉的狐狸一眼,啊哈,老天有眼,逮着的就是在他眼皮底下偷走茶花鸡、让他蒙受耻辱的白眉毛红狐。这叫报应。戈文亮高兴得真想大声唱一支歌。他抽出长刀,劈下一根树枝,动手削木棍。他不愿用竹弩或长刀去结果红狐的性命,因为箭镞和刀锋会损坏珍贵的狐皮。他要用结实的木棍往它鼻梁和眉毛间的凹部用力一击,让它窒息而死。他要囫囵剥下它的皮来,给阿妈做一条狐皮坎肩,让阿妈天天穿着它。這是他雪耻的旗帜,是他勇敢的标志。
这只红狐不知是疲倦了还是聪敏地领悟到一切想要逃跑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它停止挣扎,静静地躺卧在铁夹旁。他削去树枝上的枝枝蔓蔓,做成一根沉甸甸的木棍,摆了个武松打虎的架势,向那只活该倒霉的红狐一步步走去。
红狐仍然躺卧着。它虽然被铁夹夹住了一条后腿,但还可以站起来呀!
哦,他明白了,这只狡猾的狐狸一定已经知道自己身处绝境,硬拼只能加速死亡,想改变战略战术,使用软功来打动他的怜悯之心呢。
“你侮辱了我的名声,侮辱了我的人格,现在是要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他要让它明白,不,他要让天下所有的狐狸和所有的野兽都明白,读了八年书的山里少年是不可欺负的,人类的尊严是不可亵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