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的摄影的意义,其实是学会通过相机与自己还有这个世界相处。我之前做了20多年摄影记者,2015年辞职,与几位摄影人共同成立了一个摄影机构,开始探索纪实、报道类摄影的发展空间。我首先将目光锁定在自己生活的云南,决定要拍摄澜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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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俊松,资深报道摄影师,曾任《南方都市报》视觉中心首席记者、云南《都市时报》视觉总监,现以独立身份继续从事深度纪实摄影报道和纪录片制作。
拍摄澜沧江之前,最重要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学习,从各个领域吸收相关的知识和观点。我读了于坚的《众神之河》、云南社科院出版的《澜沧江调查》等十几本书,搜集整理了近10万字的资料,梳理出大致线路及拍摄点,从青海到西藏再到云南,基本覆盖了整个澜沧江流域。
1997年,英国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宣布,澜沧江发源于海拔4975米的鲁布萨山口。1999年,中国考察队在青海海拔5224米的拉塞贡玛的功德木扎山上,确定了澜沧江源头的经纬度坐标点。在玉树的杂多县莫云乡,当地人对澜沧江源头的位置从无置疑——泉水从海拔4875米的扎那日根山体中汩汩而出,那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大河之源,扎那日根山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他们经常要在那边念经的。
2016年3月,我从昆明出发,沿滇藏线一直走到澜沧江的源头,算是踩点。在杂多县,我到藏族牧民曲吉家讨了些热水,这里距离澜沧江的源头已经很近了。我原本预计傍晚就能返回,不料在无人区迷了路,凌晨才走出来,周围方圆百里都没有旅馆,我只好在之前讨水的曲吉家投宿,虽然素昧平生,但他们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一张温暖的床。
17岁的代吉曲忠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仿佛亘古不变的莽莽雪原,清晨柔和的光线将她的身姿和安详的神态衬得特别美,像是这片大地的守护神。
一觉醒来,窗外下着大雪,曲吉的妻子带着几个儿女从仓库抱出青稞,投喂80头牦牛。那头白色直角的牦牛是牛群中的老大,已经19岁了,与这家的大女儿才让海措同龄。按照传统,这些牛都是不能卖的,每年会宰杀几头供自家食用。
这家的二女儿、17岁的代吉曲忠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仿佛亘古不变的莽莽雪原,清晨柔和的光線将她的身姿和安详的神态衬得特别美,像是这片大地的守护神。这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时间,能看到她的一头青丝慢慢变成白发。代吉曲忠有4个兄弟姐妹,按照藏族传统,长子长女要负责“当家”,始终陪伴着父母,但大姐才让梅措学习成绩出众,很有可能像家里人希望的那样,考进一所好大学,然后进入城市生活,为了支持姐姐读书,代吉曲忠决定自己留守在父母身边操持家务、照顾弟妹,放弃了读书、外出工作和“成为现代人”的机会。
闲暇时,一家人会通过政府免费赠送的卫星电视来了解外面的世界。这个生活在荒原上的人家,其实已经站在了传统与时代的交叉路口。
澜沧江流域聚居着20多个少数民族,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被迅速改变。我看到了许多像代吉曲忠这样处于变迁之中的小小身影,决定将接下来的拍摄主题集中在澜沧江两岸的人身上。
2016年7月,我再次出发,这次是从源头扎那日根山开始,用了3个月时间,沿着澜沧江水一路向前,直到它流出中国境内,改称湄公河。
山顶有一座萨迦派寺院结古寺,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玉树。上午9点,执事僧在山腰的白塔上吹起法螺,声音浑厚悠远,在玉树还没有建起高楼大厦之前,法螺的声音基本在全城各处都能听到。
2010年玉树地震之后,澜沧江源头的支流——扎曲河边建起一座新城,城里都是现代藏式建筑。灾后重建让玉树改头涣面,一步垮进现代化城市的行列。
结古镇是玉树“4·14”地震中破坏最严重的地方,房屋几乎全部倒塌。“结古”在藏语中意为“货物集散的地方”,这里曾是唐蕃古道上的商贸重镇,历史上,每年有9万驮茶叶从川西运至结古,其中的5万驮再从结古发至西藏拉萨。穿过居民区,沿着经幡飘扬的小路上山,山顶有一座萨迦派寺院结古寺,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玉树。上午9点,执事僧在山腰的白塔上吹起法螺,声音浑厚悠远,在玉树还没有建起高楼大厦之前,法螺的声音基本在全城各处都能听到。
昔日的玉树城形如佛教中的“卍”字符号,是坚固、永恒、吉祥的象征。新城的街道规划是四纵十五横,公交车、大型超市、电影院、室内游泳池……越来越多新东西涌入这个高原小城,人们的生活也在无声而迅速地发生改变,在连锁快餐厅工作的藏族服务员开始学习标准化服务,隔壁快递公司的藏族小伙也很快熟悉了一套流程模板,头上盘着辫子的康巴汉子还不习惯过马路要绕着走,而是想从一米多高的护栏上跨过去,结果卡住了,进退两难。
我沿着214国道继续往澜沧江的下游走,来到西藏的昌都,这里是青藏高原上冰川集中分布的地区之一,有数百条冰川。澜沧江的两条支流——昂曲和扎曲在昌都境内会师,成为一股滚滚洪流,“昌都”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两河汇合之处”。
每逢正月初一,村中的普米族都要去祭拜神山,唱普米族的祭龙调,除了共有的神山,村里的每个人还有属于自己的神树。神山,其实就是这片土地的水源地,树木则含蓄了生命力,天人合一,是传统文化对于自然生态最基本的概念。
昌都是康巴文化的发祥地,这里的康巴人吸取了来自青海、甘肃等地的黄河文化,来自四川、重庆的巴蜀文化、长江文化,来自云南的白族、彝族、纳西族、傈僳族等多民族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将其融入到了自有文化之中。新中国成立之初,昌都只有500来户人家,现在人口已有70多万。昌都的城市化进程十分迅速,街头店铺的招牌与装修都很时尚,伴着扎曲的水流声,卡拉OK厅传出跑了调的《青藏高原》,看到路边的乞讨者,人们就像往常在寺院里供养僧人—样给他们布施。夜晚的昌都也是灯红酒绿,闪烁的霓虹灯把昂曲、扎曲染成各种颜色,似乎没有人在意,它们汇成的那条叫作澜沧江的河流有什么了不起。
澜沧江和214国道就像一对任性的情侣,时合时分。我沿国道从昌都经左贡、芒康进入云南德钦,这里的深谷断裂地带是澜沧江最险要的地段。
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位于云南“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的核心区,通甸乡锣锅箐村坐落在海拔3000米的高山草甸上,背靠山林,每逢正月初一,村中的普米族都要去祭拜神山,唱普米族的祭龙调,除了共有的神山,村里的每个人还有属于自己的神树。神山,其实就是这片土地的水源地,树木则含蓄了生命力,天人合一,是传统文化对于自然生态最基本的概念。普米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文化传承大多是口传心记。兰坪懂得口传文化的老人相继离世,如今锣锅箐村的和求顺成了唯一精通普米族占卦和祭祀活动的老人。
过了兰坪就进入大理白族自治州境内。洱海是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第一个大湖,它的水源来自北边的弥苴河、罗莳河、永安河。公元739年,皮罗阁建立南诏国,把都城迁到苍山洱海之间的平原上。8世纪中叶,南诏国成为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最强大的王国,200多年后被大理国取代,300多年后,大理国被蒙古所灭。如今漫步大理,已看不出昔日国都的气象,更多是田园诗般的景致,因此吸引了无数文艺青年来此体会“生活在别处”的感觉。
在普洱市澜沧县的景迈山,我遇到了89岁的歪肯,她出身于布朗族土司家庭,自小受到民族传统文化的熏陶,一直保持着平和、樂观的生活态度,虽然身居乡村,也没上过学,却气质不俗,在外孙女伊萝眼中,“除了林青霞,最美的就属外婆了”。
1300多年前,布朗族的祖先迁徙到澜沧县景迈山后,开始栽种茶叶,近年来,千年古树茶炙手可热。歪肯的儿孙们创立了自己的茶叶品牌,通过互联网将茶叶销往全国甚至国外。慕名而来的客人也非常多。歪肯家有一个古香古色的茶室,一次,几位日本客人来访,伊萝取出几款普洱茶请客人一一品鉴,最后品的是一款白茶“月光王”,其貌不扬,但入口后会在舌根处散发出一股幽兰般的清香,那种美好的体验,让几位客人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澜沧江流至西双版纳,已是一条宽阔而温柔的大河。走进景洪市勐罕镇傣族园,可以看到5个已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傣族村寨——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听、曼嘎,澜沧江从小村旁静静流过。
大理双廊青年画家赵定龙曾在夜晚进入热带雨林,他发现周围的草丛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如影随形,他停,草丛里的声音也停,他走,草丛里又开始有响动,恍惚问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阵恐惧袭来,他放弃了这次探险行动。我和赵定龙有类似的经历。为了探访澜沧江与湄公河在中国、缅甸、老挝三国问的分界点,我陷入夜晚的热带雨林,澜沧江水发出怪兽怒吼般的声音,真的像“百万大象”在奔跑一样,我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似乎随时可能被踩成烂泥。有过这样的经历,很难再有身为“高级物种”的优越感,对待自然和其他生命也会有不同的态度。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诗经·卫风·硕人》曾这样描写黄河浩荡流动的场面。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读了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我被书中滚烫的文字深深打动,决定去黄河边上走一走,看看周围的风物、人情,亲身感受一下这条奔流了千百年的大河的力量。在行走黄河的过程中,我也开始重新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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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纯,摄影师,曾获得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奖等多个国际摄影奖项,作品在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展出,并被中国中央美院美术馆、德国国家博物馆、美国威廉姆斯美术馆等多家国际知名博物馆及个人收藏家收藏。历时4年拍摄的黄河专题《北流活活》获得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发现奖。
我对黄河有一种特别的惦念。如今人们整日在现代化的滔天洪流中逐浪嬉戏,这道有着特别意义的蜿蜒水流似乎更多被定格在书本里,不再对我们的生活发生什么影响。作为摄影师,我希望有机会能更深入地去了解和记录这条母亲河。于是,2009年,我带着一台Linhof大画幅相机和一辆折叠自行车出发,以黄河入海口所在的山东东营市垦利县为起点,向西逆流而上,经河南、山西、陕西、内蒙古、宁夏、甘肃、四川,直抵青海巴颜喀拉山脉的黄河源头,这一走就是4年,将黄河沿岸的城市基本都走了一遍。
我原本的设想是从个人视角出发,拍摄一些鲜活的元素,将那些严肃的地理、历史、文化知识还原成真实的生活场景。同时我也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诗意的憧憬,比如之前在张承志的书里读到过古老的彩陶之河:在青海东部的黄河支流湟水流域,“雨水冲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顺着小沟,彩陶流成了河……”我希望能寻找这样的美感。然而,真正走在路上,我发现这条有着传奇色彩的大河已经被现实的洪流所淹没,这让我有些感伤,但也真正开始从真实而不是想象的角度去解读它。
这实在不是一趟浪漫的旅行。为了深入探访黄河沿岸人们的生活,我硬生生骑坏了3辆折叠自行车,在包头时车轮半路爆胎,我推着车子徒步走到凌晨才回到住处。冬季,北方的旅途尤其难熬,早上出发时我会带上—瓶饮料,但在-20℃的气温里,水很快就冻成了冰坨。有一年冬天,我在内蒙古的一个黄河滩上拍摄,河面结了冰,好多人在冰上钓鱼,我想从冰上抄近路去对岸,走到河中间,无意中向下一看,吓了一跳,冰面咯吱咯吱地响,我能清晰地看到脆薄冰层下极速流动的河水,冷汗瞬间将衣服湿透了。我赶紧贴着冰面趴下,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颤抖着手脚,慢慢顺着来时的路一点点爬回去,幸好有惊无险。
其实,这些具体的困难还比较容易克服,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能耐得住辛苦,我面临的最大的困扰是,一个人在路上,经常要面对孤独和内心的困惑。有时半夜醒来,我会问自己:我每天这么远行真的有意义吗?我拍摄这些到底有什么价值?不过,天一亮,我還是会照常骑车踏上旅途,我知道自己还想走下去。
随着脚步的深入,这条古老的大河逐渐向我展示出它的多个侧面:曲与直、圆与缺、急与缓、动与静、雄与秀、朴与奇、明与暗、光与色、形与神、实与虚,我也更多了解到生活在它周围的人们的现实与命运、欢喜与忧伤、坚定与徜徉。我的镜头寻找的不再是诗意和标签,而是生活的常态。有些场景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同时又很真实,处在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和环境,荒诞有时也是一种常态。
有一次,我看到黄河边一座工厂废弃的水塔旁边有一群人正在捕鱼,他们抓到了两条不小的黄河鲤鱼,十分开心,我给他们拍了照,把鱼买了下来,趁他们不注意又偷偷放回河里。几个月后,我再去这个地方,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出现了一座全新的铁路桥。
沙坡头是黄河边的一个沙漠旅游区,当地人每天要把黄河的水抽到水塘里,再用水塘里的水去浇灌种在沙漠里的树,以广阔的沙漠为背景,他们的身影显得格外细小。面对严峻的环境问题,他们的努力会是杯水车薪吗?我没有答案,我只是按下了快门,记录下他们的日常,也记录下一种未知。
和长江的繁忙喧闹不同,黄河与城市总是感觉有些疏离,我大多是在郊野看到它的身影。
我偏爱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拍摄时,我通常会选择一早一晚的时段,或是充分利用阴天,让画面更加柔和。以黄色为主调,弥漫着大面积的烟灰、沙黄、灰绿,这样的背景更加二维化,营造出一种荒寒之境,这是我眼中的黄河。
黄河的故事无论古今都是深沉而丰满的,对我来说,这段探访的旅程是一种难得的历练,我想要呈现的并不是指点江山的宏大叙事,而是真诚地去了解一条古老河流的现在,切实地去思考我们的未来。
这个时代的发展令人应接不暇,我们熟悉的地域、环境都在经历一场巨变,大运河也不例外。浙江杭州的大运河两岸矗立着高楼大厦,拱宸桥成为一块旅游招牌;江苏苏州的大运河边建起了仿古街,成为一个休闲去处;山东济南的大运河设立了游船码头,成为周末的亲子乐园……大运河流经20个城市,如今每一段都有着不同的面貌和形态。我一直希望能持续关注和记录这个时代传统文化的发展、变化,“承载记忆,拒绝遗忘”,就从行走和拍摄运河城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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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驰,摄影师,曾获2018 IPA国际摄影奖中国大奖赛金奖、银奖,全国青年摄影大展优秀新人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参加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丽水国际摄影节、中国摄影艺术节等大型展览。
近几年大运河的许多河段面貌都已焕然一新,但江苏徐州运河镇的大运河依旧保留着原始、质朴的气息,在这里完全能够想象到几百年前运河人家泛舟捕鱼、造船运输的场景,这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我多次到访运河镇,每次都被它朴素的样貌深深打动。当前以运河为主题行走的摄影人不少,但涉及此地的却不多,我的大运河行摄之旅就从这里开始。
我在运河镇新河乡的一个村子里住下,希望能近距离了解大运河与当地人生活的关系。附近人家的生活形态基本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现代派”,以驾驶货轮运输货物(主要是煤炭、钢材和沙子)为生,或是供职于沙场、造船厂、加油站等因运河而生的现代产业;另一种是“传统派”,像之前世世代代的运河人家一样,在河道上泛舟养殖,这一派以老年人居多,他们大多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运河边。
在我看来,朴素,是运河镇乃至整条大运河最大的魅力,拍摄时我也尽量让自己的表达更加平实,除了构图和色彩上的考量,拍摄时,我通常会将镜头推向广角端,从相对较远的角度去观察,不去干扰或刻意放大人们日常的生活状态,而是耐心体会和等待某种情绪的自然流露,可能是诗意,也可能是失落。
为生活在运河边的人们拍摄环境肖像,是我能想到的一种最直接、最朴素的记录和表达方式,但实现起来并不容易,運河边的人家分布十分零散,取得人们的信任、让他们放下对镜头的抵触也要花去不少时间。但拍摄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都令我欣慰,这些鲜活的面孔,让大运河在我心中变得如此真实、厚重。
运河人家大多以中老年人为主,他们的子女大都不愿再延续这种生活方式。所谓“原生态”很多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背后是不可逆的城市化进程。拍摄前,我喜欢先和他们聊聊家常,他们不善言谈,但每每聊到身边这条运河,都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与自信,从他们口中,我也慢慢了解到许多运河生活的细节,那是在任何书本、网络上都搜索不到的。我印象最深的是百岁老人张广兰,她从16岁就嫁到了运河边,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成为运河多年来沧桑变化的最好见证者。虽然年事已高,老人身体依然硬朗,每天还是5点起床到运河边忙碌。这些朴素的人们,让我油然而生一种对生命的敬意,我也希望自己拍摄的这些肖像,能留下属于他们、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大运河是一个广博、宏大的篇章,我的旅行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