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是岸

2019-06-11 05:30温亚军
安徽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姑父表哥

温亚军

几天前,在微信上看有人写徐岳老师的文章里,提到我们公社的宋建福当年曾向他推荐过几个文学青年,其中有我的表哥江晓河。徐岳老师曾是另一个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酷爱文学,业余时间全用在创作上,成就越来越大,先是从中学到县文化馆,再到省城。宋建福向他推荐文学青年时,他已是省里文学杂志的主编了。

宋建福当时是我们公社的书记,中等个头,身形微胖,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与他身份相称的是满脸严肃,见谁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他垂怜过文学青年,令人难以置信。我给徐岳老师发微信,不能直接质疑宋建福怎么会垂怜文学青年,只能问这个人现在状况如何。徐岳老师已年届八十岁,与我未曾谋面,可他还保持着当年为文学青年铺路架桥的热忱,用当下的话说,初心不改。他当即给我回复,他调到省里工作后,慢慢地与宋建福断了联系,但他可以马上托人打听宋建福的下落。我连忙制止,语气上已经失态。如果打听到宋建福本人,而他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那多尴尬。

说起与宋建福的接触,仅限于开大会时,他在台上讲话,我站在学生堆里只有听的份。那时候大会特别多,为凑人数,经常拉学生来充数。会场在公社隔壁唱戏的院子。主席台当然在戏楼上,下面参加会议的成年人自带凳子,学生统一站着听会。因为我们大队的初中撤销,初中二年级我转到了公社中学,自然成了参会的成员。只是,会议的内容一直没搞清楚过,但对于台上讲话的人,心里发怵,都不敢正眼看一下。

转到公社中学后,我住在父亲那里。父亲当时在公社的一家企业当会计,有半间宿舍,十平方米的样子,给我加了张床,屋子显得更拥挤,我却感到幸福至极,比住学生宿舍的大通铺强百倍。更重要的,不住在学校,不用上晚自习,而且,父亲偶尔还带我去公社二楼的小会议室看电视。整个公社驻地只有这一台电视机,看的人却不多,因为大多数人晚上都回家了,只剩下公社院子的几户人家。能住在公社院子的这些人家,毫无疑问都是公社的“高层”了,他们看电视名正言顺。我与父亲像是外来的闯入者,在那团氛围中显得多余,尤其是父亲,每次我提出去看电视,他先是沉默一会,似乎沉默是他积攒勇气的一个过程,等鼓足了勇气,才带我去一次。所以,我们父子不是经常去公社看电视的。仅有的几次,都能见到宋建福书记,他像开会那样坐在前排正中位置,表情依然严肃,不像是在看电视——甭管电视内容有多轻松愉悦,台词有多幽默好玩,大家都跟着笑出声来,也没见他随着电视和大家一起笑过。都晚上了,他还没卸下公社书记的面孔。大概一种身份久了,与之配套的神情也被确定和固定,不太容易发生变化了吧。在他身旁,坐着不同的人,有时是他老婆,也有公社的其他干部,经常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女儿宋嘉玲(好像是这个名字),她也上初中,不过她上驻地的国企子弟学校,教学质量与硬件设施,与我们公社中学有着天壤之别。

宋嘉玲长的一点都不像她父亲,身材苗条,面庞白净俊俏,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似的,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到:“凭什么你也来我们公社看电视!”父亲肯定也看到了。可能父亲比我更敏感一些,或者是他所领略的来自成年人间的内容更为曲折和尖锐。后来,父亲不愿带我一起去公社看电视了。

上到初三最后一学期,我对考高中不抱一丝希望,便提出退学。起初父亲不同意,他对我的未来大概还怀揣着明亮的期待,继续上学,才能够达到那份明亮的途径。我比父亲想象的要执拗,我的坚持使父亲终于同意我辍学。不久,父亲给我找到一份临时工,是装卸工,虽是体力活,可比农活轻省多了,每天能挣一块四毛五分钱,对于十四岁的我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只是,除了每天中午到父亲单位吃饭,晚上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回家睡觉。我在父亲单位宿舍的那个床位,归了表哥江晓河。表哥像藏在父亲的门后面等着似的,我刚辍学,他就搬了进来。表哥在徐岳老师所在的那个中学读高中,已连续两年高考失利,学校不再让他复读,他只好来我们公社中学办的高考加灶班。这个班类似于现在的课外辅导班,当然没有现在课外班那么高昂的费用,老师也并不很卖力,不然依那时的生活条件,就算很多人有考大学的雄心壮志,肯一而再、再而三,有至死方休的劲头也是扛不住的。学校不提供吃住,备战高考又不能把整日的时间置于奔波的途中,表哥是我父亲的亲外甥,理直气壮地住进来,对此我没半句怨言,也不能有怨言。表哥两三岁便死了母亲,是我奶奶把他带到我家养到上小学的年龄,他才回自己家。不过,他经常逃学跑很远的路来我们家,好像是错了位,他的家不是他的家,我们家才是。他逃离的,是冷漠和束缚;奔向的,是亲情和温暖。打我懂事起就看到一个场景:奶奶拿根烧火棍颠着小脚,将表哥赶回去上学,奶奶半道返回后,坐在院子的石头上放声大哭,哭过还要发半天的呆,跟割舍了什么极其珍视的东西似的。奶奶的举动吓得我们后来看到表哥都远远地躲开。

我与表哥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他对我辍学感到惋惜,只要说到这个话题,他的情绪便有些激动,与我父亲针锋相对,说话的声调一点都不像晚輩。那个拿着烧火棍的奶奶早已作古,逃学的表哥已成大人,他身形高大,足有一米八几,戴副近视镜,文质彬彬,除了在讨论是非对错的问题上对我父亲嗓门大之外,看上去就是个没出校门的羞涩学生。他对我极其友好,给我做好吃的,而且不怜惜钱,但他看上去不像是讨好我,也没有鸠占鹊巢的愧疚之意。慢慢地,趁父亲回家时,他邀我晚上不要回家,给我在电炉上做好吃的,其实就是些家常便饭。物质还匮乏的年代,以能吃饱肚子为准,稍再有些变化,都是可以列入“好吃的”种类。我的心思并不在吃上,而是被他的谈吐、具有远大抱负的言谈所吸引。他对我说,他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除非是这两所大学录取,别的考取了他也不会去上,省内的名校他连志愿都不填的。他激励我,不要满足于眼前的装卸工,一定要出去闯荡一番。我已自断前程,无处去闯,就算内心里偶尔会激起一丝关乎前程的希望火苗,也是微弱不堪,我要在多么沉静的状态下才能有所感觉?!在表哥的教导下,我也像父亲一样越来越沉默。表哥看出了我的无趣,便带我出去走走。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夜色那么凝重,不是繁华之地,做不到每几步就有路灯照耀,把夜色比淡下去。国企生活区原来倒是有个露天电影场,一到放电影时间,黑压压一片人,荧幕上锣鼓喧天,荧幕下欢声笑语。后来礼堂盖起来了,电影进了礼堂,本作为生活里有情调的一件事,变成了收费的。表哥语气豪壮,囊内羞涩,我虽然每月能挣三四十块钱,可都是父亲领取,我基本身无分文。看电影成了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事。返回到公社所在地,唯一的供销社大门比死人的嘴关得还严实,没一点光从黑暗中泄露出来。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屋听表哥无休止的高谈阔论——他的言论让我陷入深深的茫然中,就好像要从河水中打捞东西,但你没有任何工具,甚至,你不知道茫茫水面上,那些漂浮物里哪个才是自己想要的。

突然想起,好久没去公社看电视了。

看电视不用花钱,却要看脸色。没有父亲的陪伴,我一个人是绝不敢进公社那个院子的,更别说进那个有电视的小会议室了。表哥显然比父亲要勇敢,他听了我的介绍,说了句“这么好的事为啥不早说”,领着我进了公社的二楼。

表哥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他一点都不怯场,推开门就进,而且,他径直向前排最好的位置走去。我一看急了,赶紧去拉表哥,瘦小的我被表哥轻易甩脱,眼看他要坐在宋建福书记身边的空位子上了,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后面冲来,闪过我也超过表哥,抢先一步稳坐了宋书记身旁的位置。表哥刹不住脚,差点坐到那人身上,惊得宋书记跳起来,一把拦住表哥,才护住他的女儿。

宋书记并没恼火,望着人高马大的表哥,轻声说道:“这里有人坐,你到后边吧,那里有很多空位子。”

我冲过去趁机拉了表哥一把,我们回到后面坐下。那天晚上看的什么节目,一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表哥一言不发,与其说,表哥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还不如说是盯着宋书记女儿宋嘉玲的后脑勺,发了两个多小时的呆。

直到电视节目结束散场,我才将半痴半呆的表哥拉离会议室。在回去的路上,黑得很彻底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表哥的神态,他却冷不丁地问我,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谁?我想都没想就回复他,当然是宋书记的女儿宋嘉玲了。

“她看我的眼神不对。”表哥在黑暗中说。

待走出公社院子,我才小声对表哥说:“当然看咱眼神不对了,那是他们公社的电视。咱啥也不是。”我没说,连我父亲都有点发怵进到这里来看电视。

表哥说:“老弟,你今年十四岁吧?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我很敏感,十四岁正是敏感的年龄,对表哥的这句话,我认为是他对我的轻视,甚至蔑视。我都能凭双手挣钱,替父母分担生活了,表哥比我大四五岁,个头也比我高许多,却依旧要姑父供养着,一年又一年地复读,无视以他的能力无法触及的现实,做着清华、北大的美梦,就这么眼高手低、一年又一年地落榜,一点长进都没有。

自那晚去公社看了回电视,表哥像换了个人,不再是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别说补课学习,连对我都无心搭理,我怎么在他眼前晃荡,他也只是茫然的目光闪过去,再听不到他亢奋、激励的阔论了。有次,姑父骑辆破自行车,一头汗水地来给表哥送钱,表哥接过钱看都不看,随便往床铺下一塞,对姑父爱理不理。我看着心里不舒服,拉姑父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姑父双手捧着那杯水,没喝一口,泪水却默默地涌了出来,没坐一会儿,他借故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那一刻,我对表哥有了看法。可以看出,表哥对我也失去了热情。那些天,正赶上装卸队换了领导,对我干活没有异议,却对我的年龄产生了严重质疑。我报的是十八岁,与实际年龄相差有点大,当时也没有身份证户口本之类来证实,新领导有新观念,怕承担雇用童工的责任,要辞退我。我的情绪极其低落,哪有心思理会表哥。父亲去找了装卸队新领导,也无济于事。还是一个开车的司机动了恻隐之心,在国企的一个车间给我找了份临时工,工钱每天还是一块四毛五,活还比装卸工轻,是给钢管除锈,粉尘比较大,干久了容易呼吸道感染,好多人不愿意干。我没有选择的概念(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欣然前往,想着只要能有事做,能挣着钱,别的都不在乎。只是,这个车间远离生活区,十几里的路程,我没有自行车,中午再不能到父亲那里去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些饼子充当午饭。与表哥自然接触的少了,偶尔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两句表哥的情况,语气里能听出父亲对他这个外甥也是有看法的,一个快二十岁的大小伙,不自食其力,还让家里供养着,整天做不着边际的梦……我以为父亲说的表哥不着边际,是指非考取北大、清华不可。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指的不是这个。

次年七月,表哥第三次参加了高考,结果早已预料到,别说北大、清华,连地区师范的分数线都没达到。失利之后,表哥依然在我父亲那里住着,他不愿回家。表哥本来对姑父的感情就没那么深厚,要不然也不会从上小学就开始逃课往我家跑。前些年姑父再娶,还生了个女儿,表哥对那个家更心生怨恨,尤其不认继母,她做的饭坚决不吃,宁愿吃自己做的半生不熟的饭食,这也是他一心想要考取大学远走高飞的主要原因。但心高没用,表哥照样挤不过千军万马要过的那根独木桥。

表哥不再复读,姑父给送的生活费明显少了。我父亲把表哥推荐给我原来干过的那个装卸队。表哥的身高、年龄让队长无法挑剔,只是表哥干了不到一月,便自己辞了,说他不能把青春浪费在这种地方。我父親很生气,说了他几句,他便卷起铺盖径自走了。除了我父亲那儿,表哥没地方可去,最后只得回那个他不喜欢的家。不知回到家里的表哥是怎么生活的,只听说他在家待不住,仗着读过高中,参加过三次高考,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崇尚知识,要依赖科学技术发家致富。表哥买了几本种植葡萄的书,钻研一个冬天,开春后将自家地里的麦苗铲掉,挖坑栽种葡萄树。买果树苗没有资金,表哥到处借钱,自然少不了跟我父亲借。有次,父亲与母亲吵架时,我才听出父亲偷偷给表哥借了钱。这笔钱被母亲预测对了,果然打了水漂,表哥从书本里学的栽培技术,与现实一点都不相符,他的葡萄树苗死的多,仅活着的几株也叫虫吃光了叶子。像他的高考路没走通一样,表哥靠种植葡萄来致富的路照旧走不通。

自从奶奶过世后,表哥很少来我们家,逢年过节也不见他来,给我家拜年的,倒是表哥的继母,我们也叫她姑,只是不觉得亲,每次姑父不一定来,她却不落一点礼节,与我父母相处得也很好。这个姑一点都不像人们常说的那种狠毒、自私的后妈,她善良、热情、通情达理,从没听她说过表哥的不是。我父母问到表哥,她只简单说几句,葡萄没种成,又把自己关进屋子,说要写啥书,门上贴着纸条,写着“闲人免进”。自家人,谁是闲人?我父亲恼了:“过些天,信不信我去给他撕了。”母亲赶紧制止,好像父亲正在冲上去准备撕那张纸条似的。姑脸上讪讪地,料不到这么件小事竟会引起父亲的恼怒,她肯定后悔说了这些。父亲当然没真的去撕表哥门上的“闲人免进”,再怎样,那也是表哥贴在自家门上。其实,内心里父亲还是比较偏袒这个从小就没娘的外甥的,有时无论多么不情愿,都会尽力满足外甥的一切需要,他总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外甥。

这是放任。以为自小没娘的孩子比别的孩子可怜,而对这种可怜的填补,就是投进去更多的满足,无论这种满足是否切合实际,是否有的放矢,是否真的利于健康的成长。姑父也是这个心态,他怕自己作为父亲的形象会让人觉得严苛。这导致表哥随心所欲,看似率性成长,却华而不实,与乡村格格不入。

十七岁那年冬季,我报名参军。如果说,我的内心还有一点对未来有所期待的话,那么选择当兵便是我对未来的一点努力。我没有表哥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他的高瞻远瞩,只能把握着我能做出的選择。出了校门,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已经学会了面对现实。

当兵临走前,我去表哥家,是为看望一下姑父。他已被生活压垮,头发白了,背驼了,身体一向不好,我担心当兵三年后回来,再见不到他。姑父家的大门开着,院子却空荡荡的,我一间间屋子找人。看到表哥门上的“闲人免进”,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这个时候的自己在表哥眼里是不是“闲人”。我不能白来一趟,还是敲了门。表哥看到我有些惊讶,笑容满面地把我让进屋。看到我打量他的屋子,表哥语气仍是那样高亢着说,失望了吧,没想到我能收拾得这么利索,告诉你吧,我从来都不会沉沦,有朝一日,会让你们看到我出息光彩的时候。

姑父不在家,姑也不在,他们去地里干活了。我不想听表哥夸夸其谈,说自己要当兵走了,去的是新疆。他一点都不吃惊,拉我坐下说,怪不得呢,不然你怎么会来。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解释。表哥第三次高考失利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半生半熟的疏离,热不起来,也冷不下去。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有关,我总是没办法熟络地向一个人打开自己,像刺猬卸下坚利后的柔软。这次,表哥没像我想象的那样,高谈阔论一番,之前那个动不动就给我人生指导的表哥好像不在了,我俩竟然无话可说。傻坐了一阵觉得无趣,我起身告别,表哥却挽留,说有话要对我说。我只好又坐下,心想他还是装不下去了,他终不肯放弃做我人生导师的机会。

表哥从桌子下面拉出个木头箱子,是那种装机器零件的木板箱,很粗糙,板与板之间的缝隙能塞进去一个手指头。他将箱子抱到炕沿,看了我一眼,目光很自信地说,你可能也听说了,这是我写的一本书。小说。草稿。誊抄的已寄到北京的出版社去了。

看来真有这事,表哥的“闲人免进”还是很理直气壮的。只是对他而言,“闲人”应该是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像我这样的闯入者。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伸手去掀箱盖,表哥拨开我的手说,打不开,我钉上了。这本书出版之前,谁也别想看。不过,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写的这部小说里的爱情,远比《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感情要浓烈,比他们更纯洁干净,你——等着瞧吧。

我不知道高加林和刘巧珍是谁,也没看过电影《人生》,自从没有了露天电影,我就再没看过电影,才不愿花钱去电影院看电影呢。至于《人生》这本书,也是到部队后才看到,当兵之前,我只看过一本书:《高玉宝》,还是缺损的,没有开头和结尾,高玉宝的经历没看完整,却让我难过了。

我两眼茫然地看着表哥,第一次等待着他高谈一番——爱情。这个年龄段,对爱情已经有了萌动之心,心里明明很感兴趣,很期待,却因为羞涩而不得不做些掩饰。表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狡猾地看着我,冷笑道,别想从我嘴里得到想要的知识,以后看我的书吧。这样给你说吧,你记得那个宋嘉玲吗?

当然记得,公社书记的女儿,我们一起去看电视时碰到的。

表哥敲着白茬木箱,一脸认真地说,这里面写的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啊……我惊愕地望着表哥。我很意外,公社书记的女儿,表哥居然会和她有故事。那又是怎样的一段故事呢?我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内容。

表哥却说,我会告诉你姑父,你当兵走前,来看望过他。我没有多余时间来陪你,你可以走了。

我这一走,竟然是四年。在这四年里,我给父母写过很多信,从来没在一封信里问起表哥的情况。人在他乡,更多是关切着自身的处境,与自己有关的人,而忽略着更多的旁枝末节和无关紧要的人。父亲给我回信时,也没提到过表哥。就是说,在新疆时,表哥并不在那四年里我任何一个记忆节点上。我对他一无所知。

四年后的秋天,我回家探亲。姑父还健在,自然得去看望一下。与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如出一辙:姑父不在家,姑去走亲戚。表哥一人在家,他对我的出现依然一点都不惊讶,像昨天刚见过面似的。他在前,我跟在后面,进了他的房间。我没大注意他的房门上是否还贴着那张“闲人免进”,经历四年时间的漂洗,我想即使那张纸条还在,也应该淡得几无痕迹了吧。我对四年后见到的表哥却有些讶异,他几乎没一点变化,岁月在他身上没产生丁点影响,头发黑长,牙齿雪白,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如同一场短促的太阳雨,润湿过地皮之后在阳光下消逝得无影无踪。不像我,头发竟然白了不少,胡子凶狠地占据了整个下巴和腮帮,我像是历过千山万水,显得成熟和沧桑。

表哥并不问我这四年在外的情况,他对我的前途似乎也不感兴趣。显然,他也不打算告诉我有关他的情况,我俩四目相对,找不到话头,一时间尴尬起来。我想我好歹也是出过家门的人,虽说是穷僻的边塞,却也是世面,见过世面的人不找话说,不显得没有世面了吗,随便说几句话,又不用摆多大的场,总不能刚进门一句话没说就走人吧。这样想着,我的嘴唇刚动了动,话还没出口,表哥却抢了话头,他笑着说,是不是他们要你来,劝我同意去相亲?

我说,你太自以为……武断了,没人让我来劝,我也没想着要问你这个。我其实对你的书出版没有,还算感兴趣。

哦。表哥明显轻松了,他竟然羞涩地笑着,从炕头的一堆书里翻出几页稿纸来,递给我说,那本书稿没出版,让我给烧了。给,这是我新写的,成熟了不少,你可以看看。

见我有些犹豫,表哥从稿纸里抽出一页,指给我看,你就看这一页好了。这一页的语言表达,肯定超过路遥《平凡的世界》。当然,这不是我说的,你知道■■吗(他说了个名字,我当时没记住,不知是不是徐岳老师)?是他看后这么说的。

见我两眼茫然,表哥一下子找到了以前的感觉,他摘下眼镜,揉揉发涨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以前我对路遥的作品理解是不够的,现在依然不够。我说的是表面化的,你能听明白吗?路遥对这个世界太理想化了,他的小说里全是浮浅的、不切实际的世界观,像孙少平这个人物,就有很大问题。你说说孙少平他一个农民的儿子,一样没上过大学,凭啥田晓霞爱得他死去活来?田晓霞是谁,她爸最先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到地委书记,后来还当了省委副书记,就是孙少平招工去了煤矿,也只是一个下井的煤矿工人,他比农民强不到哪里去,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又是大学生,阳春白雪的,为啥非他不嫁?这都是路遥瞎编乱造的,一点都不贴合实际,他写这小说,骗其他人还行,骗不了我,我是有亲身经历的,别说省委、县委,就是公社……人家正眼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表哥突然卡住,躲开我的眼光,声调低了不少。他接着说,反正,《平凡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在现实中是站不住脚的。所谓爱情,真的是只有门当户对才会有的东西……真正了解农村实际现状的人,是不会被他蒙蔽的。对了,你看过《平凡的世界》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告诉他,在我服役的南疆那个偏远小县城,是看不到这些书的。

表哥从我手里抽走那页他写的稿子,说,你没看过,就不要看了。我的这个也不用看,没有比较,看了也没啥用。

我以为表哥生我的气了,正好也没啥话可以跟他一起聊,我俩从一开始就没在一个频道,想借故离开。没想到表哥拉住我不让走,非要给我做午饭。时间尚早,我坚决要走,表哥死活不放,只好跟他进厨房。他切菜和面,我帮他烧火,他舍得下食材,竟然给我做了顿臊子面,还别说,他擀的面,还有调的臊子汤很不错,我一连吃了三碗,撑得都走不动路了。临走时,表哥把我送出门,说了句:“能留在新疆,就不要回来。回来就完蛋了。”说这句话时,表哥脸上神情淡淡的,好像某个路口我们相遇时他给指了下路一样:喏,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就到了。

那是我与表哥的最后一次见面。

回到新疆不久,父亲给我写的信中,竟然提到了表哥,说他失踪了。父亲让我在新疆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

要在新疆打听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我也相信,表哥绝不会来新疆。新疆不是他理想的归属地,这里也不会有孙少平那样的爱情。他的失踪会不会跟一个叫宋嘉玲的人有关?几次,我想提醒父亲,找到宋嘉玲,或者可能会找到表哥的踪迹,但我把这话压在了心底。表哥自己都说了,路遥营造出来的爱情是理想化的,那不是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里能拥有的东西。更何况,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时,空穴来风只能更多折腾我那可怜的姑父。据父亲说,表哥失踪后,姑父可怜极了,头发全白,背更驼了,逢人便哭,到处托人寻找儿子。一旦有丁点儿消息传来,不管真假,在姑父的哭啼声中,父亲兄弟几个责无旁贷,陪姑父去寻找,有几次都是跨省。父亲说,为了省钱,他们晚上就在火车站地下通道待着,春夏秋三季还好过点,有年冬天,那个冷啊……候车室到了晚上就不让进。

姑父在寻找儿子的这些年里,耗尽了精力,他像一块被风干的牛肉,只剩下枯干的脉络支撑着他最后的气息。临死的时候,姑父抓着我父亲的手不放,声息微弱地要我父亲答应他,一定要将儿子找回来。姑父的遗愿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每次我回家说到此处,父亲都会哭出声来,他没有断过寻找表哥下落的心思,但他终没有像姑父那样无论冬寒夏暑、风雪雨晴,都毫不犹豫地奔着某个模糊不定的信息而去。毕竟,父亲有我们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血脉亲缘。

姑父去世五年后的秋天,有天父亲突然接到消息,邻省一个县的交警队让去认领表哥。父亲他们兄弟几个喜出望外,连夜乘火车往邻省赶,第二天下午找到交警队,人家却把他们带到一家医院的太平间,看到一具面目全非的遗体,从身形上看,应该是表哥。父亲老兄弟几个为这样的结果失声痛哭,按照要求含泪将表哥的遗体送去火化,抱回来一个骨灰盒。表哥没有成家,不可能有子嗣。没有举行任何丧葬仪式,父亲他们将表哥葬在姑父的坟跟前,让他们依旧相互守着,了却姑父的一桩心愿。

一晃,十七八年的时光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去年春节我回老家,除夕夜大家都在发微信或者打电话相互拜年。父亲的手机也一直在响,只是他每次都要把手机凑到眼前,一定要看清来电号码才肯接听,有他不想接听的,任铃声响个不停,也不肯静个音,他耳朵不好,怕静了音,漏了其他人的电话。我觉得奇怪,怎么有那么多父亲不想接听的电话,便问他到底是谁,这大过年的还是接下吧。父亲瞅了我一眼,嚅了嚅唇,没吭声。母亲抢先说,还能是谁?你姑父家的晓河!

表哥?我噌地站了起来。

啥表哥,他把谁当亲人看待了?母亲气愤地说,他当年一拍屁股走了,你姑父没黑没明地哭,你是没见,那么刚强个人,硬是叫儿子的出走打趴下了,到处打听去找,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光全充了路费,那可怜劲儿,一到冬天农闲,便与你父亲、叔叔去扒拉煤的货车,蹲火车站地道……

他不是已经……死了?我忍不住打断母亲的叙述,这些话我已听过无数遍,眼下最想知道的是表哥他明明被葬在了姑父的坟旁,父亲还曾说过,希望黄泉下表哥再不要与他的父亲整日以怨相对,不要让恨植成树,还长了根。他怎么现在又出现了?

父亲叹口气,说,他没死,十几年前领回埋在你姑父坟前的骨灰,根本不是他,那只是身材跟他很像的人,天知道怎么偏偏把一张脸给撞得没了痕迹,让我们当成晓河给安葬了。今年夏天他突然间回来了,说是当年赌气出走,也受了不少罪,沿路乞讨,最后落脚在福建厦门的一个农场,还娶妻生子了。他回来说他儿子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是回来寻求帮助的。悲伤似退去的潮水一般又涌了过来,父亲抹了把眼泪,又对我说道,你妈不让给你说,他与你没啥关系。他这个人,本来就不让人安心,你说十几年没有一个消息,他爸为了他受那么多罪,临死都不见他过问一下,可见这人心里是没啥情分的。现在我咋知道他变成啥人了。

那你……也得接下他的电话呀,大过年的。我一下不知该怎么说。

接啥呀?七荤八素的,鬼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解决不了他的问题。再说,你姑父坟堆旁边的那堆黄土,已在那里十七、八年了,我也就当那个是你姑父的儿子了……

过后,我偷偷从父亲手机里调出那个响了十七次的未接号码,是厦门的座机號,保存到我的手机里。过完年回来,我打通了那个座机号,接电话的是个女声,问我找谁。我报了表哥的姓名,对方说你打错了,挂断了电话。再打,对方不接了。

就这么搁下了。

昨天下班路上,有人打我手机,是个陌生号码,我以为又是推销房子或者卖保险的骚扰电话,便没有接。到家后,我收到一条短信,就是未接的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说:请问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宋嘉玲。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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