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桂树花环中
你的生日我要栽些松柏
高耸入云,与一抹朝辉
辉映你超迈的风神
再植一丛腊梅
姿影文雅,香芬清贵
与你的陵碑为邻
宿命将你献予全程岁月
而今听着鸟鹊闲话
听着柳莺唱歌
在月桂树花环中
你辉映钻石的光束
今年相思鸟初次北飞
头一声春礼一霎明艳
落寞的心惊悚了
想那些茵蕴升华的日子
都入梦来,这葱茏的春夜
你读懂了月光摇曳,体悟了
笔墨宣纸相触的生命奥秘
我不能忘你深埋记忆
默然沉静的那双眼睛
命运的强大挑战严酷磨难
以人之向美、脆弱竟能挺住!
轻轻掀动一缕游云
把心付予令人不安的墨韵
(写于张仃先生逝世百日祭 2010. 5)
乡野风
一身前朝装扮,古旧,尊严
砖墙、门窗、栋梁
兵灾离乱、风雨摧残
满屋陈年旧物及端午香药气味
微光幽暗中由门楣破裂处
斜射进来一束光,光束中
无数细粉、微尘徜徉颤抖
神龛中央,神位前旧铜香炉
三炷香三股青烟缭绕着
篆着缓缓上升,左转右弯
而后合并一气凌空消散
蓝色旧瓷瓶立着两枝残花
花瓣的胭脂色已衰退,想见当初
静静开在井栏,云霞、月光为伴
露珠辉映,散发醉人的芳香
神仙也唏嘘惊叹。如今已然憔悴
陷于沉思,别具劫后残损之魅
美遭摧折令冥思的心灵倍受
侵袭;而美之完善又何其艰难
香炉两侧两支大蜡流着泪
主妇将其点燃,素心虔敬
细声念些许愿与祈盼
烛光、香火、篆烟、神意
浸润人心敬畏,悲悯
仰头却见置于屋梁,竟是干透的
稼禾:芝麻一捆、茴香一捆
芸豆一捆。主人特为来年存留的
优质良种,连年地用心
反复拣选,力求颗粒饱满
口感柔顺醇厚。岂是偶然!
亿万农夫、农妇世世代代咽下
无尽的心酸,全体人生存之
精致、尊严与前进的原点
这会儿时不时出自屋角
断断续续蛐蛐儿几声鸣叫
冲破乡野亘古的寂寥
谁家媳妇的银钗挂上蓝天?
微启着梦似的笑靥;透过
窗前微弱光影交织着忍冬枝叶
点、线应在其位,布局得其要领
一幅炭笔素描影映在窗
一天的辛劳结束,自家祖传庭院
随一声长叹坐下来,静听村外
流水拍岸蹦碎散飛之妙音
半晌歇息,人也有些迷醉恍惚
心灵的神龛贮藏起菀豆花、
牵牛花、葫芦花、丝瓜花、枣花
楝花、椴花、合欢花、榴花
槐花……含着丝丝悠悠的
惆怅的幽馨……
花信风从这无边的乡野
二十四番都刮过
纷繁世事来去不绝
哀鬼、冤魂孤零风尘
仙、灵、精、怪魅影飘曳
不定何时报复谁的招惹
也布施些不足道的好运
乡野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
通过每个生命的细流幽秘渗透
它那天真的梦撕碎了不知
多少人的心。请敛起笑意
听,听乡野辛酸的呜咽
隐忍的叹气,沉重的喘息
负载着天、地、人旷代之殇
浸涵着创世的美低低回荡
无声流转
(2014年大暑初稿,
完成于阴历四月至七月)
怎样感恩天地四季
孩子,前天去山里我们多开心
那么多鸟儿展现歌喉试新声
不同音调、音色,多声部、多层次
各声部错落跳出独显风采
时而又浑然一体轰鸣流动
心魂融化,不知所以
那边树梢窜出高音灵亮
这边草丛浑厚老成,低声呼应
气质迥异而又妥帖、均衡
我们该去挖白头翁、紫地丁了
它们长在后山坡,人未涉足
留有自然本真。那白头翁
酒红长裙罩一层浅色透纱
仙客来一族,波西米亚风
紫地丁灵俏矜持,灰紫长袍飘飘
凌波仙子,东方闺秀。孩子
在这万类生命怀里,人的灵魂通透
发出奇丽的神光
只须清水、日光,在我们窗台和
书案,它们立于原白色陶缸
烛光环绕,乐曲悠扬
花与窗外明月两相迎映
孩子你看,它们又在做梦:
梦见黑豹驮着乌鸦走夜路?
山泉涌流古琴空灵清幽?
做涧边一朵花,听风听雨
听松涛、流水,一片辽阔海空
我们去听峡谷回声,忘情呼喊
喊声向前波动而去,与远方
瀑布回声碰撞,并拢,再荡远去到
另一山谷又往返几回,才渐次
弱下去归于沉寂。孩子,这时
峡谷说着细雨般隐微不清的
语音,它向谁细数亿万年深埋的
异事奇闻?我们满心收藏起
峡谷这许多无法解释的大神奇
坐在你的茅庵前樱桃树阴
喝茶,说话,用你的粗厚土陶碗
曾祖母留下,画有喜鹊登梅
碗心一个福字。我们安心地
茫然看着地平远方,让光阴
慢悠悠流。你在园子巡走
我想着戴银项圈的少年闰士
也是月光四射,瓜田里他用钢叉
向猹猛刺的飒爽英姿
不久,蝈蝈、知了喝饱了露水
将起劲儿唱,赞颂天地四季
日神玩他的魔方把戏,看似
春回,天增岁月人增寿;实则
无情岁月增中减,秋声添得
人憔悴。孩子,该怎样珍惜
新年份?珍惜当下?怎样珍惜
似增实减的生命旅程?又该怎样
感恩意味无穷的天地四季呢?
(2014年立夏)
苍穹深处光影徘徊之乡
苍穹深处光影徘徊之乡
众神惊异,圣灵哭泣
仿若渺远的琴声和鸣
复调层叠交织,幽光点点
仿若布满伤痕英灵的呼吸
灵魂的深度忧郁
澄明,深情
涵泳在神光里
潜隐着生命的奥义
神与人在世间一同受难
哭泣、惊愕经久不息
一次次出离岁月长廊
一次次把人的心揉碎
引领人穿越遥远的光阴,犹忆一心
看着更远的远方,一意寻求天堂
朝思暮想扬帆去漂大海渡重洋
今夜,耳畔故园溪水潺潺
祖屋烟囱炊烟蜿蜒飘動
强忍着已蒙上眼睛的泪……
梦里曾以童真换得魅影魔方
迷醉中焚烧加油煎穿梭
心弦的调性、方向感反转了
难为、不安,抵不过恐惧,于是
对着自己良心编织荒诞事
搏风击浪的海燕不见了去向
由胸腔发出猫头鹰的喧嚣
蜕变完成了,适时,顺势
满足了魅影的欲望,直到他
站上峰顶,转过身指说你伪装
撕开了世纪的伤口!万民高扬
颂圣的曲调,你只能
低头弯腰领受万千拳脚、唾沫
谁还在意当初痴迷天堂的你
水钻、朝露般纯净,舍生忘我
你那向往、你的梦!交出了尊严
难道你没思量过向你那
不堪的过往索要些酬答?
让自己成长起来?
给世纪、给自己一个交代?
(2015年秋初稿,2016年立夏定稿)
灰娃,诗人。1927年生于陕西临潼,幼时随父母定居西安。全面抗战期间小学毕业,随母亲逃难暂居乡间。1939年姐姐、表姐将其送至延安,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工作。1946年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辗转晋、冀、鲁、豫等地,部队渡江参加京、沪、杭地区战役,其间因病重入南京原陆军医院,后转北京继续住院治疗。1955年初愈后进入北京大学俄文系求学。1960年分配至北京编译社工作。1966年“文革”中患精神分裂症。70年代于病中非自觉地开始写诗至今。出版有诗集《山鬼故家》《灰娃的诗》,以及自述《我额头的青枝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