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创意写作

2019-06-11 11:23朱鸿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纪事记事文学艺术

这是一个难题,颇费思量。不过一旦提出问题,就要设法解决它。也许难题才是提升的台阶,反复翻拣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会有多大意义呢?

好了!

创意写作?何为创意写作?它难免唬人,令人茫然,甚至使人困惑,因为凡写作无一不是希望有创意的!怎么出来一个创意写作呢?

我想用老吏断狱一般的判辞作以明示,从而为解决我的难题開辟道路。纠缠创意写作的兴起、迁徙和实践,将使我深陷其中,自拔之时又拖泥带水,难免妨碍和削弱行文或披文的喜悦。

创意写作无非是指,要摆脱和超越自己有限的经历,重在寻找并发现让市场有兴奋、有喜悦,并不失人文主义蕴含的材料,以进行一种创造性的写作。

创意写作显然要通向文化产业。

创意写作的关键是,让习惯性地关注自己及身边小天地的目光,转向大世界,因为大世界才具别样的可供挖掘的写作的富矿。

创意写作涵盖的范围很广,然而术业专攻为善,我对生产类文体和工具类文体的创意写作,就只能搁置了。我有自己的畛域,既使我具通吃的胃口,我也没有通吃的恶习。我要探究的,只是欣赏类文体的创意写作。不过欣赏类文体中,小说、诗歌和戏剧的创意写作,我也要暂且绕开。

我需要聚焦于一点,这便是选出欣赏类文体中的散文,以厘清它与创意写作的关系。

不易,不易至极!因为自现代文学以来,关于散文,大言滔天,然而究竟什么是散文呢?既使鲁迅或周作人,冰心或张中行,甚至几十年一直任一家散文杂志的主编,著名作家,贾平凹,他们谁有可以公认的关于散文本质特征的一个观点呢?他们非不能也,唯散文之概念不易确立矣!

观察中国散文,其自古至今,浩无际涯,或若山间丛林,或如地表沼泽,气势甚大,吸引力甚大,裹挟力甚大,人无不受其影响。受其影响,似乎是好的,然而也未必真好,甚至不一定能好。

以文学艺术要求,散文实际上有三种形式:小品、随笔和纪事。也许还有其它形式,不过这还当再总结,再认识。

我以为,距创意写作最近的是散文中的纪事。纪事这一散文的形式也最能催生创意写作。所以,水落石出:我要考索的是纪事与创意写作。

纪事与记事大不相同。

记事就是把事情记录下来,也算一种文体。事情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朝或野,或雅或俗,不过是记录而已,既使注重时间、地点、事情的发生、经过和结果,有详有略,也还是一种记录。

记事笼于记之中。

记是中国古代散文的一种形式,起于上古的地理之记,扬雄用过,陶渊明用过,至唐才发展为散文的一种文体。韩愈之记中加议,柳宗元之记中增绘,范仲淹记中抒情,王安石记中论理,苏轼记中随心所欲,无所不糅,袁宏道之记强调性灵,姚鼐之记兼顾考据、义理和辞章。一路下来,形成记的传统。不唯记事,也还记人、记景、记物、记游、记史,或记言,不过记以记事为大宗。

窃以为,记事以至记这一中国古代散文,总体上过于肤浅,过于简单,缺乏窈窕的结构和意味久远的思想。当然,有一位伟大的作家不是这样,司马迁。

记,包括记事,给了现代散文及当代散文以注入血液和渗进骨髓的影响。虽然语言白话了,不过作家多无散文现代性的意识,更乏散文属于一种文学艺术的自觉和追求。作家常常是定型性地写作,某些方面,包括记事而抒情,仿佛仍在传统的磨道转圈,而文章的趣味和叙述的精粹则又不如先哲与前贤。

今天的一些散文,或曰记事散文,或曰叙事散文,或曰记叙散文,或曰记叙文,只要在思维上和技法上,沿袭了记包括记事这一种散文形式的,不知其短,不改其弊,它们的文学艺术的份量就并非足够。它们貌似散文,实际上只不过是撒了一些散文元素的普通文章而已。

散文的日常化、随便化、粗糙化、使人痛彻于心,因为这跟文学艺术的距离确实过远。中国散文传统强大的影响,有时候竟是如此消极。

纪事是散文的三种形式之一,其它两种是小品和随笔。

纪事是关于人类和人生重要事情的叙述。这些事情可以是现实的,也可以是历史的,当然也可以是世界的。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经过了严格的选择。通过这样的事情,足以表达对人性、人情、人的尊严、人的自由和权利的捍卫、关怀和弘扬。纪事难免有质疑和思辨,它所含的智慧,应该具警醒和启示的作用。纪事所聚汇的信息是鲜见的,尖端的,也是宝贵的。

纪事用高品质、高水平的文学艺术的标准要求每一个字,甚至语言不准确,不生动,不惊喜,便死不罢休,从而保证充分的审美价值。纪事的丰富、跌宕和纵深,决定了它的篇幅是适中的,不能太短,也不能敷衍得太长。纪事在结构上是一脉山丛,不是一座孤峰;是一片林木,不是一棵树;是一个建筑群,不是一院平房。

纪事拒绝日常化、随便化和粗糙化的叙述。纪事拒绝小感觉、小故事、小情绪,更拒绝概念化的思想或所谓升华性的思想。

纪事这种散文,不会像麻雀和兔子一样频频繁衍。它是老虎或鹰,偶尔得见。

纪事为辞,其来尚矣!宋濂和姚华,还曾经以纪事为文体。

纪者,记也。纪通记。不过司马迁记帝王之所为作,用纪不用记,本其事情而记之,遂有本纪。基于此,纪比记多了一层庄重和威严。

然而,往矣,这一切。

我借纪事其辞,用以表达一种具现代性的散文形式。我通过纪事强调散文必备的文学艺术之本质特征。

我在海洋一般的词汇里,觅得纪事之语,拿它统摄以叙述重要事情为类型的散文,并让这种散文承担创意写作,也实在是苦心孤诣了。

从事散文写作30余年,求索之路可谓弯弯且漫漫。当初闯入散文天地,只见烟海莽原,不禁会有淹没之感。

写作是自发的,不能俯察,不能凌驾,也就不能塑造出或雕刻出棱角分明的艺术风格。然而孜孜矻矻,乐以忘忧,相信隧道必尽,艺术之光一定会洒满无垠的旷野。

如何让散文挣脱传统的浇灌、熏染和束缚,使它带着现代性从古籍里与古制里复活,我无日不在苦思。

当我意识到,虽然散文有古有今,有中有外,林林总总,不过它基本上可以归为小品、随笔和纪事三种形式,而纪事则会导致创意写作,遂壑然开朗,不但有俯察之感,凌驾之感,而且散文的写作也从发自蜕变成了自觉。

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过去的累累作品,什么可以算作小品,什么可以算作随笔,什么可以算作纪事,什么属于我批评的撒了一些散文元素的普通文章。

我也清楚,必须终止貌似散文的普通文章的写作,必须使每一篇散文都具某一种类型的强烈色彩。所有过渡性的中庸性的散文写作,皆当歇业。

对过去的散文写作进行一番检讨,将有助明辨纪事与记事的差异。

记事的写作往往是顺俗、顺势的,也是非常顺手的,然而它难到极致。纪事的写作偶尔也峥嵘毕露,或也在流传,可惜参差不齐,错落有阙,是因为纪事理念尚未形成,不能指导纪事的写作。

纪事与记事显然是大不相同的。

现在,是时候要解决我提出的问题了。实际上到了这个程度,散文与创意写作,或纪事与创意写作,也就是一层纸的撞破了。

把纪事的功能与创意写作的目标准确对接起来,将发现纪事这种散文的形式非常适合创意写作。反之,要使创意写作进入散文的疆界,纪事不但是合适的选项,甚至是唯一的选项。这是因为:纪事可以持续满足人的精神需要,一茬人读了,还会再有一茬人读。它的一版再版,连仍传播,就是文化产业。散文书常销的或畅销的,都比较少,但纪事却是一种可能。除此之外,纪事的某些作品也存在着拍摄电影的可能。也不排除它会改编为戏剧或动漫。

散文的几种形式,还有哪一种像纪事这样合适创意写作呢?

那么纪事如何写作呢?这是别的一个问题了。

(朱鸿,散文家,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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