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华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宋代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中的名句,当时作者被贬官而在江西闲居。那么,这里的蛙声,会是什么蛙在鸣叫呢?
这并不是一个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如果熟悉江南常见蛙类,这问题就非常简单。这首词里已经提供足够的关于物种的信息:夏夜,在江西上饶的稻田中,蛙声多而且响亮。符合这些条件的蛙,按照我老家浙江海宁的方言来说,主要就两类:蛤蟆与田鸡。
童年记忆:青蛙的大合唱
在浙江海宁,蛙类被分为3种:小而灰色的叫蛤蟆,大而皮肤粗糙的叫癞施(即癞蛤蟆),大而皮肤相对光洁的叫田鸡。这个分类法跟宁波略有不同,在宁波话里,“癞施”泛指各种蛙,而“喷火癞施”“癞蛤蚆”或“蛤蚆癞施”才特指癞蛤蟆。
海宁处在杭嘉湖平原上,河网密布,阡陌纵横。幼时,我家东边不远处就是水田。春夏时节,常在半梦半醒的清晨,听到阵阵蛙鸣传来。这“呱呱”的大合唱,在童年时或许还会觉得有点扰人清梦,但现在想听也难以听到了。
农忙时节,我们孩子也会下田帮助父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犹记得,我拎着秧苗,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边走边看着一只只小蛤蟆相继跳到水田里。等我走过,小家伙们又会慢慢回到田埂上蹲坐着,有的还会继续鼓着腮帮子起劲“唱歌”,只见两个白色的泡泡在它下巴一鼓一鼓的,就像我们吹泡泡糖一般,十分有趣。
那个时候,蛤蟆是水田里最多的蛙。钓蛤蟆,则是我小时候常干的一件事。这钓法极为简单,但现在想起来未免有点残忍。不用蚯蚓,也无需鱼钩,只要就地用手拍住一只蛤蟆,扯下它的一条后腿,用线系住,线的另一端系在竹竿上,这钓蛤蟆的工具就算是做好了。然后,拿着这简陋的钓具,在田野里乱走,看到一只蛤蟆,就将拴在线上的蛤蟆腿在它眼前轻轻抖动,蛤蟆的眼睛对静止的物体是无视的,但一发现眼前晃动的小东西,就会以为是昆虫之类,立即张嘴猛扑过去。可怜这贪嘴的小家伙,直到我拎起钓竿,它还紧紧咬着不放呢!于是,随即被我放入了塑料袋中。一个上午可以钓到很多蛤蟆,回家后,将它们全倒在养着鸡鸭的院子里,那些家禽顿时飞奔过来,拼命抢食,顷刻便吃光了。不过,有一次我把这系在线上的蛤蟆腿在一个泥洞口乱晃,突然有一条蛇从洞里蹿了出来,一口吞住。我的天哪,竟然钓到了一条蛇!这情景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迄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至于田鸡,白天在水田里看到的概率就少很多。倒总是记得,小时候在桑树地旁的河边走,常有东西从茂密的草丛中跃起,“扑通!”很响的一声,它跳入了河中。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只大田鸡。可惜,每次我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蛙。
夜探公园,再遇童年“小伙伴”
说了这么多,辛弃疾这首词里的谜底还没揭开,这蛤蟆与田鸡到底是什么呀?大家不要急,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只因我是在讲述童年故事,小时候的我确实叫不出它们的大名,只知道蛤蟆与田鸡。不仅我们小孩子不知道,父母与老师也不知道。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它们到底叫什么呢?
直到最近几年喜欢上夜探自然,童年的谜团才终于解开。
在国内有些地方,蛤蟆可能指好多种蛙,但在我老家,蛤蟆就是指一种蛙,即泽陆蛙;而田鸡,我也是夜拍后才知道,其实分为2种,即金线侧褶蛙与黑斑侧褶蛙。这些蛙都是江南稻田区域的常见蛙类,且善鸣,因此辛弃疾的“听取蛙声一片”,所听到的主要就是这3种蛙。当然,在不少地方,像小弧斑姬蛙、饰纹姬蛙等蛙类也会在水田中高声鸣叫。
童年转瞬即逝,读书、工作……一晃20多年过去,记忆中的蛙鸣也渐渐远去,我原本以为不会再相遇,没想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快40岁的时候,突然间想重新探寻青蛙的秘密世界。起初,大概是2012年前后吧,我常到宁波市区的绿岛公园夜探。这个公园的前身是姚江动物园,树木茂密,有几个小池塘,白天经常去那里拍鸟。没想到,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刚走到园中的一个小水塘旁,就听到阵阵响亮的蛙鸣。打着手电蹑手蹑脚过去,一看,可不,好几只蛤蟆(即泽陆蛙)分散在附近,正鼓着声囊大声鸣叫。这些都是雄蛙,卖力鸣叫自然是为了求偶。
泽陆蛙在中国分布很广,昼夜都出来觅食,其适应能力较强,既出现在水域内,也能在离水较远的旱地草丛中活动,因此也是最常见到的蛙类之一。相信很多人都见到过,但未必仔细观察过它。这是一种体长四五厘米的小蛙,背部颜色通常跟泥土差不多,以灰色或灰绿色打底,但有的多绿色或红色斑纹,也有的个体具有贯穿背部的绿色或灰白色的中线。仔细看,泽陆蛙的背部有数行长短不一的凸起的阿拉伯数字“1”——专业的说法是“纵肤褶”。
当时的绿岛公园中也有不少金线侧褶蛙,白天去偶尔也能看到。有一次我去那里拍鸟,累了,坐在池塘边休息,忽见一只金线侧褶蛙从绿色的浮萍中探出一个脑袋,非常安静,长时间保持不动。后来我慢慢站起来,打算俯身细看,它便机敏地一缩头,潜入水中不见了。后来晚上去日湖公园,看到不少金线侧褶蛙趴在睡莲的叶子上,伺机捕食。我悄悄靠近一只蛙,它有所警觉,但不马上逃走,而是趴低身子,与叶子完全贴合。
无论在绿岛公园还是日湖公园,黑斑侧褶蛙相对少一点,而且非常警觉,几乎见人就跑。我曾经在绿岛公园的池塘边见过一只黑斑侧褶蛙,它头部朝着水面,我刚走近,它就飞身起跳,跃出1米多远,“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这“立定跳远”的高超本事,确实让人佩服。童年时一直只听见而没见到的“田鸡跳水”场景,这回终于让我看清楚了。
草深何处听鸣蛙
金线侧褶蛙与黑斑侧褶蛙这两种蛙,最符合人们通常所说的青蛙的形象:它们的体色多以绿色为基调,体形大小中等,分布广。黑斑侧褶蛙雄蛙的叫声很响亮,接近常用来描述蛙鸣的“呱呱”声,同样是为了吸引雌蛙,金线侧褶蛙雄蛙似乎要害羞一些。其叫声的音量较低,类似于小鸡的“叽叽”声。
两种蛙的身体两侧各有一条隆起的皱褶,即所谓“背侧褶”,故名“侧褶蛙”。说起金线侧褶蛙与黑斑侧褶蛙的区别,有时还真让人犯迷糊。我个人感觉,以它们的背侧褶的不同来区分更为直观一些:这两种蛙的背侧褶都很明显,但金线侧褶蛙的棕黄色背侧褶(或许这便是其名字中“金线”的来源)更加粗厚,而且不均匀,即局部会显得尤其粗厚;黑斑侧褶蛙的体色极为多变,蓝绿、暗绿、黄绿、灰褐等均有,背侧褶相对较细而且整条的宽窄程度比较均匀,而且背侧褶颜色通常跟体色一致,很多变。我在宁波所见的黑斑侧褶蛙大多背部中央还有一条淡绿色的中脊线。
但为什么称这两种蛙为“田鸡”?有人说,是因为它们的肉比鸡肉更鲜嫩;也有人说,这些蛙善于在田里捕食害虫,就像鸡喜欢吃虫一样。但从现实来看,意识到后一个理由的人显然少于前者。君不见,每到春夏时节,在一些菜场的外面,总有人偷偷摸摸在卖田鸡。
蛤蟆与田鸡都曾是江南水田、小河、池塘环境中的最常见蛙类。如今,泽陆蛙、金线侧褶蛙的数量虽说比我童年时少了不少,但总体种群数量还行,但黑斑侧褶蛙的生存前景就没有这么乐观了。由于栖息地环境被破坏(比如水田变成建设用地,还有农药的大量使用),以及被大量捕捉食用,国内(包括浙江)的黑斑侧褶蛙的种群数量在近些年可谓锐减,在野外越来越罕见。真担心,不用多少年,这种原先最常见的蛙也会不幸成为濒危物种。
先不论蛙类在生态链中的重要作用,且让我们体会一下蛙鸣在古人笔下的诗意吧:
雨后逢行鹭,更深听远蛙。(唐·贾岛《郊居即事》)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宋·陆游《幽居初夏》)
怪来一夜蛙声歇,又作东风十日寒。(宋·吴涛《绝句》)
真的太多了,举不胜举。
鸟鸣、蝉鸣、蛙鸣……都是寄托着乡愁的天籁,愿它们不要远去。